當我深情回憶納殷河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甚至對王小腳子的一家也是這樣。
納殷河地處長白山下,周圍有茂密的森林、草場,也有不知幾代人的努力,開墾的大片土地,這里的人過著半農半牧的自在生活,唯有由山東逃荒來的王小腳子家,是以紡織裹腿、寸帶、腿帶謀生,用現代話說他們是個紡織戶。
本來這里的穆昆達(村長),不同意收留外地人,我外祖父德高望重,他依然保持滿族德義兼備的行為準則,尊老敬上,重客守信,有難必幫。他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我們這里從沒住過外省人啊!”
外祖父說:“他們拖兒帶女,千里而來,怪可憐的,咱們牙縫里剩下的也夠他們的了。”
王小腳子一家五口,夫妻倆,拖帶二女一男。
他們一家是怎么流落到這里來的呢?據說是家鄉靠近海,漲了大潮,沖了田,毀了屋,在走投無路的境況下,一位老鄉介紹他們來東北,先到千金寨,那里的情形是:
來到千金寨,
就把行李賣。
新的換舊的,
舊的換麻袋。
活路是挖煤,她丈夫身板不行,干不了,他們會紡織用不上。這樣在山溝里串來串去,誤打誤撞,到了納殷河。
那時候女人的腳,是很有講究的,如果用分類法是:民腳和裹腳。民腳是天生的大腳片,滿族是一個騎馬射箭的民族,姑娘同男人一樣,馳騁山林,小腳怎能吃得消,而山東來的這位芳鄰的腳,可謂三寸金蓮,不能說站在蓮葉上可以跳舞,但那走路姿態臀部一搖一擺,確乎很性感的。
這樣,從外形、體態上看,外號就有了,這樣好稱呼,有點俗,咂摸起來沒有貶意,也就約定俗成了。
王小腳子為人不錯,春天用榆樹錢做面團餑餑挨家送,人響快、勤快,她的一家靠紡線、織裹腿、寸帶、腿帶為繼。離納殷河三十里的地方松江有集,二八開市,每集王小腳子都帶著孩子趕集,各個背著大包袱,那里面是他們辛勤勞動的果實,但是裹腿這種東西不下貨,一副裹腿要用幾年,所以一集只能賣出五六副,賺不了多少錢。
這年的冬天,王小腳子的丈夫,因風濕病落炕了,適逢年關家中又斷了炊煙,一家人一下跌入啼饑號寒中。
納殷河一路高歌,嘩嘩流淌,從上游跑到下游,充滿了寧靜、安逸,這天的清晨卻從王小腳子家中傳來哭聲……
這里人的生活習慣是,每戶的當家人要“黎明即起,灑掃庭院”,喂喂馬,給牲口添點料,把雞窩門打開,把門前甬路的雪掃干凈,前后院溜一圈,這是規矩。
王小腳子家的哭聲,應該是第一個傳到我外祖父耳朵的,不過他沒在意,那里發生了什么事。
不久,王小腳子悲切的來到我外祖父家中,二話沒說,沖著老人家跪在地上,梆梆的磕了三個頭,我外祖父趕忙上前扶起,有什么話好說。
“傅大爺……我……家……斷頓了!”王小腳子嚶嚶地哭起來。
“不就是這點難處嗎!好說。”我外祖父說,“我幫你一把。”
我外祖父有個外號叫傅大善人,典型的滿族人性格,誰有難處,他都極力想幫。他讓家人從哈什(倉房)拿出一斗小米給王小腳子,說:“快家去,做飯吧!”
王小腳子不啻遇到了菩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又磕了三個頭,還拉著孩子說:“還不快給傅大爺磕頭……”
很快我們見到王小腳子家的煙筒,飄出了炊煙,可以想象從饑餓絕望到吃飽肚子的喜悅。
外祖父對王小腳子一家陷入困境,做了深深的思考。一天,把王小腳子請來,關切地問:“孩子這幾天吃得可好?”
“傅大爺救了我們!”
“談何為救,只是幫一下嘛,毛毛雨!”
“我們永世不會忘記你老的恩德……”
“不說這個。我想咱們籌劃一下今后的日子。”我外祖父誠懇地說,“不知你在意不在意?”
“傅大爺給我們指一條明路。”王小腳子求助著。
于是我外祖父給王小腳子道出一條自救之路。
在滿族的風俗里,一進臘月門,家家淘米,做餑餑,打打糕,蒸粘豆包,過了小年還要包年餃子。我外祖父的主意是,讓他們向獵戶那樣,帶著家伙主動出擊,到各屯去討要一下,從進屯到出屯,走一趟,討一袋餑餑和米是沒問題的,大過年的為了吉利也要施舍的。
“怎么樣?”
王小腳子一聽興奮起來,好像風雨過后,眼前出現一條光明大道,她哪想過謀生還有這樣多的路。
我外祖父說:“你們要怕磣(譏笑),我陪你們去。”
“傅大爺那可使不得!”王小腳子說,“我聽明白了,就按傅大爺說的去辦。”
王小腳子放下她的織布機,帶著孩子出征,果然旗開得勝。她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背著一布袋餑餑還有米歸來,這一天的成果,一家人半月吃不完。
王小腳子家的煙筒,飄著一縷縷青煙,窗紙被糠團燈照得通紅,屋里有說有笑,她還哼起勾勾腔小調,再沒有比吃飽了飯而滋潤的了。
餑餑和米多了怎么辦?
接著,我的外祖父又幫王小腳子出一個主意:“趕集。”就是把一時吃不了的粘豆包、年糕拿到集上出賣,換成錢。
王小腳子從集上回來,臉上像綻開了一朵花,寒風也掩飾不住她的微笑,她不時地摸著腰間鼓鼓的錢袋,那里有銅子、大洋、永衡官帖票子,沉甸甸的。經過年前年后四屯八里的奔波,王小腳子備足了半年的吃糧,口袋里還有零用票子,日子馬上變了樣。
王小腳子說:“等山上一放青,讓妮子都去采菜,糠菜半年糧,這一年就不愁了。”
平素王小腳子照樣紡織,去集上。這天,她遇到一個意外,從小酒館走出兩個人,向她打聽納殷河的情況,誰家有錢,誰家有車有馬,誰家有炮手……她說俺剛來這里誰都不認識。她覺得事關重大,回來后馬上告訴我外祖父和穆昆達。
“這怕是棒子手(土匪)!”
好多殷實的住戶,聞風而動,他們在船廠大都有房產,便回去躲風去了,納殷河一下空了起來。
“看家啊!”每個住戶臨行時,對王小腳子都有這樣的拜托。
說也巧,就在納殷河人四處避匪的時候,一個夜里匪還真來了,還是集上碰見的那兩個人,在前頭探路,他對王小腳子說:“你家看來很窮,跟我們入伙吧,做飯。”
王小腳子面對人命關天的風險,編個理由搪塞說:“我當家的得的是癆病……會傳給好人的……”
“那么你告訴我,他們家里都有炮手嗎?”
王小腳子走近土匪跟前說:“不得了……他們個頂個都是炮手,很厲害,家里還有暗道……不好惹。”
“真的?”
“咱們都是窮人,我能說假的嗎!”
土匪一聽,一揮手,溜走了。
世界上的事從來都是膽大人干的,膽大可以創造出驚人的奇跡。納殷河因王小腳子的智謀躲過一劫,穆昆達和我外祖父以及全屯人,無不感激,說她護屯有功,動員各家獻出幾條垅,這樣王小腳子家也有了土地。
王小腳子一家感謝不盡,表示扎根在關東。
穆昆達說:“滿漢一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