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基本原則是科學、公平、安全、規范。
——《高校招生考試工作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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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款:在考點主考領導下,主持本考場考試,維護考場秩序,嚴格執行考試實施程序,如實記錄考場情況,保證考試正常進行。
——《高考監考員職責》
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緊張,一晚上我醒了好幾次。天還不亮,我就躺不住了,于是一骨碌爬起來,打開手機看看表,卻才五點半。五點半我也不睡了,誰讓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呢?要是在平時,我一覺能睡到太陽高高升起,曬熱了屁股,可今天不行,今天是六月五號。一年就一次的六月五號。我看見同居一室的數學老師馬藺還撅著屁股呼呼大睡,就想把他弄醒。我心里想,哼,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明明知道今天早上要早早地坐車出發,可是昨天晚上他還是出去喝酒喝到半夜。我過去擰住了他的耳朵,說,馬藺,馬藺,快起床。車要走了。快點兒啊。要遲到了。
馬藺猛地一下爬起來,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然后,有些生氣地說,高一閣呀,高老師,你想害我得心臟病呀?!他也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說,還不到六點呢。你起這么早干什么?他又想躺下,我順勢把他拉住,我說,去去去,別睡了,起來,咱們吃早飯去。我請客。一聽說我請他吃早飯,他有些樂了。說,那請我吃江南灌湯包?我知道他最喜歡吃江南灌湯包了。那種小蒸包小得像貓耳朵,十個一屜裝在籠里,吃個三籠四籠的也不飽。可是價格卻不低,一籠三塊錢,就因為好吃。其實也不是怎么真好吃,和本地的水餃差不多,就因為特別。特別是因為包子皮里有湯,不知道怎么灌進去的。而湯的味道鮮美,張口一咬,吱,滿嘴生香。馬藺喜歡吃這種玩意。可是因為這種玩意既貴又不飽腹,所以,馬藺老師也有些舍不得天天吃。后來,一個星期吃一次。吃飽了可以回味一個星期的。我說,好。你快起床吧,我請你吃江南灌湯飽,撐破你的肚皮!
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好幾輛大巴從街口上開過去,向學校的操場開去。我的心又激動起來,我說,馬藺,馬藺,你看,車都來了。馬藺撲哧笑了,說,高一閣呀,高一閣,你激動個啥?離六月七號還有兩天呢!我說,我當然激動了,你想一想,親自去主持高考工作,多么神圣,多么威風呀。這三天高考,我們就是法官哩。你平時羨慕法官,羨慕警察,可是國家卻把最重要的選拔考試交給我們來監考,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他點了我的鼻子,說,高老師,你也太天真了。你不要這么幼稚好不好?你當個監考員你就了不起了?你還不是一個臭老九?我知道馬藺老師一直不想當老師,他的志向是考公務員,去黨政部門當干部。他比我早畢業兩年,已經連續監過兩次高考了,也考了兩次公務員了,可是每次都是一到面試的時候就被刷了下來。他有些不甘心。老是自言自語,說,憑什么呀。憑什么呀。他覺得公務員面試有貓膩,心里就有些不平,又因為已經監過高考兩次了,也就沒把高考監考看得多么神圣。
說起來監高考,我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回想起我當年參加高考時的情景,那是多么激動人心呀。那時侯,我覺得高考監考老師真是威風,他們一律佩帶著塑料封膜的監考證,背著手,氣宇軒昂,來去都有高考專車接送,前面有警車開道。奶奶的,警車開道呀!我只在電視上看見國家重要領導人下來視察有警車開道,其余的誰能享受警車開道?現在,輪到我了,我也要做一回高考監考員了。多么牛掰的事情啊!昨天,在學校里開最后一次考務會,教育局長講,我們高考監考員其實就是相當于替我們的國家領導來選拔人才,國家領導沒有分身法,只好特派我們執行這樣的選拔任務。
你想想,我們能不激動?
再說了,高考是什么?
高考是什么?
——生命線。
一點不假。生命線。命運線。全家的命運線!一年就這么七、八、九三天的時間,三天的時間定終身啊。馬虎不得!馬虎不得!可是,化學老師馬藺卻有些不以為然。
他嘿嘿地笑著,說,高一閣,你畢竟是第一次監高考,也難怪。也難怪。他說,你知道,學校里的老教師為什么都爭著搶著要求參加高考監考嗎?
我說,當然知道,神圣嘛!威風嘛!我給他背《高校招生考試工作規定》第四條,我說:高考的基本原則是科學、公平、安全、規范。
他打斷我,說,扯吧你!扯!又說,去去去,少戴高帽子,其實呀,你監過一次高考你就知道了,稀松平常!和你平時的小考有什么不同?老師們之所以愿意去監高考,那是因為——監高考是學校最大的福利!
我有些吃驚,說,福利?這和福利有什么關系?!
他說,你看看,我給你算一算。你去參加監考,吃得好——一天三餐頓頓好菜好肴伺候著,晚上的時候還有好酒喝;住得好——下榻的都是本縣最好的賓館,縣委招待所,或者度假村、度假山莊什么的,兩個人一個標準間,有時候還要住別墅;玩得好——你知道為什么七號考試五號就去嗎?那是因為先去玩一天,當地的政府會組織老師們到當地的風景區旅游觀光,盡情瀟灑;福利好——為了防止高考舞弊,現在都是鄰縣教師交換監考(一個本縣教師,一個外縣教師),那么本地政府都會想盡一切辦法招待好來的客人的。雨傘,襯衫,香煙……最主要的是有這個——馬藺把手指捻一捻。
我說,還有錢?
他說,那當然。每人一個紅包。內容多少就看本地政府了,給的紅包大,監考中出了問題都好商量,給的紅包小,那要是較起真來——監考員可就不客氣了。
我以前聽說過監考員較真,記錄考場舞弊學生的事情。一般說來,高考監考就是防患于未然,也就是監考老師把學生舞弊的念頭扼殺在萌芽狀態,不讓他們實施行為,一般也就算了,不再記錄。一是學生辛辛苦苦學習十幾年,這三天考試對他們影響太大了,作弊的念頭每個人都有,只要做不成,就不能輕易扼殺了他們的“前途”,仁者愛人,老師們大都有一顆善良的心,也算是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法外開恩吧。這也是一個潛規則。二是因為,高考監考中記錄舞弊是一件十分麻煩十分慎重的事,監考員不能擅自做主,一般要報告主考,多次進行三證(身份證、準考證、會考證)和本人核對,還要考生退場后親自簽字畫押為準,而主考一般都是本縣的教育局長,他當然不愿意本考區出什么舞弊事件,所以,基本上是采取學生清退,但是不記錄的方式處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聽說,有一年,某縣區老師去外地參加高考監考工作,去了之后,該縣在吃住和接待上有頗多不周之處,而且午餐時候老師們在飯菜里吃出了蒼蠅,但服務員認錯態度較差,結果,當天下午,老師們一鼓作氣,一下子查出來考生舞弊事件十六起,而且件件確鑿,把主考嚇得滿頭大汗,好話說了一大車,可是老師們就是較真起來了,要求一切按章辦事,決不姑息。其實,也不是什么大的舞弊事件,基本上都是可處理可不處理的情況,這下子真是捅了馬蜂窩。最后,幾經兩縣領導協商,省主考協調才算平息此事。自那之后,各縣招待服務一塊都提高了一大截兒。
可是我沒有聽說還發紅包的事。我問馬藺,這不是變相賄賂嗎?馬藺說,你也不能這么理解,這個紅包是老師們的工作補貼。我們平時在自己學校里監考批卷,學校都表示些意思,這高考紅包只不過是意思稍微豐厚些罷了。真查起來,這樣的事也是有章可依的,不違法的。
我長出了一口氣,說,原來這樣。我說為什么新教師一般輪不上外出監考呢,原來有福利呀。馬藺說,你今年是趕巧了,正好王老師家里有事,臨時才把你補上去的。我說,奶奶的。哼!
我說,馬老師。我參加監考,可不是為了這些福利呢。
馬藺說,那你為了啥?他嘿嘿地笑,說,監高考是一個高危險工作啊。
我說,我就是為了公平、公正。想想我當年考試的時候,我就有些生氣。因為我的一個學習很差的同學,高考的時候竟然找人替他考了三場,結果比我考得強多了,就因為他有一個當局長的爸爸。我當時傷心極了,想,那些監考員都哪里去了?我參加高考監考就是為了給考生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絕不給那些有“本事”的官家子弟一點縫隙。
馬藺說,以前的時候兩個監考老師都是本縣的,自己給自己監考,當然替考、舞弊的少不了,現在要求越來越嚴格,膽敢這樣舞弊的已經很少了。可是,也不是沒有。我說,那監考老師哪里去了?也不管管嗎?馬藺說,管。當然管。可是,可是——如果有人請你高抬貴手,刀下留情呢?我說,那也不行。高考無小事。馬藺伸出拇指和食指來又捻了捻,說,要是有這個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一個老師禁不住這樣的一點誘惑,隨意就扭曲了自己的人格,那不配叫老師。
馬藺看了我一會,說,誰不想當個好老師,不過有時候,不僅是誘惑,還有——我說,還有什么?馬藺頓了頓,說,威脅。
威脅?
威脅我不是不相信,但我更相信邪不壓正。馬藺說,高老師,你當然可以這樣理解和執行,但是人都是有缺點的,人和人也不一樣,有時候這威脅也很可能是個大餡餅,大大的餡餅呢?一個機遇呢?
