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聆聽著隔壁刑室中丞魏元忠不屈的怒罵和受刑時的慘叫聲,凝視著來俊臣在幽暗的牢房里更顯得陰騭毒辣的馬臉,62歲的狄仁杰字斟句酌地說道。當朝宰相一問即招的干凈利落大大出乎有著漫長纏斗心理準備的來俊臣之預料!驚喜之余,他不無遺憾地看了眼地上的“定百脈”、“突地吼”等特制刑具,交代獄卒要嚴密看管后匆匆離去——監牢里還有宰相任知古、裴行本、司禮卿崔宣禮、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這些和狄仁杰一同下獄的朝廷要員在等待審結。來俊臣仿佛已經看到了城北刑場上這七人被族滅時的滾滾人頭,而自己在朝臣的血泊中青云直上。
長壽元年(公元692年)洛陽的冬季特別寒冷,而比氣候更加嚴酷的是籠罩在神都上空的白色恐怖。心雄萬夫的曠世奇女武則天在實行了一系列殘酷果決的大清洗之后,終于移鼎換祚,于公元690年建立大周政權。為了迅速平息唐朝宗室和衷心擁唐的文武官吏的滔天怒火,機敏多疑又剛毅決絕的一代女皇決心用屠刀在綿延千載的“父系社會”里殺出一個“母系世界”,以一己之力移華夏之宗脈。深諳“大行不顧細謹”的武則天頻施辣手、重典治世,著名酷吏周興、來俊臣、索元禮和侯思止應運而生——這些“大周絞肉機”所到之處,無論唐室宗親、勛貴重臣還是武則天的寵臣媚徒無不血肉橫飛。當酷吏們陰險的目光投注到狄仁杰等正直大臣們的身上時,為了權力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的武則天在狐疑之下已顧不得欣賞直臣們的才華,遂降旨問罪,震悚朝野。
曾任大理寺丞的狄仁杰對帝國的律法探幽察微,徒勞的抗爭換來的不過是“失魂膽”等刑具上的斑斑血跡。不是酷刑下暴斃就是最終含冤認罪,智慧冠絕的狄仁杰豈能出此下策?甫問即招是蒙蔽這些利欲熏心之徒的“太極推手”,棉衣藏書的暗度陳倉才是狄公絕地反擊的錦囊妙計。當武則天手持狄公的冤狀親自推問并最終將七大臣無罪釋放時,羅織罪名的酷吏和質疑狄公的錚臣都目瞪口呆。狄仁杰在萬分兇險的危難之地竟然全身而退,較之于宰相魏玄同、裴炎、蘇良嗣、范履冰、裴居道、史務滋、傅游藝等慘然被殺,相去何止萬里,豈非高下立判?實際上,這次虎口脫險不過是狄仁杰驚濤駭浪般的仕途生涯中一朵小小的浪花。
出身于官宦世家的狄仁杰是家中的長子,幼年隨父宦游祖國各地給了狄仁杰博大的胸懷和堅強的意志。其父狄知遜基層官僚的微薄待遇恰到好處地讓童年狄仁杰了解到民生多艱,奠定了他一生出民于水火的政治抱負。但定力超人的狄仁杰并非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執拗之輩,出于拯救蒼生的想法而熟讀醫書的他在精研醫理的同時也頓悟了“醫世”的方略:救國如救人,棄之不顧固然背離醫道,頭痛醫頭、猛劑重方也難稱良策,只有透表及里、扶元固本、養精蓄銳、匡之以徐,針對病癥的根源系統用藥并緩緩施助,依賴身體或者組織的自我修復功能戰勝病變,才是治病治國的“大醫”!參透了救國之道的狄仁杰超越了同時代所有人或者諂媚、或者對抗的二元觀念,以不離不入、不降不固、不卑不亢、不反不附的超絕姿態孑然獨立,以三元思維設定了自己的第三條道路。所以狄仁杰思想篤定而姿態適宜,內心剛強而行為周全,有大乾坤也講究細節,既構筑了與戰略家砥礪交鋒的心靈格局,也打造了與戰術家拆招破式的拳腳功夫。而大周時代的險惡政局,為這個有備而來的政壇翹楚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舞臺!
從初任汴州判佐的因禍得福,到后居并州法曹的古道熱腸,從長安大理寺丞的善決冤濫,到侍御史任上的彈劾佞臣,狄仁杰所到之處城狐社鼠絕跡,黎民百姓展顏。他的不畏強暴、嫉惡如仇、不信鬼神、以蒼生為重的獵獵大旗給了他一個安渡歷史險灘的最佳救生圈:武則天相信他一心為公,實無私情!戰略家武則天奮一人之力挑戰整個傳統與體制,大肆殺戮是應對社會極度反彈的矯枉過正之舉,但她畢竟是一個雄才大略的歷史人物,一旦環境友好對抗衰減,武則天就能迅速糾偏使得歷史的航船回歸到正確的道路上來。看清了武氏崛起大勢的狄仁杰從內心深處認可武則天的治國才干,同時他更明白單純對抗殺身成仁固然可以成就個人薄名,但豺狼當道的后果是天下萬民和大唐帝國的災難。狄仁杰獨特的哲學觀賦予了他不對抗女皇從而能報效國家、不依附武氏從而能恪守清名的微妙的第三條道路!
終其一生狄仁杰都在鋼絲上跳舞,最終以高潔的人格征服了生前身后所有的朋友和政敵——則天女皇倚為股肱,唐室宗親感激涕零,耿介同僚肝膽相照,黎民百姓萬世憧憬——他在歷史的大變局中不背舊主、不棄新君、鞠躬盡瘁、獎掖后進、救贖蒼生的大局意識和倜儻舞步,給了我們一個反思組織、反思戰略、反思二元主義的最佳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