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這個也廢掉了嗎?”66歲的王安石枯槁的身軀在料峭的春寒中顫栗著,昏花的雙眼無力地凝視著西北方向一——那里有承載他嘔心瀝血的未竟事業的帝都,是他生命中最為燦爛輝煌也最為寥落失意的地方。稟性剛毅的倔強老人無法想象,自己窮盡一生的政治智慧所醞釀的帝國變革方略竟以這樣一種方式謝幕,他深切熱愛的國家和人民繼續在花團錦簇的繁華幻像下向著沉淪的深淵飛速墜落,而自己手中的韁繩已經崩斷!
不堪巨大悲苦的老人于公元1127年4月6日駕鶴西歸,著名的熙寧變法在精神上徹底死去,試圖在一個高度成熟的農業社會中植入商業因子的嘗試擱淺了。彈冠相慶、奢靡委頓的朝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偉大的時代已宣告結束,災難將旋踵而至!隨后的帝國政壇被蠅營狗茍的宵小之輩占據,僅僅58年之后,金兵的鐵蹄和彎刀就把中華大地帶入一場漫長的血雨腥風之中!中國的歷史進程就此頓扼,古老文明在全球確立的無與倫比的優勢開始悄悄逆轉。正是在此以后,歷史的天平就開始向歐洲傾斜,王安石時代還極其野蠻落后的歐洲人將在幾百年后迎頭趕上,人類歷史的嶄新紀元將由另外一種文明來書寫!
是什么導致中華文明喪失了這次自我救贖的機會?宋神宗胸懷大志、生氣勃勃,王安石政聲卓著、人品高潔,司馬光學富五車、正直耿介,且在其前后帝國政治舞臺上群星薈萃,熠熠生輝:文武雙全的范仲淹、睿智通達的歐陽修、嫉惡如仇的包拯,才華橫溢的蘇軾,儒雅端莊的黃庭堅,其余如曾公亮、文彥博、富弼、韓琦等,放置于任何一個朝代都是不逞多讓的政治強人。太祖趙匡胤不殺士人的皇家誓約洋溢著溫暖的人性主義光輝,給了這些心憂天下的帝國棟梁放言參政的制度保障;后世廣為流傳的包青天傳奇,也多少說明了仁宗和神宗的胸懷和氣度;人口達150萬的帝都汴梁是當時世界上最發達的城市(同時期的巴黎、倫敦、威尼斯都不超過4萬人),一團祥和安逸的氛圍和富足優雅的生活給了變法最理想的地理坐標和最寬容的時間長度。前有范仲淹的慶歷新政為輿論準備,上有神宗皇帝的推心置腹,中有官場的好評如潮,下有王安石20余年的基層行政經驗和民眾對他的交口稱贊——這樣一場占有天時地利人和、志在必得的富國強兵的變法,卻最終以政壇混亂、黨爭四起、民生凋敝、國事蜩螗而慘淡收尾。原因何在?
揆諸于變法的原由和王安石的性格,也許能尋找到這個千古謎團的準確答案。肇始于開國初期的“杯酒釋兵權”的贖買政策,在給了大宋朝最人性化的權力讓渡規則的同時,也帶來了有史以來最奢侈的養官制度。迅速膨脹的王室家族、開國功臣的優渥待遇、科舉士人的豐厚薪俸、禁軍衛隊的成倍增長,使得帝國在財政上常常捉襟見肘。而遼國和西夏每年索要的75萬5千兩匹銀絹“賞賜”,更是帝國揮之不去的隱痛。冗員、冗兵和冗費把帝國這艘外表華麗的大船鑿出千瘡百孔,而土地兼并的快速發展使得大戶漏稅于國、藏富于民,成為這艘無帆破船碰到的連夜之雨——外表光鮮的帝國其實積貧積弱。看到問題本質的王安石和看到問題表象的宋神宗在改革的戰略上達成了共識,卻在改革的策略上意見不一。
不修邊幅的王安石意志堅定,才具過人。22歲即考中進士的改革家踏入官場伊始,就選定了一條穩健扎實的循吏之路。拒絕了前輩們的良言勸誡,王安石用了20余年的時間深入帝國政治的基層勤奮耕耘。了解民生之苦、洞察農業社會運作弊病的思想家在為這個成熟的經濟體開出藥方的同時,也養成了師心自用、執拗偏狹的性格特征。在包拯手下和司馬光一道擔任群牧司判官時的飲酒事件,充分說明了這種性格在師友中的不良后果:同樣不善飲的司馬光在包拯的勸說下飲酒助興,而相同的要求被王安石嚴詞拒絕——結果大家不歡而散。但帶著絕不妥協精神的王安石卻向神宗作了一次妥協,而后他再也沒有向任何人和事妥協過。正是這次戰略層面的妥協和以后他在策略上的堅決不妥協,造成了這次偉大變法的功敗垂成。
年輕的神宗看到了財政危機,他的變法訴求是以迅速聚財為目的的。財政匱乏是人事制度失衡的結果,這是王安石看到的而神宗沒有看到的問題的本質。王安石初期的變法思想傳承了范仲淹進行人事制度變革的實質,但是在神宗的哀求和自己內心迫切成功的驅動下,文學家的浪漫壓過了政治家的務實——速度而非系統配套成了改革派追逐的目標。王安石的非此即彼和黑白分明的二元邏輯使得他把稍微質疑變法策略的優秀同僚都當做了敵人,人為地造成了變法派人力資源的青黃不接和反對黨的人才濟濟。為了彌補奧援的不足,王安石錯用了一批政治投機商,其惡果為那些具有良好初衷的政策都變成了小人們牟利和黨爭的工具,不爭氣的下屬在出賣他的同時也葬送了整個變法大業。
寬容和妥協是創新成功的兩翼。文章和人品同為泰山北斗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原本可以融合未來學家和歷史學家的前瞻和務實,共同為中華文明演繹出一幕千古絕唱——而袞袞諸公的意氣用事,讓我們無論何時回憶起這段歷史時,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