我不想和他爭論了。我看看表,說,哎呀,快七點了,我們快走吧。昨天說好七點集合出發的。
我們到學校的時候,看見五輛大巴車已經齊刷刷地停在操場上了,每個車都洗刷得干干凈凈的,車玻璃上一律貼著“高考服務專車”的紅幅。我的心又激動起來,老師們已經來的不少了,車上也坐了不少的人,我和馬藺找了一號車靠窗的位置坐了,就看見一輛警車緩緩駛進來,我的自豪感又上來了,我說:
牛啊!真牛啊!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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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款:對考生進行考風考紀教育,宣讀《考生守則》《網上評卷科目答題須知》,宣布考試注意事項。
——《高考監考員職責》
前面有警車開道,警車頂上的彩燈一閃一閃的,真事似的。于是,一列大巴浩浩蕩蕩、嗚哇嗚哇地開過鬧市區,惹得不少人圍過來觀看。我也有些坐不住了,我說,咱這是國家領導的待遇了。旁邊的老師們也都興奮起來,一個老師說,奶奶的,要是我們平時也能受到這樣的待遇,那才算是真的提高地位,不當老九了。老師們笑起來,說,那你想得美!你忘了,有一首歌謠說我們高中老師的——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累,吃得比豬孬……老師們哄地笑起來。停了一會,又有人說,既然我們不能天天有這樣的待遇,那今天該我們牛的,我們就牛他一回。馬上有人說,牛,牛吧。這還不牛?你看那交警給咱帶路哩。
高考服務專車的司機今天也覺得很牛,他們平日里總是受交警的管制,今天警車卻是要為他們服務的。他們心里就有神氣,一個個咧著嘴笑,把喇叭摁得哇哇響,還把車載內視電視也打開了,屏幕上是周杰倫在嗚里哇啦地唱《雙節棍》。“雙節棍,快使用雙節棍……”老師們聽不清楚,有人喊,換一個,換一個。司機就摸索著拉出一大堆影碟來,說,換個喜慶的吧?就插上一張老歌,老歌唱的是《今天是個好日子》,宋祖英果然唱得清楚,也唱得喜慶,不少老師跟著唱起來,連帶隊的領導都樂了,說,好。好。得給老師們開個演唱會哩。大家就笑起來,說,那領導先唱一個吧。領導姓黃,是個副校長,以前教音樂的,他當然不怕唱。就說,我給大家唱一個《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吧,老師們又笑了,說,不行,老掉牙了。唱個新的。唱《兩只蝴蝶》吧。黃校長嘿嘿地笑了幾聲,說,那就《兩只蝴蝶》吧。
車子駛上高速路,一路上暢通無阻。我看著窗外的成熟了的麥田,還有那正在收割麥子的老農,心情一時平靜不下來。幾年前的比這個季節晚一個月的七月份,我也是一名高中畢業生。七月五號,我的父親趿拉著拖鞋拿著蒲扇,陪我去縣城參加高考。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半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活著。他不認識字,可是他卻決心讓他的兒子識字。我自上小學起,都是我的父親站在我的背后默默地支持我。他監督我做作業,檢查我的考試分數,卷著褲腿帶著泥巴跑到學校里偷偷地去見老師,詢問我的情況,他一次又一次像乞丐一樣到處借錢給我交學費,他賣了家里的口糧給我買復習資料……如今,他又陪著他的兒子去參加高考了。父親把高考看得很重,他教導我說,那是龍門,是獨木橋,只有好鯉魚才能躍過龍門,要有真本事才能行過那座獨木橋。那時候,天氣比現在炎熱,我和父親提前住到一中考點附近的小旅館里。七月五號就住下了。父親說這樣好適應一下環境。小旅館因為靠近學校,價格很貴,但是父親還是包了單間。因為條件差,晚上又停了電,天氣悶熱得睡不著覺,父親就干脆不睡了,拿個凳子坐在我的床邊把手伸進我的蚊帳里給我扇蒲扇。我不讓他扇,他不愿意。他說,你要休息好,休息好腦子才好使,才能把你平時學的都使出來。我不困。我知道父親平時是個瞌睡蟲,一到傍晚他就瞌睡,可是那幾天,父親幾乎都是徹夜不眠。他親自到廚房里監督廚師給我做飯,指揮著廚師講究衛生,放這放那。廚師不耐煩了,說,出去,出去。去去去。鄉巴佬,窮講究。像趕一個叫花子一樣趕我的父親。可是平日里要強的父親一點也不覺得羞赧,他嘿嘿地憨笑著,說,都是為了娃,都是為了娃。馬虎不得。馬虎不得。
我由此知道了高考的重要。那時候我每場考試,父親都在場外等著我。前兩天天氣炎熱,烈日當空,人都要中暑了,他也不知道到遠處的樹蔭下歇一歇,他總是站在校門外離考場最近的地方眼巴巴地等我出來,好在第一時間能看到我。每次考完出來,在擁擠的人群中,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的父親。一道鐵大門,父親抓在鐵柵欄上,模樣形同犯人,我總是想哭。后來,第三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父親依然不去躲雨,他在屋檐下站一會就要跑出來朝里面看看,生怕我有什么意外,堅持不下而從考場跑出來。我記得第二天下午,考完數學,我考得不好,出來的時候,我的臉色很難看。我看見父親焦急地看著我,他一次次欲言又止,想問我又怕我煩,不問他又放不下,只見他心神不寧,啰里啰唆,自言自語,說,不要灰心,不要緊,要難大家都難,我相信我兒子……一會用手拍拍我的肩膀,一會又幫我提提書包。他嘟嘟囔囔地,一會又莫名其妙地罵一個胖司機,說,狗日的司機,都是他害的,害我兒子發揮不好……我有些納悶,轉過身來看他,我才發現他手上有血跡,胳膊上也有,我問他為什么。他支支吾吾不說。我再問,他才說了,他說,有一個小轎車在那里鳴喇叭,他還有另外幾個家長和司機吵架了,也不是“吵架”,他們都不出聲,幾個人一起把小轎車差點給掀翻了。我心里覺得又好笑又可氣。可是父親卻顯得認真得很。
那次過獨木橋,我考得不算好,最后只能是勉強通過。我的父親還是高興壞了,那段時間,他幾乎逢人就要說,我兒子考上大學了。我兒子考上大學了。但我自己是不滿意的,一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發揮好,二是因為我們班有兩個學習很差的同學竟然找人替考了好幾場,而且最后居然比我考得好多了。
這不公平!這不公正!
那時候,我真是氣壞了。
這樣嚴肅的高考,竟然有這么嚴重的舞弊事件!
很長一段時間,我意志消沉,甚至想放棄這次高考,另謀生路。成績下來的那天,我氣得把成績單都撕了。沒想到的是,我的父親竟然被我氣哭了。他嗚嗚地哭起來,說,你個敗家玩意,你真不知道考大學的重要啊。他像個孩子一樣哭著,把我也弄哭了,我抱著他說,爸爸,別哭了,我聽你的。父親才不哭了,他說,孩子,咱們莊戶人家的孩子,能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別的我們也不想,就想讓你有個鐵飯碗。明天報志愿,你就報師范吧。做個老師,堂堂正正的,教好孩子們,那可是一輩子積德的大事,那可是關系到每一個家庭命運的大事啊。
坐在高考服務專車上,看著車窗外的村莊一個個退回去,我有些不知所措。數年前父親的話猶然在耳,可是如今,我已經成了一名高中的語文教師,正坐在很牛掰的警車開道的高考服務專車上去主持一次選拔考試。
高考考試,這是多么讓人激動的事啊。
高老師,高老師。坐在旁邊的馬藺老師喊我。我扭過頭來,他看著我,又指了右邊的窗外,說,你看,你看,到了。到了。我一驚,說,這么快就到了?他說,到了桂縣的邊界了。我果然看見在下高速路口的地方停著幾輛警車和一輛奔馳,還有幾個領導干部模樣的人站在那里。我說,馬老師,這是干什么的?莫非我們車上有潛逃犯不成?馬藺笑了,說,高一閣,你看看,那是接你來了。
接我來了?我說。
當然。馬藺說。你看看,沖我們揮手呢。
我果然看見有幾個人向我們揮手。我們的車隊下了高速路,就停在了那幾輛警車旁。我看見我們帶隊的教育局孫副局長和黃副校長已經下車迎了上去。幾個領導過來和兩位握手,很親切的樣子。這樣寒暄了幾句,孫副局長上了那輛奔馳。車又開動起來,那四輛警車先掉了頭,拉開了警笛,然后是黑色奔馳,然后是我們的警車,然后是我們大巴車隊。
原來真是桂縣專門來接我們的人。我拍拍馬藺的肩膀說,我們這次可真是夠牛掰的啦!馬藺笑了,說,高老師,你就好好享受一下當上帝的感覺吧。
我突然想唱一句: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得得得……鏘鏘鏘……”
那正是阿Q當年中興時的唱詞,我突然十分理解阿Q那時侯為什么要唱起來了。
3
第三款:檢查考生《準考證》及其他規定的證件,督促考生填寫姓名、準考證號等,并進行核對,發現填涂錯誤,應要求其改正。
——《高考監考員職責》
進入桂縣市區,警笛又叫起來。警笛一響,本來還比較擁擠的街道立刻給我們敞開了一條通道。街頭的市民平日里可能是討厭警車的,可今天卻不一樣,讓道讓得很快。他們老遠就伸了脖子往車上看,說,是老師。是老師。外縣來監考的老師們。也有表示驚訝的,說,原來要高考了啊。
我們的車隊卻偏不快行,慢騰騰地在市民的注目禮中開過去。很有些檢閱桂縣人民的意思了。有老師沖窗外揮了揮手,有不少的市民竟然給我們鼓起掌來。我突然感覺到有點受寵若驚了。忽然聽見黃校長說,老師們,你們看這個威風,這還了得!有個老師說,這是桂縣百姓對我們夾道歡迎哩。大家就都笑起來,黃副校長接著說,歡迎儀式為什么這么隆重?那是因為桂縣人民對我們信任,這三天的時間,桂縣孩子們的明天可就全交給你們嘍。
透過車窗,我看見桂縣大街上掛滿了條幅,大大的紅紅的條幅,有表示歡迎外地教師光臨指導的,有對高考學生表示祝福的,真是比過年還要熱鬧了。我想,在我們縣里的大街上,也同樣會掛滿這樣的條幅吧?又想,在全國呢?全國多少個縣,多少個考區呀?哎呀,了不得了。車隊穿過縣城,在縣委招待所留下了兩車教師,剩下的三車徑直開往城南去了。我說,這是去哪里呀?怎么還要往南走?馬藺以前來過這里監考,說,這是去桑河山莊度假村吧。我說,桑河山莊度假村?他從其他老師手里傳過一張住宿登記表來,看了看圖,說,是個三星級的度假村。我們在表格上很快找到了我和馬藺的名字。原來,人家桂縣工作人員早根據我們提供的名單安排好了房間。我和馬藺的房間在度假村東區別墅208房間。我說,是別墅呀?好,好,好得很。馬藺也很高興,說,我住過這個別墅,很上檔次的。看來桂縣的確招待得不錯。不錯。
果然不錯。何止不錯,簡直就是豪華。下了車,接待人員安排我們先去房間住下,一會聽通知再去餐廳用餐。我和馬藺跟著服務小姐來到了東區,小姐一米七的個頭,貌美膚白,亭亭裊裊,聲音溫柔,服務周到,一看就訓練有素。我這是第一次出門到大賓館里下榻,很有些受寵若驚,我跟在小姐身后,喘氣都有些粗了。馬藺扭頭沖我做鬼臉,吐舌頭。我的臉都紅了。進門一看,我就驚呆了。真他媽豪華呀!和電視上的那些星級賓館一樣,厚厚的紅地毯,松軟的真皮沙發,兩個雙人大席夢思,充滿了曖昧的情調。床上的被子潔白如雪。茶幾上早擺放好了幾個果盤,一盤西瓜,一盤鮮桃。我站在那里,四處張望,心波蕩漾。
小姐關上門出去了,我撲通一聲就撲到了床上,又抬起臀彈了兩彈,說,真他媽舒服啊。馬藺看著我笑,說,哈哈,高老師啊,你不會是要耍流氓吧?我說,要說耍流氓,這樣的別墅這樣的大床平日里肯定就是用來耍流氓的吧?馬藺說,這倒是不假。能來住這樣的別墅的,肯定都是些官員或者大老板。我說,你看這雙人床,看了就讓人想入非非。馬藺看了看說,這是加的床。我說,為什么?他說,你想啊,哪里有一個別墅里安置兩張大床的?而且還都是雙人床?我說,你這樣一說,我覺得加床也有可能,畢竟安排我們一個人一個大別墅那是不現實的。我們來了這么多人,那怎么能住得下?馬藺看著大床發呆,說,操,都是二奶。都是二奶。我說,嗨嗨嗨,說什么呢?哪跟哪啊?他說,在這樣的床上睡的,除了老板,另外的女人絕對都是二奶。我笑了,說,是啊,大奶誰有心情往這里領啊?馬藺卻不笑,恨恨地罵了一句:媽的,好X都讓狗XX了。我說,還人民教師呢。怎么說話的?!
我起身參觀了一下房間,發現房間夠寬敞的。外間沙發茶幾飲水機一應俱全,里面有單獨的寬敞的衛生間。高級抽水馬桶,推拉式玻璃淋浴房。梳妝臺上擺放著一次性牙刷牙膏和水杯。突然,有一個小紙盒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盒安全套。高級安全套。我喊馬藺,馬老師,馬老師,過來。馬藺正啃了一塊西瓜,伸進頭來,說,發現了什么新大陸?我晃了晃手里的東西,曖昧地說,你看這是什么?馬藺看了,說,媽的,什么都給準備好了。這不是誘惑人犯罪嗎?我又拿起一個盒子,上面寫著女用濕巾,我不知道干啥用的,問馬藺,馬藺說,催情劑吧?又看到角落里還有一盒偉哥。我的心開始怦怦跳了。我說,完了。完了。現在的人都他媽太腐敗了。馬藺說,還有標價呢?我果然看到了微機打印的標價,安全套2只,15元,女用濕巾兩條,20元,偉哥1粒20元。我靠!這么貴!我說,趕得上嫖娼費了。我腦子里突然浮上來許多有色有香的畫面,我仿佛看見一個個腆著大肚子的官員或者老板,住在這樣的別墅里正賣力地干著些什么。我有些郁悶,想,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啊。我這樣的人民教師,只有在每年監高考的時候,才能有機會住一住這樣的賓館,可是那些腐敗官員和老板呢?一時郁悶,我就生氣地掏出家伙來,狠狠地往潔白的馬桶里撒了一泡。反過來我又想,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監高考,弄不好也是個雙刃劍啊。既然各地都這么重視,那責任當然也就更大。縣里能拿出最好的賓館來招待老師們,那是因為想讓老師們公正執法,再說了,這個工作實際上是個高風險的工作,弄不好,真像來時開會時說的——一不小心砸了自己的鐵飯碗啊。當然,除了這個風險,還有另外的風險,那就是哪里也有愣頭青,想在高考中舞弊的人肯定大有人在,有門路的想盡一切辦法鉆門路,沒有門路的就用拳頭解決問題。監考老師被報復、偷襲或被群毆的現象,幾乎每年都有發生。
有人敲門,我過去開門,一看原來是服務員。服務員提著兩個大包,每個包里都鼓鼓囊囊的,我說,這是什么?她說,這是考務組發的,一個人一個包。我拿過來打開看了,里面有一件“老人頭”襯衣,兩盒香煙,一副撲克牌,還有一把雨傘,一頂太陽帽,一個用餐卡,一床太空被。我給馬藺說,發福利了。發福利了。馬藺卻在里面亂翻,說,咦?還少一個。還少一個吧。我說,少啥?這么全了,還少啥?他沖服務員笑笑,說,紅包呢?我才想起來他講的發紅包的事來。服務員說,監考費在二樓會務組,請你們自己去領吧,那個需要簽字。馬藺說,好。好。高老師,走。走。
到了會務組,才發現有許多老師早已把紅包領走了。我們過去簽了字,每個人領了五張大團結。嶄新嶄新的票子,握在手里,嘩啦嘩啦響。我心里美滋滋的。想,好。好。真好啊。怪不得呢。我說,一共考五場,每場一百元哩。馬藺說,以前都是走的時候發,現在來了就發,先發了先消費,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哩。又沖我曖昧地笑了笑,說,OK!OK!這些夠我們那個的了。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也不戳破,笑著說,那你可要小心喲。不要等用你監考的時候你卻進局子里去了。他說,那哪能呢。
中午吃飯的時候,每個桌上都是滿滿的好酒好菜。酒喝的是酒鬼。也算是高規格的了。我平時不喝酒,今天也喝了一杯。馬藺說,喝點吧。一杯幾十塊錢呢。我說,天天都是這樣嗎?馬藺說,今天有酒,以后考試期間,中午不供酒,晚上有酒。我說,就是呢。要是中午都喝醉了,那還怎么監考呀。喝到一半的時候,桂縣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和教育局長過來敬酒。副縣長微胖,戴副金絲眼鏡,教育局長黑黑的,瘦瘦的,卻顯得精干。他們共同舉杯,每人一段簡短的祝酒詞。話說得客氣而又親切,老師們聽了,馬上響應起來,說,謝謝領導。謝謝領導。喝。喝!
大家把杯里的酒就都干了。因為下午除了組織到蓮花山旅游外,沒有別的重要事情,所以老師們都喝得很放松。不一會兒,觥籌交錯,就都滿面紅光了。
吃完了,喝完了,回房間喝茶,然后準備三點集合,一起乘車去登蓮花山。我們剛走回房間的半路上,馬藺老師的手機就響了,他掏出來,說,喂?哪位呀……劉光,劉光呀,哈哈,你好,你好。在哪里?在門口?你過來了?我……好,好,我馬上找你去。馬藺掛了手機,說,高老師,我老同學來找我了,說在門口等我呢。我去看看。我說,這么快就聯系上了?那你去吧。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來說,高老師,我下午可能不去登山了,你見了黃校長給他說一聲。我說,你這是違紀呀?來的時候開會,講的可是不允許私會朋友的。他笑了笑說,你看看,不會也得會了,沒辦法啊。我說,那好。你去吧。可別是個女同學吧。他笑了說,男同學誰啰唆他呀。跑開了。
回到別墅,喊了小姐開門。還沒有到門口,就看見一個人站在別墅門口東張西望的。我問小姐,誰呀?小姐說,你們208是不是有個叫高一閣的先生?我說,我就是呀。她說,剛才這位先生來找你,在這里等著你呢。我很有些納悶?誰呀?來找我?
剛到門口,我就被一個男人抱住了,他說,操,猴子,猴子,果然是你呀!我一愣,竟然有人知道我的綽號?那人壞笑了一下,接著摘下了臉上的墨鏡,說,不認識我了?我是路波呀。我有些蒙了,路波,真的是路波。操!我上去擂了他一拳,說,怎么是你?他說,你忘了我在這個縣了?我說,哦——哦——想起來了,你的確是在桂縣一中教學的。怎么這么胖了?他摸摸肚子說,腐敗了唄。路波是我讀專科時的同學,一個宿舍的。后來我考了本科,去了另外的學校讀書,他卻因為老爸有過硬的關系,專科畢業直接進了桂縣一中。聽說,一年就干上了學校的團委書記。現在看來,果然是像一個領導了。三年不見,今非昔比呀。
我拉著他進了房間,他掃視一圈,說,果然夠腐敗的。夠腐敗的。我說,哪里呢。怎么能跟上你的肚子腐敗呀。他又摸了摸他的日漸隆起的肚子,說,腐敗了。腐敗了。又嘿嘿地笑,說,可惜了。可惜了。我說,可惜什么?他說,可惜了這張床。這張床應該是紅袖添香,依紅偎翠翻云覆雨的,可惜這么好的環境里,晚上你自己只能自摸哩。我說,去去去。又下道了。他又咧嘴笑了,說,猴子,這樣吧,晚上我給你安排一個。我得好好款待遠來的客人,何況還是有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監考大人呢?說吧,喜歡瘦的還是肥的?本地的還是南妹?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真想上去刮他兩巴掌。可是,我的內心卻突然熱乎乎的,一股熱流從丹田升起,舒服得我一激靈,奶奶的,看來,我真是有些心里瘙癢了啊。我又想,高一閣啊,高一閣,看來你還是一個凡人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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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款:監督考生按規定答卷,制止違紀舞弊行為,并按《國家教育考試違規處理辦法》等規定做好相關工作。
——《高考監考員職責》
下午路波非要帶我去喝茶。我說,不行。不行。我們有集體活動。路波說,單獨活動也是活動,咱們兩個也就是集體啦。我說,領導不讓單獨活動。我可是有公務在身的。路波擂了我一拳,說,猴子,你什么時候成了聽話的好公民了。我說,去去去。我什么時候都是好公民。他說,我替你給你們領導請假去。咱們同學好幾年不見面了,一塊聊一聊嘛。我說,晚上吧?晚上回來,我去你家里看你去。他說,我下午反正也沒事,你總要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吧?孔子怎么說的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是孔子腳下的魯國人,你該不會不知道吧?再說了,你這幾年不想我嗎?我被他說得有點動心了,說,那我先問問領導再說?他說,好。好。你去吧。說完了,又說,我和你一塊去。
路波見到黃校長老遠就把手伸過去了,笑著說,原來今年是黃校長帶隊呀?歡迎。歡迎。看來他們早就認識。黃校長也握了他的手,說,路書記?你,你怎么——這是——路波說,高一閣是我同學嘛。黃校長作驚訝狀,同學?哦,同學好。好。路波說,我們曾經是上下鋪的兄弟。黃校長看我,說,小高沒有給我說起過?說完了,又覺得我可能是不知道他們認識,說,我和路書記去年一起參加過培訓班,也算是同學哩。我才恍然大悟,說,哦,原來這樣啊。
不用我說,路波把要帶我出去的意思說了。黃校長倒是挺爽快,說,去吧,去吧。小高,你注意安全。又說,路書記,你讓小高少喝點啊。路波說,哈哈,黃校長您放心。您也一塊兒去?不知道我能不能請得動您?黃校長擺手,說,路書記,我公務在身,不方便。不方便。等再有機會吧。再有機會。路波沉吟了一下,說,也好。那我再和您聯系吧。黃校長,說,你們去。你們去。玩好啊。
我跟著路波走了,到了門口,才看見門口停著一輛黑轎車。我不太認識車,但是我還知道這個車不錯。帕薩特。我們學校的校長就是這種坐騎。路波開了車門,讓我進去。我有些吃驚,說,路波,你小子行啊。你買車了?路波說,哪里,哪里,借的。借的。我才看見里面坐著兩個人。一個人從副駕駛上跨出來和我握手,說,是高老師吧?我有些吃驚,說,是我。是我。他握了我的手,說,高老師,久仰了。大詩人。大詩人。路書記常給我說起你。沒想到路波把我喜歡寫寫畫畫的事也告訴他了。我說,慚愧。慚愧。你貴姓?他說,我姓秦。秦檜的秦。我笑了,說,秦老師好。路波說,上車吧。上車吧。車上談。我和路波坐了后面,秦老師坐了副駕駛。我進去坐下,開車司機回過頭來沖我笑笑,我也笑笑。算是招呼了。
上了車,司機也不答話,徑直開了車往城里走。路波的手機就響了。唱的是一曲《月亮之上》,路波拿電話接了,就聽見里面有個男人的聲音問,怎么樣?接到了嗎?路波說,接到了。接到了。剛上車。又隱約聽見說,老板指示,你把人給伺候好了。路波哼啊著說,啊。好好。請領導放心。最后,又說,盡情玩,別的不用操心。路波說,呵呵,那好,那好。謝謝領導。掛了電話。我問,哪里的領導?什么事?不是關心我吧?路波說,家里的領導。家里的領導。又說,聽說你來了,讓我好好帶你玩玩。我笑了,說,我都受寵若驚了。問,嫂子一定是個大美人吧?路波只是笑。秦老師回過頭來,說,高老師沒見過,等你見了,你就會感嘆,中國這四大美人應該改成五大美人的。我擂了他一拳,說,行啊。你。毛蛋。路波朝前努努嘴,我明白了。他是覺得當著秦老師的面,要擺領導的臭架子哩。不讓我喊他的綽號,怕我揭他的短。我撇了嘴笑了,說,不一樣了。不一樣了。路波說,怎么不一樣了?我說,你是書記了么。路波哈哈笑了,說,我是書記我還不是總書記嘛。一車人都笑了。
車子一直開到一家茶樓停下。我們下了車,路波說,我們先喝茶。喝茶。又跑到車前門去,司機搖下玻璃,兩個人說悄悄話。我隱約聽著一句,好像是讓司機回去告訴劉局,請劉局放心。看我在看著他,他直起腰來,說,你先走吧。走吧。小張。晚上用車再叫你。我很有些納悶,我想,這個路波,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呀?這樣一想,我有些害怕,想,他不是想給我下套子吧?又想,他給我下套子能讓我干什么?難道是讓我幫著學生作弊?又想,不可能吧。我怎么也是他的親同學呀。他不能這么沒有原則吧?我就多留了一個心眼。
進了包廂,小姐上來沏茶。小姐很漂亮,穿著短裙,露著干凈修長的大腿,一圈小蠻腰,肉乎乎的,一起身,圓圓的肚臍眼都露出來了,好像一眼幸福的深井,反著青白的幽光。我突然覺得喉嚨很渴。泡茶很講究,一道工序又一道工序的。我這是第一次到茶樓喝茶,看著覺得好像夢幻一樣。我以前在電視里看過,覺得那是有錢有身份的人才可以享受的,沒想到我今天竟然有機會來喝這貴得嚇人的茶了。我看看秦老師,秦老師大概也是第一次來,那神情和我差不多。再看看路波,他一副處之泰然,見慣了大世面的樣子。我馬上就覺出人和人的差距了。一時覺得有些自卑。很快,我在心里罵我自己,說,高一閣呀,高一閣,你是太沒有出息了吧?看看人家路波,和你就不一樣。你自卑什么呀自卑,你比他少了胳膊還是少了腿?這樣想著,我也坐端正了,盡量做出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來。想,奶奶的,就是鴻門宴,我今天也是單刀赴會了。他要是項羽,我就學劉邦,也來個金蟬脫殼不就行了?又想,他要是給我使個美人計呢?用個美人計把我弄倒,英雄難過美人關,那我——那我——就先來個將計就計,然后再來個金蟬脫殼。我這樣想著,嘿嘿地笑出了聲。路波說,高一閣,什么好事把你樂的?我說,好事。當然好事。他說,夢里娶媳婦了吧?我說,比娶媳婦的事還好。
喝了一下午茶,路波和我東扯西扯的,敘了半天舊。秦老師也是個熱心人,叫秦關,教英語的。三扯兩扯,路波和我說起當年上學寫詩的事來。那時候在中文系,我和路波是被公認的“詩人”,我們在讀專科的那兩年時間,幾乎就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辦詩社,出詩刊。我問路波還寫詩嗎?路波說,早不寫了。又感嘆說,哪里有時間,哪里又有心情?秦老師說他喜歡讀詩。他還讀過我寫的詩,收藏了我寫的詩呢!看我不太相信,他就把那首《蘋果的愛》背了兩句,我馬上覺得有些感動了。那是我畢業后發在市晚報副刊上的一首小詩,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我們這樣東扯葫蘆西扯瓢地扯閑淡。談了一會詩,又開始談女人。談現在女人的勢利,談現代女孩子的開放,談80后和90后,最后,我們都發出了“現在的小女子這么亂,讓這個社會怎么混呀”的感慨,芙蓉姐姐的這句名言說得真對啊。
我們哈哈地笑起來。最后得出一致的結論,那就是:喝茶談女人談詩歌,真是他媽的比干什么都強啊。路波一點也沒有談其他的事,這讓我一顆懸著的心又放了下來。放下來了又覺得自己可笑,想,高一閣呀,你還這么幼稚呀。有什么大不了的,緊張什么呀,頂多不就是一個讓你監考的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嘛。這個世界上,馬虎的事多了去了,你自己較什么真呀。這樣想著,我完全放松下來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去了“皇家食府”。我說要回度假村吃,路波不讓,又親自給黃校長打了電話,趁機又一次邀請了黃校長,黃校長依然推說不方便。路波也不勉強,說,那就下次。下次專門請你。打完電話,菜就上齊了。我一看,酒桌上放了六副餐具。再看路波,也坐在了端茶倒水的三陪位置上。我說,還有誰來呀?不用這么隆重吧?路波說,幾個朋友,幾個朋友。我說,你何必這么客氣,我們兄弟兩個扯扯淡不更好?他說,那不行,那不行。我說,嫂子也來吧?他說,她上夜班。不能來。我說,那遺憾得很,我見不到五大美女了。路波說,以后有的是機會。我說,嫂子在醫院干護士,什么都好,就是這三班倒的確挺折磨人。路波說,嘿嘿。誰說不是呢?我就常獨守空房哩。正說著,房間的門開了,依次進來三個男人,前面的是一位胖子,最突出的就是那個大大的將軍肚,四十歲左右,接下來是一個黑點的,不胖不瘦,戴副眼鏡,后面是個年輕人,平頭,一看就很干練。將軍肚子一開門就大聲喊,貴客來了嗎?我遲到了,抱歉,抱歉。我急忙過去握手。他攥了我的手,說,你就是高老師吧?我說,是。是。我就是。他抓住我的手搖了搖,又拍我的肩膀,說,年輕有為。年輕有為。路波忙介紹,說,這位是我的領導,教育局劉副局長。接著和另外兩個人握手,黑點的姓徐,是桂縣一中的副校長,年輕的姓趙,是桂縣一中的團委副書記。介紹完了,按主賓坐下,劉副局長坐了主陪位置,徐副校長坐了對面的二陪,路波當了三陪,團委趙副書記做了端茶倒水的四陪。我坐主賓,秦老師坐副主賓。我有些納悶,想,按說秦老師沒有職務,應該坐下手的,他坐了副主賓,不知道為何?正想著,劉副局長端起了酒杯提酒,說,路書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高老師來到窮鄉僻壤的桂縣,我表示歡迎。熱烈歡迎……
我酒量一般,于是盡量少喝,他們這些干部,果然厲害,一圈酒下來,整整四大杯,面不改色。倒是秦老師先有些醉了,站起來搖搖晃晃給領導敬酒,說,謝謝領導盛情,謝謝領導器重。舉起杯來就干了。路波拉他坐下,說,秦老師,你隨意喝。隨意喝。秦老師偏不坐,說,我沒事。我沒事。又說,領導交給的任務,一定圓滿……完成……完成。我以后就靠……就靠……領導們……關照了。路波摁他坐下,說,秦老師,你喝醉了,你喝醉了。我很有些納悶,不知道領導交給秦老師什么任務。我覺得喝得不少了,說,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劉副局長不依,站起來給我喝感情酒。說,高老師,這次全靠你了。全靠你了。我有些吃驚,說,什么?什么?路波急忙接著過來,嘿嘿,劉局長說,我們桂縣的高考工作全靠高老師和你的同事們來幫助了。我聽明白了,說,哪里話,劉局長不要客氣。我們一定做好工作,給貴縣孩子們一個交代。劉局長很高興,說,那就好。那就好。謝謝高老師。謝謝。
上洗手間的工夫,我拉著路波也去了洗手間。我隱約感覺這小子有什么事瞞著我。我說,你個臭小子,你說,你說,你是不是有什么鬼算盤?路波抓住我的手,攥了又攥,說,這樣,是這樣,猴子,我實話給你說了吧。今天這個場合,不是我的本意。我本來想等你來了,咱們兄弟兩個喝個痛快,扯扯閑淡吹吹牛皮。可是,我身不由己呀。我說,什么身不由己?他說,都怪我說漏了嘴,我見到了監考名單,一看有你,就說今年來監考的高一閣是我同學,鐵哥們哩。結果,結果……我說結果什么?路波說,實際上,也不難,對你來說,如果想做,舉手之勞,是想讓你能夠網開一面,監考的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一個考生照顧照顧。照顧照顧?我說,嘿嘿,怎么就知道是我監考的那個考場?路波說,這還不容易,考場還不都是人安排的?我說,那這個學生的背景一定厲害,連考場人員都能安排,了不得吧?路波嘿嘿地笑。說,這個,這個,厲害。我說,是劉局長的孩子?路波說,不是。劉局長只是副主考。我說,是局長的?教育局長是每個縣的主考。考場人員安排都是主考說了算。路波說,這個你就不要問了。你就幫幫兄弟,幫兄弟一回好吧?我說,操!果然是給我下套子,你應該早告訴我。路波急了,說,兄弟,你別誤會,別誤會。我這不是還沒來得及說嘛。我指了路波說,哼,你這是擺鴻門宴啊。果然是鴻門宴。路波看我惱了,急壞了,說,猴子,猴子,你別生氣。其實,做不做由你。你只答應著,就是不辦,他能怎么樣?我說,你這是讓我犯法啊。他說,這個你放心。沒有任何問題。我說,要是查出來,我就被開除公職了。他說,你放心吧,查不出來。我說,你這么肯定?他笑笑,說,實話告訴你,這個考生也不是局長的孩子,可是局長也得巴結他。我說,難道是縣長的?他不說話,看著我笑,說,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放心。也不用你做別的,你只需要裝作看不見就行了。這個不算是違紀吧?沒看見,你怎么辦我?我說,高考考場都是來回變化的,我要是監考也只可能監這個考生一場吧?路波說,別的就不用你管了。別的自有安排。自有安排?我說。我的心一沉,不會是各科都找了人安排吧?陰謀啊。大陰謀啊。我心里感嘆,了不得,了不得。真是能通天啊。我想起來我自己高考的時候,我的同學舞弊替考的事來,現在看來,原來是這樣的內幕啊。我一時有些緊張。
我說,那秦老師?路波說,你和秦老師是搭檔,始終在一起監考。有什么事都是由秦老師來辦,你只睜只眼閉只眼就行了。我還在猶豫。路波說,我們龐副縣長許諾了,你要是幫這個忙,過后,他會關照你的。關照我?我又不在桂縣。關照你吧?他說,你可能不知道,龐副縣長以前在你們縣干過組織部長,在那里他有不少老關系哩。我的心動了一下。真的是這樣嗎?
我畢業后干了一年多教育,就感覺到教育的乏味了。相比教學,我更喜歡寫詩。我最羨慕的工作就是去縣文聯創作室當專業作家,正愁走投無路,我想,要是能把我調過去那就太好了。
路波仿佛看出了我的心動,說,我們下午聊天,你不是說愿意去創作室嗎?你喜歡寫作,又小有名氣,要是龐縣長給你們縣里打個招呼?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你想想吧。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怎么也沒有睡著。馬藺不知從哪里喝酒回來,倒頭呼呼大睡。衣服也沒有脫就上了床,我過去拽他,突然,啪嗒一聲,竟然從他口袋里掉出一個大紅包來。我拾起來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大團結,得有一萬塊吧?媽媽的!這是怎么回事?!
5
第五款:考試中發現異常情況立即報告主考。
——《高考監考員職責》
六號上午在桂縣開考務會,地點在桂縣一中。我和馬藺從賓館又坐高考專車跟隨著隊伍浩浩蕩蕩開進桂縣一中。沿途看到不少的考生家長,他們提著大包小包,往一中方向走。看樣子大部分是農村來的,坐完幾十公里的鄉村公共汽車,提前一天來陪考。我看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身上背著涼席子,腰里掛著蒲扇,腳上趿拉著用報廢的車輪胎割成的簡易拖鞋就來了。這一下子讓我想起了我當年高考時候,我的父親挽著褲腿從田里趕來陪讀的情形。我的眼睛一熱,差點要掉出淚來。我還看見一個母親領著一個有些殘疾的女孩子一瘸一拐地在吃力行走,女孩背著一個沉沉的大書包,大概是從農村高中趕來高考的。因為女孩子腿腳不方便,她一條胳膊就被她母親架著,一步一步地朝前挪。還有一個老人,那是考生的奶奶吧,踮著小腳,一個手里拿個破舊的看不出顏色的手絹擦汗,另一只手卻拿著一支冰激凌,她是買給她的孫子或孫女吃的吧?孩子的父母呢?出門在外(估計出門打工的話,會回來陪著考生參加考試的)?也許——我真的不敢想。進校門的時候,汽車一鳴笛,本來還擁擠的校園門口馬上讓開了一條道。有人喊,老師來了。老師來了。快閃開。快閃開,給老師們讓條道。
我把掛在胸前的監考證正了正,內心里一時悲欣交集。悲的是不僅莘莘學子十年寒窗要擠獨木橋,而且高考牽一發而動全身,那些含辛茹苦的家長們,那些可憐的天下父母心;欣的是高考選拔考試為無數學子特別是貧苦的農村學子帶來了希望,這是他們走出去的一條星光大道。校園里擠滿了人,有學生,有家長,他們頂著炎炎烈日,或坐或立,毫無一句怨言。停一會開完考務會,我們監考員就要去各自考場布置考場、檢查考場,布置好之后,就是放學生和學生家長看考場的時間。他們帶著自己的準考證,找到自己的考場,找到考場里自己的位置,看一看。許多同學都還要激動地坐一坐,許多家長也都要激動地坐一坐,因為這個座位將是他們或者他們父母的“命運座椅”。未來的兩天半,十年寒窗的學子就要在這里接受國家的考驗和選拔,把他們十幾年來學到的知識進行展示。關天大事啊,關天大事。
我拉拉馬藺,說,你看看,你看看。了不得啊,了不得。高考無小事,事事都大事啊。你說,這社會上有什么事能讓全社會都來關注?你說,這社會上有什么事能夠讓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心懸一線啊?
馬藺說,高考。除了高考,還能有什么?
我說,你看看這各色人等,在今天這個場合里是最坦蕩的,小偷不會偷東西,盜賊不會趁機行竊,官員放下了大架子,老板蹲在了墻根下。他們把心思全都放在孩子身上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馬藺說,你看到的這只是一個小縣的一個考點,全國有多少個這樣的考點啊?有多少考點就有多少個考生,有多少考生就有多少個考生家長。
我說,嘿嘿,那還有多少個監考老師哩。
馬藺聳了聳肩膀,說,責任重于泰山呀。
我說,何止泰山?要是咱們組織不好這樣的考試,那絕對是對不起良心,到時候砸我們的飯碗也是應該的。砸飯碗不要緊,要是真出了問題,這些家長還不得撕了我們這些個監考員啊?
馬藺卻說,行了,行了,高老師,你就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其實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次考試嗎。考試你不會監?平時一個人監一個考場都小菜一碟,何況組織這么規范的高考,那不就更好監了?
我說,監考和監考不一樣。這不是普通考試,這可是考“命”。
馬藺說,你也不必看得那么重。我說,不看重這個看重什么啊?我突然后悔起昨天晚上對路波含糊其詞的回答來。我忘了我是怎么答復他的了,答應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知道那絕對不會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么簡單。弄不好,他會讓我傳答案或者替考生做答案,那秦關老師是教英語的,我猜想,那個奇怪的未曾謀面的神秘考生一定會在考英語的那一場正好趕在我們考場里。那秦老師說不定要親自捉刀。我是心動了,半推半就,還是含糊其詞,沒置可否?我記不清了,反正我知道我沒有明顯拒絕。也沒法當場拒絕,人家劉副局長和徐副校長根本就沒有明示嘛。他們當然不會明示,他們也擔著風險吧?不僅擔著,風險不小吧?這雖然不是掉腦袋的事,可是確實是掉烏紗的事,高考前各級會議都嚴肅強調教師參與高考舞弊一律開除公職!難道劉局長和徐校長不怕?怕。他們也怕。他們更怕。但是,他們沒有辦法。因為縣官不如現管。誰讓他們的老板就是他們的父母官呢,誰讓他是一縣之長呢,局長和校長的生殺大權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吧?
那我呢,我何苦呢?我為了路波?還是因為動了心,為了我自己?這可是丟飯碗的事。我是糊涂了吧?不行,不行,這怎么能行呢?我要告訴路波,我不干,我不會干的。打死我也不干,一是不敢,二是我的良心也不允許我干。我好歹還是一個知識分子吧?我好歹還是一個“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知識分子吧?我不僅是一個知識分子,我還是一個特殊知識分子。干著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當著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退一萬步,不講這些,高一閣呀高一閣,如果你也懾于權威參與高考舞弊,那以后你心里安不安?你面對那個殘疾女同學和她的母親你心安不安?你面對你自己的過去和當年荒棄了麥收也來陪考的父親你心安不安?
這樣想著,我的頭上有些冒汗了。我看馬藺,馬藺一副見慣了大世面的神態,倒讓我羨慕,也有些鄙夷。他兜里那一沓子鈔票是怎么回事?難道他真要做那樣的卑鄙事嗎?不公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這個社會有這么多的不公平,難道還要再讓它添一條高考的不公平?
這樣想了一會,我又想,那個大老板難道不害怕出婁子?就是昨天中午吃飯去敬酒的戴金絲眼鏡的胖縣長嗎?他可能是不大怕的。為什么?一因為他有權,教育局長是一縣的主考,高考中出現問題全部由主考處理,他是管局長的,也就是管主考的,他怕啥?二呢?大概是因為他自己并不參與這件事,他不需要參與,只要一個暗示,甚至暗示都不需要有,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阻止下屬操作就可以了。到時候萬一出了問題,他可以金蟬脫殼,還可以去跑關系。你看看,厲害不厲害?真是通天啊。人能通天。
腐敗。腐敗。
什么是腐敗?這就是腐敗。我算是徹底地認識了。我以前還不相信電視上那些貪官會有那樣腐敗,現在我明白了,連如此神圣嚴肅的高考都敢鉆空子扒門子,其他事上還不更腐敗?
開會的時候,副縣長和教育局局長和劉副局長、還有桂縣一中校長和徐副校長都在主席臺就坐。我隱約看到主席臺上的名單牌上,副縣長姓李,局長姓孔,校長姓王。李副縣長。那神秘考生就是李公子?或李千金嘍?厲害。厲害。孔局長就是昨天敬酒的那個黑瘦的教育局長,是全縣主考,王校長和劉副局長是一中考點的主考和副主考,如果考生出了問題,要舉報,首先就要報告劉副主考,劉副主考報告王主考,王主考再報告孔主考。按以往的慣例,只要不是特別嚴重的集體舞弊,到時候,只要不是監考老師較起真來,稍微傾斜一點公正的天平,他們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他們既要保持考試的公正性,又要保證本考區不出問題(不出問題就是做做工作,就地解決,不記錄在案)。他們都是老干部了,局級、副縣級的老干部了,他們不會別的,還不會做工作?學生的舉報可以置之不理,而監考老師的舉報他們是可以做工作的。在中國,沒有做不下來的工作吧?也有不好做工作的老師,那怎么辦?耗吧。陪著笑臉,耗吧。在人家地盤上,看誰耗得過誰?你還要吃飯吧?你還要睡覺吧?你不表態,工作就得耗著。往往最后就沒有脾氣。當然了,這只是個別考區的情況,大部分主考還是按章辦事的。可是,這個主考不好說吧?副主考都參與了,他主考能不清楚?他當然不會出面,一把手嘛。但是,不出面不等于不默許,不支持。
如果我不合作,舉報了舞弊考生,當然,別的考生都可能沒有阻礙地被處理,可是我要是阻止這個李公子或者李千金作弊呢?我把問題報告到劉副主考那里去,劉副主考再報告到孔主考那里去,會怎么處理?我又有些動搖了。想,真要是不過分,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何必呢?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何況,說不定我還能撿個餡餅呢。
不想了。不想了。我告訴自己。高一閣呀,高一閣,別這么婆婆媽媽的了,向人家馬藺老師學學吧。我回頭看馬藺,他正和坐在他左面不遠的徐副校長打招呼。我心中一驚,想,不會吧?不會吧?難道昨天中午,徐校長已經“認識”馬藺了?我看看和我坐在一起的秦關老師,他也看看我。說,高老師,那就是李副縣長。我看看他,沒說話。他又給我指路波,說,路書記讓我告訴你,開完會,他找你有事,他會在團委辦公室等你。樓下左邊那一間,你別忘了啊。
我看看路波,他微微點頭,又轉過去,好像并不認識我一樣。我冷笑了一下,想,果然圓滑了不少,他倒是會避嫌哩。他現在桂縣一中,雖然還只是個團委書記,但是看來頗得領導賞識,要不,攻克我的責任也不會落到他的肩上。這應該屬于機密大事,他既然親自參與,看來至少他也是校長的“自己人”。厲害。厲害。事成之后,他一定要被提拔了吧?桂縣一中是個名校,他也算是個成功人士了。我又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想,讓他在辦公室里等著去吧!
桂縣一中這些年升學率不低,在全市的排名比較靠前。尤其是尖子生考試,更是在全市占了一席之地。去年桂縣一中就考出去六名清華北大生,而我們全縣才考了一個北大,一個清華。前些年桂縣一中的升學率和我們縣差不多,都是小縣,也都是升學“貧困縣”,可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家桂縣縣委縣政府和學校領導十分重視教育,尤其這幾年,多方面加大力度發展教育,包括提高老師待遇,加強全市范圍內的宣傳等,最絕的一招是給學生發工資。
只要考試成績在全縣前三百名的,都按月發工資。成績越好,工資越高。應屆生如此,復讀生也如此。有的學生,不僅自己的生活費可以掙出來,而且可以給家里帶來收入。有的一年時間就把自己以后四年的大學學費都掙出來。這還了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于是,這讓許多尖子生趨之若鶩。不僅調動了他自己縣內的教育資源,而且吸引了大批的外縣的金鳳凰飛來。我們縣的幾個尖子生都在桂縣一中,屬于重點保護對象。這種現象叫做“掐尖”。那就是,哪里有尖子,就去哪里“掐”來。要想有好成績,就要有好生源。特別是現在的教育競爭,說到底就是尖子生的競爭,名牌考生的競爭。掐來的尖子多了,考上名牌的比率自然高。所以,他才有一個學校考六七個北大清華的奇跡。
我們縣教育局長在我們臨來的時候開考務會就說起了這個事,他說,老師們,我們和桂縣是競爭對手,他們挖走了我們這么多好學生,回過頭來再和我們競爭,我們能不失敗?這些年我們也開始實行一些措施,可是畢竟還沒有到桂縣那樣瘋狂的地步,再說,我們觀念轉化得晚,我們處于劣勢呀。所以這次去參加監考任務,老師們一定要高度負責,不能讓一個舞弊考生漏網,這不僅是公正考試紀律,也是我們縣教育出頭的希望。
我想,哼。桂縣一中啊,桂縣一中,我高一閣不為別的,只為良心,也要把這次監考工作做好,做公正,做公平。
我的激情和神圣感又上來了,我握了握拳頭,暗自對自己說,加油,高一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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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款:制止非本考場考生和除主考、副主考、監督員、巡視員外任何人進入考場。
——《高考監考員職責》
沒在辦公室等著我,晚上,路波又來度假村找我。因為我還生著他給我下套子的氣,所以我沒大和他說話。倒是馬藺不認生,唧唧呱呱地和他扯淡。這樣扯了一會,路波說,你們早點休息吧。我走了。說完路波就往外走。我和馬藺起身送他,路波說,馬老師,你留步吧。留步。馬藺就站住了。我也說,那就再見吧。路波卻沖我使眼色,我裝作不懂,他又回來拉我的手,說,一閣,你出來一下,我和你說句話。我只好出了門,跟他站在門口外側的燈影里。他握住我的手使勁搖了搖,說,兄弟,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多關照呀。我怕他再糾纏,就順水推舟地說,你就放心吧。
路波走了,我突然發現我手心里多了一張紙條。我裝作上廁所,在衛生間里把那張紙條展開,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體,寫道:16考場,座號9號,李松剛。
我的手哆嗦了一下子,仿佛被什么燙了一下似的。馬上我又鎮靜下來。我明白了,這就是那個“神秘”考生的信息。副縣長姓李,這個考生叫李松剛。看來就是他了。跑不了,一定是他。我又想,那么第一場語文考試我一定要在16考場監考了吧?我是語文教師,物有所用嘛。這樣想著,我很快又否定了我的猜測。因為秦關老師是教英語的。英語是很重要的一科,分值高,而且容易作弊。150分的試卷,僅選擇題就占到了120多分。ABCD選一選,然后往那張小小的答題卡上一涂,就搞定了。我們平時監考,最難監的就是英語考試。許多學習不好的考生,開考之后就開始趴在桌子上睡覺,等他一覺醒來,也快退場了。這時候,他們就來了精神,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抓耳撓腮的,左一眼,右一眼,不一會就把選擇題都“看”來了。所以,監考外語特別麻煩。高考中外語學科考試也是風險系數最大的一場,那么,秦老師和我一定會在英語考試的時候監考16考場。那語文科考試呢?一般來說,按照高考監考準則,兩個老師雖然是固定搭檔,但是,所監考場會來回變換不停。不可能出現兩個老師兩場在同一考場監考的情況,為的就是防止監考老師固定化而給某些家長帶來可乘之機。以前有過這樣的情況,老師們所監考場一監到底,那好了,第一場之后,在這個考場考試的不少學生家長就會偵探一樣探聽清楚了你的情況,然后不惜一切手段和你接上頭,用糖衣炮彈把你搞定。金項鏈啊,金鐲子啊,人民幣啊……甚至,美人計都有,他們研究了“孫子兵法”,三十六計一招一招地使來,還怕你不中計?當然,大部分老師是可以刀槍不入的,但有些老師就會被攻克下來。人無完人,人總有缺點吧?總有你的軟肋吧?那些做高官的老黨員都禁不住腐敗的誘惑,你還指望一個臭老九“視死如歸”?當然了,絕大多數情況是,最后,東窗事發,學生成績為零,舞弊教師則成為高考的犧牲品,丟了飯碗。
現在的情況一般是這樣的,每兩個老師開始都有一個基本考場,這個考場的初始考場布置由你所管,然后,在每一場開考前,由縣里的主考隨機在你的考場號上加數或者減數,成為你的新考場號。每場一變,不可雷同。昨天上午,我和秦老師布置的考場是12考場,至于我們監考的時候所在的考場那就隨機而定了。加減的數碼是高考絕密。在開考前幾分鐘才確定這個變數,可是我看著路波塞給我的紙條,我馬上明白明天的考試,很可能在原來的考場號上加4,成為各自的實際監考考場。我這樣想著,突然有些緊張。我想,這個桂縣的個別領導也太大膽了。太大膽了。絕密呀。絕密。現在就泄露了。
當然,如果語文考試加4,我和秦關老師監考16考場,那么根據不能前后監考同一考場準則,英語考試我們就不能在16考場。二者只能選擇其一。那么他會選哪一場呢?我猜測應該是英語考場由我和秦老師在16場。語文作弊比較困難,可以作弊的選擇題和填空題分值加起來比外語選擇題分值要低得多。總不可能去抄別人的作文吧?但是,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主考冒大險,為了讓我和秦關老師“關照”這個李松剛,兩場考試變數都規定是4。那么,一定是語文和外語兩場無疑。我教語文,秦老師教英語,高三老師來做這樣的試題還不是手到擒來?那就更讓人害怕了,要是那樣,那真是瘋狂了。瘋狂了。
從衛生間里出來的時候,我很猶豫怎么來處理這個紙條。我不想舞弊,就應該把紙條撕掉,沖到下水道里去;即使我想幫助舞弊,我也應該銷毀這個證據,留下來后患無窮,因為我已經記住了這個學生的所有信息。但是,我出來的時候,只是假裝小便摁了一下坐便器沖水,并沒有把紙條投進馬桶里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留了下來。我把它捏起來,準備藏到我的衣服暗兜里去。后來回想起來,我想,這可能是我潛意識當中的一種自我保護吧,如果萬一出事,有這個紙條在,或許可以救我一命。命懸一“紙”呢。
我往床上一躺,突然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我掀開被子一看,靠,竟然是一個新手機。還有一個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我拿出來一看,奶奶的,竟然是一沓人民幣。這是怎么回事?馬藺壞笑著也過來看,說,兄弟,你發大財了。我說,你還有心開玩笑。你知道嗎,這是誰的?怎么在我床上?馬藺拍拍我的肩膀,說,高老師,這就是給你的,一定是有人想請你“關照關照”。我說,這還了得。又說,你看見了嗎?這是剛才路波放下的吧?馬藺說,你應該知道的。除了他,我們房間沒有人來。我不會平白無故給你錢吧?哈哈。服務員更不會吧?我說,壞了。壞了。這個狗小子!壞小子!坑死我了!我說,我要去找他。
馬藺卻把我勸住了。他說,高老師,你現在去也是沒用。別說你找不到他,你即使找到了他,他也不會再要了。我說,那我不成了收受賄賂了?你知道出了事是要被開除的。馬藺笑一笑,說,其實高老師你也不用緊張。參加監考的老師,哪個沒有收到過這樣的“禮物”,你退,退不回去,收吧,又對不起良心。你收了你總要辦吧?你不辦事,就會有麻煩,你可別忘了,現在是在人家地盤呢。我說,那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馬藺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收下,既然他給你送,他就不心疼這些錢,而且,這些錢肯定不是普通老百姓的血汗錢,能鉆這樣的門路的都是有權有錢的,他們這錢不知道是誰送給他們或者怎么坑蒙拐騙得來的呢。你收了錢,辦事也要掌握原則,那就是,保護好自己,不做嚴重違法的事。比如,別替考生做題或傳紙條,這可是要丟飯碗的。這樣的事由他本縣的那個老師去做,你只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維持好考場不要混亂,不讓學生舉報就行。退一步說,即使有人舉報,你就說你沒有看見,頂多只能是瀆職,降一級工資處分。沒有大礙。
我說,奶奶的。亂了。亂了。又說,馬老師,那我就聽您的,先收著,但我一定不會要的,到考試完之后我再還給他。你給我作證啊。馬藺看著我不說話,嘿嘿地壞笑。說,你小子害怕我給你傳出消息去啊?高一閣,你放心吧,咱們是什么哥們關系?再說了,這樣的事肯定又不你一個,說不定我也是呢?他呵呵地笑起來。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看到他兜里的鈔票,覺得他這句話并不是開玩笑。
我想起來我信封里錢不如他兜里的來得多,也和他開玩笑,我說,我這是小受賄,有些同志那才叫“干大事”呢。
我正缺個手機,拿起來看了看這個新手機,的確很漂亮。我拿在手里,開機。發現里面已經有卡號了,我用手機打了馬藺的手機一下,記下了這個號碼。這個號碼很醒目,后四位是8888,我一看,就有些愛不釋手了。這個手機沉穩時尚,還帶著攝像頭,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款式。我早就想買了,可是剛畢業一年,工資太低,沒舍得。這下好,手機送上門來了。當天晚上,我是摟著手機睡覺的,我太喜歡也太想得到它了。得一千多塊錢吧?我兩個月的工資呢。我又陷入了矛盾之中了。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索性不再去想。
上午九點開考,一直考到十一點半,第一場是語文。我們提前40分鐘到達考點,然后,簡單開會。主持會議的是王校長、劉副局長、徐副校長和一個省檢查組的副主考。王校長是一中考點的主考,先強調了考場紀律,又講了違紀處罰辦法,我聽了心里既緊張又想冷笑,心說,道貌岸然啊。
更換考場的時候,我忐忑不安地等著王校長說出那個數字,想知道到底是不是4。結果,這個變化是由劉副局長副主考宣布的,他說,老師們在自己原始考場的基礎上加4,就是你語文科目考試所監的考場數。
我的腦子竟然嗡地一下,出現了短路。奶奶的,果然如此。秦關老師拽拽我,說,高老師,我們是16考場啊。我才回過神來,我說,第一次監高考,不太適應。秦老師說,高老師很快就會適應了。我們去考場吧。
提前20分鐘我們領了試卷去考場,走出考務處,看見大門口警戒線外邊擠滿了人。都是家長和考生。我從黑壓壓的人群頭頂上望過去,發現大街已經戒嚴了,有交警執勤,還有戴紅袖章的監考工作人員,正在檢查考生的證件,準備放考生進入校園,家長則一律在警戒線以外等待。那一雙雙眼睛都齊刷刷地盯著監考老師和老師手中的試卷袋,我一下子感到了試卷的分量。我對秦老師說,重于泰山啊。重于泰山。秦老師仿佛也有些感觸,也附和道,是啊。是啊。
我的腳步顯得有些沉重。我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到了考場,打開前門和窗戶,分發好答題卡和草稿紙,考生也都過來了,于是,我讓秦老師守護試卷,我在門口組織學生入場。我把存根拿在手里,我的眼睛就開始搜尋那個叫李松剛的考生。一個高高胖胖的男同學過來了,把他的準考證遞給我,我一看,眼睛就亮了一下。上面三個字很是刺眼:李松剛。我想,就是他了。就是他了。于是,我仔細地看了他幾眼,又把他的三證仔細核對了,才放他進去。他微笑著向我微微點了一下頭,像是討好,又像是和我串通一般。我裝作沒有看見,沒有表現出任何表情。我想,我是一個老師,尤其現在,是一個監考老師,我怎么能與考生這么隨便呢?尤其這個縣長的公子,我本身就有些反感,不就是老子做官嘛,有什么了不起的?高考面前人人平等。人人平等啊。
考生進完了,我看一看座位,考場里還有一個空位置。座號是10號。我想,該不會是缺考的吧?剛一轉身,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已站在我的面前,我一驚,我說,你是誰?是考生嗎?他說,我不是。我說,那趕快離開。快離開。馬上就要開考了。但他從卻背后拉出一個弱小的孩子來,說,我兒子是考生。我一看,原來是個雙腿殘疾的孩子。孩子看上去不大,很文弱的樣子。但是眼睛里卻有一股剛毅之光。看了看存根,根據照片推斷,他就是10號考生。我說,快進去吧。他這才拿出雙拐,一瘸一瘸地走進去坐下。他父親看他坐下,才放了心。我對他說,快回去吧。開考了。中年男子突然嘴唇哆嗦起來,接著他攥住了我的手,說,老師,我孩子膽小,你多關照他吧。我覺得有些可憐,也有些激動,但為了避嫌,還是理智地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說,我會的。你走吧。他轉身,眼圈有點紅。邁開步子了,又說了一句,老師,拜托您了,我兒子學習好,您要保護他不受欺負啊。我說,你就放心吧,我就是干這個活的。
說完了這句話,我突然有些臉紅。我想,高一閣呀,高一閣,你真的配這樣說嗎?等中年男子走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緊,我想,10號,10號,那9號不正是李公子李松剛嗎?根據座次排列原則,里面兩排分別7人,外面兩排分別8人,從第一號算起,9號正好處在考場后部分。10號在他后邊。天時地利呀。天時地利呀。我馬上明白了有人這樣編排考場的苦心了,我想,那男人讓我保護好他兒子,那他兒子該不是受到了什么威脅吧?我看看10號,他正用眼睛看我,文弱的他目光卻犀利,犀利中似乎透著冷笑,我有種見不得陽光的感受,內心突然羞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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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款:遵守監考紀律,不擅離職守,不吸煙,不打瞌睡,不閱讀書報,不聊天,不抄題、做題、念題,不檢查、不暗示考生答題,不得擅自提前和拖延考試時間。
——《高考監考員職責》
發了試卷,請同學們檢查試卷頁碼時,我挨個又對了一遍存根和準考證照片。如果是替考的學生,照片就吻合不起來。結果我沒有發現不符合的。我就長出了一口氣。高考最怕的就是出現替考情況,這種情況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因為你要仔細核對本人和照片,確定發現替考,才敢報告主考,報告了主考,并不馬上去清理該生,為的是不影響其他考生,而是先讓他順利考完,交卷后,由監考老師帶著去找主考核實,然后,請考生自己簽字確認才行。然后,監考老師簽字,主考簽字生效。如果考生拒絕簽字,那就麻煩了。你就得做思想工作,不得已甚至要動用公安部門。如果在退場后去辦公室的路上考生跑掉,或者一轉身的工夫換成了潛伏在旁邊的那個真的,你就只好氣得干瞪眼了。這樣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黃校長開會的時候就講過這樣的情況,一個老師抓了一個替考的,走出考場后,考生突然掙脫,跑掉了,結果監考老師兩手空空,沒有證據,怎么辦?高考大事,又不敢隨便。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沒有替考,就讓人放心了。其他的無非是偷看一眼,傳個紙條什么的。這不屬于嚴重違紀,處理起來也可以靈活些。我拿了印泥,讓考生挨個按了手印。這是一道工序,以防備后來核對手印。按到李松剛那里的時候,李松剛看了我一眼。嘴角翹了翹,算是又打了招呼。我還是沒有表情地請他按完手印。然后,請10號按手印。我的舉動可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我看見他有些失望地又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想,哼,你這個李公子,還是年輕啊。如果我和你在眾人面前眉來眼去,還不被其他同學抓了把柄?我心里本是不想讓任何一個人作弊的,我是看在路波的面子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了,我怎么可能與他打招呼呢。
開考半個小時左右,我看見一個穿了裙子的女生,老是往桌子下面看。她看一眼腳下,偷偷看一眼我。神情不定。我就知道有情況了。我裝作不在意,故意側了身過去,但是偷偷用眼的余光看她。她果然上當,更大膽地去看腳下。她一定是帶了小抄了,我想。我于是想把她的小抄沒收過來,也來個敲山震虎、殺雞駭猴。我偷偷溜過去,一下子站在了她的身后。我看見她把一沓小抄藏在了連衣裙內大腿內側的長筒絲襪內。我敲一敲桌子,不看她,把手伸給她。她激靈一下,急忙放下裙子。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我還是不說話,又晃了晃手。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說,拿來吧。她不動。我不敢去搜她,因為她是女生。以前也出現過監考老師收女生紙條反被誣一口,成為耍流氓的。我寧可不收,我也不會去動手拿她的小抄。我小聲說,給不給?不給我就去報告主考,找個女教師來搜你?她馬上有些緊張,慢慢地把小抄拿出來,遞給了我。我拿了小抄,放到講臺上,秦老師看著我笑了一笑。我也笑笑。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就是,先不記錄了。先嚇唬嚇唬她,以觀后效。有同學看見的,馬上坐得更端正了,知道監考老師也不是吃素的。像這樣的情況,本著保護和體諒考生的原則,一般不予記錄。再說了,作弊也沒有成功,監考自然可以靈活掌握。當然,只要我筆一轉,大筆一寫,她這場考試就完了。零分。我還不想那樣做。秦老師也仿佛很受觸動,對我又笑了一下。
這樣過了一會,我到講臺上坐著,由秦關老師倒替著到教室后邊站立監考。秦關老師過去的時候,假裝無意地看了一下其他幾個同學的選擇題。然后,他沖著李松剛走過去。走到李松剛跟前,他站住,看了李松剛一眼,李松剛也對他笑了一下。我想,總算接上頭了。我裝作看不見,沒吱聲。過了一會,李松剛突然舉手。秦老師急忙過去,李松剛在秦老師耳朵根處說了一句話。秦老師就急沖沖向我走來。他說,高老師,9號考生要求上廁所。我說,這里的情況你熟悉,你帶著去吧。他就沖李松剛招了一下手。李松剛趕快站起來,跟著秦老師去了。
按照一般的情況,秦老師把他交給走廊里待命的流動監考員就可以了。流動監考員陪同學生一起去廁所,可是,秦關老師卻沒有,他不放心似的,和李松剛一起去廁所了。我心里暗笑了一聲,我想,準有貓膩。我到李松剛的桌子前看了一眼,發現將近一個小時了,他面前的試卷竟然還沒有動一筆,完好如初。我想,哼,看來是等答案吧。
不一會,李松剛和秦老師回來了。我問秦老師,怎么樣?秦老師說,一切正常。我說,一切正常好。又看李松剛,他突然開始奮筆直書。我想,肯定選擇題和填空題答案已經到手了。我過去看時,果然如此。我想,看來真是秦老師幫他看了答案了。那么,他周圍的這些考生都應該是學習成績很棒的。故意安排好的吧?那么,秦老師也一定早了解情況。怪不得呢。他看了幾個同學的,把這幾個答案斟酌一下,就告訴李松剛了。我又查看了一圈,發現他周圍的考生果然都是厲害角色。我大略看到,他們的選擇題幾乎沒有出錯的。我就明白了八九分。這是在唱“眾人拾柴火焰高”呀。我又看10號,他似乎很有些漫不經心。覺出來我看他,他也看了我一眼。我看見李松剛回了一下頭,想看看10號的試卷。10號考生沒有理會,繼續寫題。李松剛就伸過手去,想拿他的試卷看看。我突然一股怒火。他媽的,這么明目張膽!我咳一聲,急忙走過去。他看我過去,怏怏地轉過身去。我沒說話,站了三分鐘,才慢慢走回講臺來。李松剛又舉手了。我以為他又要上廁所了。這小子!我怕秦老師再跟過去,就起身過去了。他卻沒有提出要上廁所。他裝作問我試卷上的一行有些模糊的字跡是什么,私底下悄悄把紙條塞到了我手里。我不愿意讓別的考生看到爭執,只好接了。停了一會,我偷偷展開看了,上面寫道,老師,快幫我想想,作文怎么審題,怎么寫?
他竟然問起我來了。看來絕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問題了。
可是我怎么能這么干?我做人的底線還是有的。
我回來悄悄把紙條撕了。我聽見他“哼”了一聲。這時候,秦老師急忙過去了,他在秦老師的手里同樣塞了一個紙條。秦老師拿了紙條,裝作咳嗽的樣子,打開門出去了。我知道他是看紙條的內容,果然,一會秦老師進來,就開始編題發短信。我知道,高考考場周圍都有手機屏蔽儀。這樣一來,手機等通訊設備的信號就被屏蔽了。我有些納悶。想,發也是白發。何必呢?我踱到門口,抬頭一看,我操,原來手機信號屏蔽儀早不知道被誰給斷了電,不起作用了。怪不得秦老師能泰然寫完,然后把短信朝外面的手機發了過去。
10號舉手示意。我走過去,問他有什么事。他說,老師,我的試卷被別人奪走了。我一驚,小聲問,誰?他指指9號。我轉身問9號,看到他的試卷下面還壓著一張試卷。我說,拿出來,誰的?他不說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慢慢地把試卷交給了我。我一看,果然是10號考生的。我把試卷還給10號,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里面充滿了感激。我忽然想起來他父親的囑托和懇求來。我的熱血又有些激動起來,我想,奶奶的,真是欺人太甚了哦。你偷看一眼也就罷了,我裝作看不見;可是這種行為嚴重干擾了別人的考試,能行嗎?我得管。我得管。我能不管嗎?
我還是個老師呢,是個高考監考員呢。
我過去警告李松剛說,你要注意點,否則就把你記錄下來,就判你試卷為零分了。他頭低在桌子上,不說話。我說,好自為之。
操!我轉身的時候,我聽見他罵了一句。我的心里一緊,一下子氣哆嗦了,轉過來問他,你罵誰?他抬了抬嘴角,不屑地沖我撇撇嘴。不說話了。
我怕影響其他考生的考試,也沒有再追究,只是在心里恨恨地想,可惡。可惡。實在是可惡。秦老師好像看出來了,說,高老師,你別生氣,別生氣。
過了一會,我還沒有消氣呢,忽然看見門外來了一個人。脖子上也掛個牌牌,是工作人員吧?他站在門外向里招手。我急忙站起來,要出去。這時秦關老師快步走了出去。他從門外人員手里接過來一張紙,飛快地看了一眼,就揣了起來。進了屋,他沖我笑,不說話。我也不好意思問,也傻傻地笑。這樣過了一會,他悄悄把紙塞給了我,說,高老師,您看看,這樣行嗎?我偷偷展開一看,嚇了我一跳。原來這張紙上寫的就是這次考試的樣板范文。
厲害。厲害。我想,真厲害!我感嘆。
我大體瀏覽了一下,發現寫得真不錯,很有文才,而且文字都是電腦打印的。我想,背后的那個大“角色”,組織了個快手寫作班子吧?我真想把這個紙條扣下來,停一會交給省里來的主考看看。我說,這就是證據。證據。秦老師說,高老師,算了。算了。秦關老師把它接過去,折疊起來,藏在手心,我看見他又一次朝李松剛靠過去。
一直考了兩個半小時,退場后,我長吁了一口氣。我對秦老師說,責任重大呀。他笑一笑,很含蓄的樣子。說,語文科還是作弊最輕的一個,數學和英語才厲害呢。我說,那就麻煩了。麻煩了。
剛出門,就聽說了郭老師被打的事。事情是這樣的,做事認真的郭老師發現了一名替考生,等交了卷,他抓著這個考生去主考室找主考。結果,到了半路,又圍上來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趁亂把郭老師給打了,而那個替考生也趁機溜走了。結果是郭老師陪了夫人又折兵,他的眼鏡被打掉了,鏡片也摔破了。
我們一下子激動起來,生氣了。媽的!竟然敢毆打監考教師,還有沒有王法?
還有沒有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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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款:在考試期間,不得將手機、BP機等無線通訊工具帶入考場,不得以任何理由把試卷、草稿紙帶出或傳出考場。
——《高考監考員職責》
下午考數學,考場數字加了7,那么,我和秦老師共同到了19考場監考。看到這個結果,我心里釋然了一下,只要不監16考場,我們就沒有什么為難的。我推測了一下監考表上的監考人員,16減7是9,那么,數學考試一定是初始9考場的老師來監考了。我看了一眼,想看看是誰?結果我一看,吃了一驚,我操,原來是馬藺和桂縣一中團委副書記趙老師兩個人。馬藺?我知道了,我明白了。馬藺老師是教數學的,他來監李松剛數學考試,那還不是天衣無縫?我想起來馬藺兜里的鈔票,馬上明白,馬藺肯定是被收買了的。又想到馬藺得到的錢比我的多,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絲難過和悲涼。我想,肯定是路波搗的鬼,這小子,把錢給我扣下了吧?否則,我們兩個的“受賄”怎么不一樣的價錢?我心里氣得有些悵悵的,想,可惡,簡直就是可惡。我看著馬藺的神態,心生鄙夷。我想,馬老師啊,馬老師,你真是夠可以的。我馬上為我自己開脫,我對自己說,我高一閣可不是僅僅為了錢和這一個漂亮的手機的。我沒有辦法。我為了同學的面子罷了。為了兄弟的面子。這樣想來,我心里有些釋然了。同時,我的腦子里一個念頭一閃,哦,我明白了——明白了為什么我和馬藺價格不一樣了。“我”不是主捉刀者,而馬藺卻很可能是;我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馬藺可能要親自替這個考生做題。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我又想開了一些。心里也沒有那么沉重了。
19考場基本上風平浪靜,除了沒收了兩個小抄和一個計算器之外,考生基本上都很誠實地自己做題。數學考試時間也短,兩個小時,再加上自己心里沒有什么負擔,所以,覺得時間過得挺快的。下午5點考試結束,順利地收了卷,封了卷,我們就一塊回賓館了。因為監考一天挺累的,晚上的時候,大家都喝了點酒。我也喝了兩杯,喝得頭都有點大了。我和馬藺互相拉扯著回房間,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是我的手機。我還以為是馬藺的。我說,馬老師,電話。電話。馬藺說,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的鈴聲不是這個,我的是《兩只蝴蝶》。我仔細一聽,手機鈴聲果然不是《兩只蝴蝶》,而是《吉祥三寶》,“爸爸,太陽下去月亮上來了嗎……”我說,那是誰的?這么真切。馬藺卻指了我的褲兜說,這里。這里。你的。你的嘛。我才想起來我的確是把手機放在兜里了。我急忙掏出來,接了,喂?是高老師嗎?電話那邊有個聲音說。我遲疑了一下,說,是我。那邊說,找的就是你。我問,找我有什么事呀?那邊不說話了。停了一會,說,給你提個醒,你好像忘了怎么做一件事了。我有些焦急,問,忘了什么事?我忘了什么事?那邊說,你好好想想吧。就掛了電話。電話成了盲音,嘟嘟嘟的。我愣住了。我心里冷了一下,想,不會是李松剛打來的吧?這不是威脅吧?
忐忑不安地回到房間,發現路波竟然又在門前等我。我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說,你可來了。我——我——路波說,猴子,你怎么了?我和路波進了房間,馬藺卻主動避開了,他去了隔壁和幾個老師打牌去了。我領路波進了房間,把門關了,就把剛才這個電話的情況說了。路波說,你是不是今天考試沒有“關照”那個考生啊?我就把上午監考的情況給他詳細說了,他說,哦。雖然你沒有親自幫他做題,可是你基本上是放了他一馬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應該沒什么安全問題的。我說,那該怎么辦?萬一他們想對付我,還不是小菜一碟?路波說,所以說,你才要積極配合呢。我說,我夠積極的了。我這樣做是連良心連尊嚴都不要了!路波冷笑了幾聲,說,良心?良心?誰給你談良心?尊嚴,我們這當老師的有什么尊嚴?現在社會,這個呢——這個——路波把食指和拇指捻了一捻,又把手握成了拳頭。我知道他說的是錢和權。
路波又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來塞給我。我一看,又是紅包。我急忙推辭,我說,我不要。我不能要。路波把信封硬塞給我,說,猴子,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你要是不拿,他們就不放心,他們不放心,就可能對你懷恨。這樣的話,你就危險了。很危險。他說,你聽說監考老師收了別人的錢沒有辦事的情況嗎?我說,沒有。他說,那我告訴你,結果是——很慘!慘到什么程度,反正以后他就不能直立行走了。路波這樣說,我也有些害怕。只好半推半就地拿了他的錢。這個信封沉甸甸的,和上一次那個差不多。我說,炸彈。炸彈。定時炸彈呀。路波也笑了,說,就是個炸彈,哥們你這次也要揣著它了。
我說,等我走之前,我再把這些東西還給你,你再去還給他們。路波拍一下我的肩膀,說,猴子,你就扯淡吧!扯淡吧!我說,我告訴你,我這可不是為了錢呢。不是。我為了你,路波。我怕你在領導跟前下不來臺,我成全你哩。路波呵呵地笑起來,說,我知道,我知道,猴子,咱哥們,誰跟誰呀!我說,我雖然答應幫你,可是我有底線的,我的底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止于這樣,更違反政策的事,違背道德心靈的事我不干!也請他不要明目張膽地作弊,最好還是收斂一點。路波說,好,好,好。沒有要求你替他做題嘛!我說,還有一個要求你告訴他,不要影響他身后10號的考試。路波有些納悶?10號?我把上午的事說了,路波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我轉告他,又嘆氣說,看來那個殘疾考生真的不容易啊。我說,你知道就好。
路波拉我出去唱歌,我不愿意去。路波說,那咱們去洗個桑拿吧?我還沒有洗過桑拿,只知道洗桑拿在電視上不是什么好事。我就有些激動,但是我仍然說,算了。算了。路波不愿意,拉了我走,說,不出去了,不出去了,就在這個度假村就有。我的心里像有一條癢癢蟲在爬。可我嘴上說,不去。不去。腳下卻跟著他來到北區,進了桑河山莊度假村洗浴中心。剛到門口,就有兩個戴貝蕾帽穿紅色袁世凱服戴白手套的男服務生給我們鞠躬,說,歡迎光臨。歡迎光臨。我有些激動。以前女服務員見的多,不覺得奇怪,這一下子成了男服務生,和電視上看到的一樣,頓時覺得高檔了許多。我跟著路波,一路上樓,進了房間。
脫吧。路波說。
看見房間里服務的小姐還在那里給我們調試水溫,我有些不好意思。路波就笑了,說,哎呀呀,猴子,你該不會還是個處男吧?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說,去去去,誰和你一樣,初中就談女朋友?!他哈哈地笑了,說,果然是。果然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行,我今天得幫助兄弟改天換地,改天換地,重新做人行不?我說,你呀你,你呀你,怎么說你呢!
洗完了,我準備穿衣服。路波一把拉住了我,說,急什么急,咱按摩去。按摩?我的腦子一激靈。我說,你不要拉好同志下水呀!他不說話,對小姐說,找兩個包房。小姐進來了,我急忙用毯子裹了,只好被他拉著進了房間。
那天我最后還是堅持住了,這個混蛋路波,果然給我用了美人計了。進了包房躺下,就進來兩個穿著很少的小姐,然后,開始給我全身按摩。我第一次被女人按摩,很有些緊張。小姐卻是很溫柔,引導我慢慢放松,放松,結果,三按兩按,小姐就把衣服脫了,用兩個豐滿的乳房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我真想將計就計,先中了他的美女計,然后再金蟬脫殼,可是,緊要關頭,我沒敢,我還是一咬牙,挺過來了。弄得小姐很失望,機械地給我揉搓著。我也覺得無味了,于是一骨碌爬起來,穿了衣服出去。
結果,路波早穿戴整齊在大廳沙發上等我了。我上去擂他一拳,說,操,差點把我害了!路波也很驚訝,說,怎么,你,你,差點——哎呀,猴子呀,猴子,真是笨死了你呀。笨死了。
我說,你這是給我下套子啊。我可是真惱了。
路波說,天地可鑒,天地可鑒啊。
看他急出了汗,我知道他沒有害我之心了,就說,算了,算了,回去吧。
9
第九款:考前、考后檢查、清理考場。
——《高考監考員職責》
八號上午考外語,因為要放聽力。監考老師要提前40分鐘到場,而考生也要提前15分鐘入場,遲到的考生就有作弊的嫌疑,要被拒絕入場。這場考試是高考中的重頭戲,所有的老師都有些如臨大敵的感覺。我也不敢懈怠,一方面充分作好考前準備,上了兩趟廁所,以免考試中間出來,給有些考生造成作弊的機會;另一方面,我還要作好思想準備,那就是很有可能我和秦老師又要監考16考場了。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很有可能。那么,我該怎么辦?我心里有些亂,但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默默祈禱,祈禱不要把我排到16考場。否則,麻煩得很。
就在我上廁所的路上,一個男人突然把我攔住了。他說,你是高老師吧?我一愣,說,你怎么知道?他憨厚地笑一笑,說,我是劉強的父親。
劉強?我說,哪個劉強?
就是16考場10號的劉強呀?老師你忘記了。
我忽然想起來了,說,原來是你呀?你有什么事?
我是想謝謝你。高老師,昨天,昨天的事,劉強告訴我了。他說。
我想起來語文考試時我幫劉強在李松剛那里拿回試卷的事,但我沒有承認,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他多糾纏。我說,我沒有做值得你感謝的事。你不要說了。
他說,我還是要謝謝你。我就說嘛,肯定有好老師的,難道還都是黑心人!
黑心人?我說,什么黑心人?我覺得奇怪。
他說,心術不正,只巴結當官的,耽誤老百姓孩子考試的老師還不是黑心人?
我覺得他有些所指,大概說的是秦關老師吧。我不想多聽,說,你可不要到處胡說呢。你快離開吧,到警戒線外面去。
我拿腿就走,他卻跟上來,說,高老師,高老師,我還要求你一件事。我說,什么事?他說,昨天晚上,我兒子受到威脅了,說今天外語考試要是不讓他看,就要我兒子小心。
我說,你有問題你去報告主考。我今天又不一定給你兒子監考。
他笑了笑,說,高老師還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有人說,今天的考場號早排出來了,還是和第一場的監考號一樣。
一樣?我說。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還不都是人干出來的事情!
我心里一緊,快步向領卷室走去。
我進去的時候,看見秦關老師正在領試卷。我等他領完了試卷,問,今天的考場公布了嗎?秦老師沖我笑笑,說,公布了。還是在原來的考場上加4,和語文考試一樣。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我內心突然涌起了一股悲涼,接著,這股悲涼變成了一股怒火。日他娘的,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我還沒有見過膽敢這樣安排考場的。
秦老師看我臉色不對,問,高老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說,沒有怎么。沒事的。
安排考生入場的時候,所有的考生都來了,李松剛還沒有來。眼看入場時間就結束了,我正納悶,才看見李松剛悠然自得地走過來。看見我站在門口,他哼了一聲,就往里闖。我說,請出示你的證件我看看。他又哼了一聲,說,又不是不認識,還用得著嗎?看他的神態,既得意又有些不屑,他這是在報復我了。
本來我剛剛壓下去的怒火,又騰地升起來了。我說,我怎么會認識你?沒有證件,你別想進去。他呼呼地喘著氣,看了我半天,說,好。好。算你狠。給!他把三證摔給我,氣呼呼的。說,我長這么大,還沒有敢審查我的人呢!
秦老師看見了,急忙過來把我勸下,又朝李松剛說,還不快進去!李松剛懶洋洋地坐到座位上去了。
我心里不禁一陣冷笑。想,好啊,好啊,看來今天是碰上了惡茬子了。那今天有好戲看了。那咱們就走著瞧吧。我本來面對路波覺得還有些不好意思,想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了。可是,看來,這個小子太橫了。太橫了。高考的時候都這個樣子,平日還不成了皇帝老子?!怪不得劉強的父親攔住我向我告狀。看來,他也一定受到這個李松剛的恐嚇了。
無法無天了。無法無天了。
我心里突然很難受。昨天一天來,我還以為自己憋屈得不行,眼睜睜看著學生和老師舞弊而無動于衷,我還以為人家得感激我呢。原來不是這樣。我還以為我是一個尊貴的客人,原來我只是別人眼中的一條哈巴狗呀。我是吃了人家的骨頭嗎?我沒有給人家干好,人家不滿意呢。
錯了,錯了。高一閣,你錯了。你完全錯了。你還以為自己和馬藺是有區別的,你還以為自己和秦關是有區別的,你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呀。可笑!可笑!
我胃里翻江倒海,有些想吐。秦老師看出我的異常,說,高老師,你不要緊吧。你坐下歇歇,我給你倒杯水去。
我拉住他,說,沒事。沒事。別去了。快發試卷吧。
考前半場的時候,李松剛還比較老實,到了后半場,就開始左顧右盼了。他轉過身去看10號的試卷,10號考生不讓他看,他就去搶他的試卷。我走過去,在李松剛的桌子上敲了敲,給他一次警告,說,老實點兒。坐好!
他乜斜我一眼,不情愿地轉過身來。
他一眼一眼地看秦老師,秦老師正在考場逛悠著看題。因為考試試卷都是正好的,沒有一張多余的,所以,秦老師沒有空白試卷來做。又不敢拿學生的試卷來看,只好裝作巡視,一趟一趟地偷著看題做題。他一邊做了,一邊悄悄地把選擇題答案寫到手掌上。我看了心里發笑,也覺得可悲。想,秦老師也是讀書人,也是一名身正為范的老師,平日里站在講臺上大講仁義道德,可現在竟然干著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真是可憐。我又想,恐怕秦老師也不愿意這樣做的,他也一定內心受到了許多煎熬,也一定是因為受到了某種誘惑或威脅。螻蟻啊。螻蟻啊。我和他不也是一樣嗎?那么,路波呢,也是一只螻蟻嗎?雖然路波的個頭比我們這兩只螻蟻要大一些,可是,他也同樣是螻蟻。螻蟻而已。而螻蟻的命運掌握在別人的手中,只要別人輕輕一掐,你還想保命嗎?
那天還是出了事了。
秦老師明目張膽地幫著李松剛作弊,引起了考場許多學生的公憤。當天傍晚,路波匆匆忙忙來找我,對我說,高一閣,壞了,壞了。出事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說,出什么事了?他壓低了聲音說,有考生家長舉報,你們考場有嚴重作弊行為,電話打到省舉報中心了。我一聽,嚇得臉色發白,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可都是聽你的壞了事呀。他喘了口氣,說,你也別這么緊張。雖然有人舉報,但是也不是不能擺平,你沉住氣,沉住氣。我說,那該怎么辦?他說,你只要咬緊牙關,不承認就行了。就說沒有。沒看見。我說,這樣行嗎?他說,應該沒什么問題。縣里的領導正在斡旋此事,只要你和秦關不承認,就沒有問題。我說,沒想到會有這么厲害的學生家長。想起來考場的事又有些生氣,說,活該,活該。那個李松剛也太明目張膽、目中無人了。路波說,猴子啊,你雖然生氣,我理解,可是,你千萬不要這樣說啊,這是要出大事的。你就咬住沒有的事,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只要沒有證據,就不會有什么后果。我說,那你要對秦老師說去,我反正沒有違紀行為。他說,那是,那是,我已經囑咐了秦老師了。不過,猴子,你也不要給我戳窟窿啊,再說了,你就是沒有參與舞弊,你至少沒有阻止吧?那也是要負責任的。負責任的。我雖然有些氣不過,但還是知道利害關系的,就說,我明白。我可是上了你的賊船了。路波給我打拱,說,好兄弟,你就委屈一回吧。等這個事過去,我一定好好請你吃龍蝦。
晚上,主考和副主考把我和秦關老師叫過去分別問話。除了縣里的主考教育局長和幾個副主考之外,還有省里和市里來的主考。問話很秘密,也很謹慎。主考說,接到省舉報中心的電話,說英語考試時16考場有老師協同作弊,影響極壞,要求認真清查此事。他們詢問了幾個問題,我都一一否認了。他們也沒有多問,一一記錄在冊。最后,他們說,先這樣吧,高老師,你回去吧。有事再找你。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我內心思潮翻滾,想了很多很多。我像剝蚌殼一樣把自己一層一層地剝開來,對自己進行了審判。我說,高一閣呀,高一閣,你平日里還覺得自己高尚,原來是沒有受到真正的考驗呀。高考就是個試金石,一試,就知道你的成色了;高考就是個大染缸,跳進去變不變色,那是要看你自己的真功夫的。怎么樣?差點陷到泥潭里去吧?為什么會這樣呢?埋怨路波拉你下水嗎?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你是因為有縫隙,路波才來叮你呀。那你就是一個臭蛋了?你是一顆壞蛋嗎?
第二天,太陽出來,所有的一切總算過去了。昨天的事沒有人再提起來了,我明白那些人的本事,他們的本事大得很,他們有的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看來,在他們的斡旋下,這件事已經化了了。我暗自慶幸,也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不少。但我和秦老師還是都覺得被驚嚇了一場,整個人好像脫胎換骨一般。九號考試最后一場的時候,我們把考場監得嚴絲合縫,沒有一點漏洞。而我們整個人,也好像又找回了那個曾經純真的自我,內心有了一點成就感,心里也舒暢了許多。
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回到賓館,我會把那部漂亮的手機和那兩個鼓囔囔的信封再原封不動地返還給路波。我還要告訴他,請他以后也一定管好自己的手和心,那才是最重要,它們比腦袋上的那個小烏紗要重要多了。
但事情并沒有結束,大麻煩又出來了。就在最后一天考試結束,即將返回的時候,馬藺老師被帶走了。據說,有人有確鑿的證據舉報到省考試中心主任那里去了,省里的領導十分重視,他們打算一查到底,不挖出這幫黑心人絕不罷休。
絕不罷休。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現場點評:
尼采說:“沒有任何一種藝術會容忍真實。”此言信然,但沒有任何一個藝術家會離得開真實,創造就是要求和諧一致而拒絕世界。小說作為用文字符號碼出來的藝術形式,必然注定采用一種更為抽象的方式在真實和虛構的邊緣試探摸索。
作為自認為良知滿滿的知識分子,閱讀《高考日》不禁將悲憤、無奈、抉擇深鎖進內心的最痛處。套上小說虛構的形式,演繹著似乎真實的滴血的故事,一個在高考潛規則下游走的人民教師形象,就這樣在原則不明確的判斷中徘徊在偉大和卑下之間。權勢的威脅,利益的誘惑,讓神圣的高考成為權勢者蠅營狗茍的犧牲品,也讓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監考員無所適從。
小說,其實不過是行動在其內部找到了其形式的一個世界,在那里說出了終結的話語,人交由人擺布,一切生命具有命運的面孔。《高考日》中包括高、馬在內的每一個監考員都在《高考監考員職責》的守則和現實復雜的網絡中不可避免地泯滅了生命原初的面孔。它以洞悉一切的眼光將光明掩蓋下的黑暗照射得一覽無余。
薩特論及小說時說過,好的小說漸漸會變得與自然現象完全相似,人們忘了他們有一個作者,人們像接受石頭或者樹木一樣接受他們,只因為他們就在那兒,因為他們存在著。這樣的觀點,顯然會因人事之異而無法時時刻刻都站得住腳,但是讀完《高考日》,我的感受卻出奇地希望這僅僅只是一部永遠讓人當做小說去看待的小說,而非“自然現象”,如若真的是“自然現象”,那就真的像克爾凱郭爾所說的“生命猶如永恒的黑夜”,這樣的戰栗和恐懼才是小說真正折射出的令人驚駭的黑洞!
點評人:李真(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