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演一個我自己。一開始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別人全知道,就看我演呢……
人類,就是裝著裝著才進步的。
——《夢想照進現實》臺詞
1
徐望仁聽到楊雪蕾離婚的消息時,正坐在辦公室里。他下意識地把手機朝耳洞那兒挪了挪,一邊騰起屁股走出辦公室。
“真離了!聽說那男的有了相好的,被楊雪蕾發現了。”屈從杰和楊雪蕾都在勞動局上班,消息應該很確鑿。
徐望仁整個下午都處在莫名的興奮中,好像自己終于有了合適的結婚對象。
十三年前,徐望仁從鄉下初中考入明城一高。開學那天,他站在三樓的教室前,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第一次上城,第一次站在三樓的陽臺上遠望彼時還是一望無際田野的校園外圍,身心像剛出籠的小鳥。秋老虎正發著余威,白天樓頂吸收的熱量可著勁兒朝下面的頂樓教室傳送,樓板導熱帶來的時間差讓晚上七八點鐘的三樓溫度還像正午的室外。教室里沒有電扇,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圍坐在操場里,沒有人愿意回到蒸籠里。
徐望仁在長長的走道里興奮了很久。天色暗了,從樓上甚至看不見操場里扎堆的新生。他戀戀不舍地走進教室,手在黑暗中晃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有摸到開關繩。另一只手突然覆到他的手上,接著,“啪”的一聲,日光燈吱吱地開始啟動,驟然而至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
徐望仁此后的日子里,無數次靠回味那只小手帶給他的甜蜜來打發男孩子漫長騷動的青春期。那是徐望仁第一次和楊雪蕾有肉體的接觸,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那只手柔若無骨,似水,仿佛沒有重量,滑過他的手背按在緊貼墻壁的輕觸式開關上。教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心,悄悄地為她亂了方寸。
十年,這個原本就滄桑的時間概念尤其讓他感慨。她戀愛,戀愛,再次戀愛,結婚……哪一樁都能讓徐望仁的心浮沉不已。現在她突然離婚了,也就是說她已經是單身的自由女性了,別說徐望仁還未婚,就算已經組建家庭,只要曾經有過癡癡暗戀的人忽然離了婚,不再屬于某一個人,他怎么能按捺住自己幾乎要蹦出來的心?況且,楊雪蕾那么漂亮,是當時他們學校毫無爭議的校花。
徐望仁就坐在楊雪蕾后面那排。他那時候還不知道楊雪蕾有多漂亮,只是覺得她好看,即使穿很平常的衣服,看似不經意的搭配,也總能吸引他的眼球。
情竇初開的徐望仁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學習,腦子里全是她的影像。她白色襯衣下黑黑的胸罩清晰可見,甚至能看得見胸罩帶子上的小暗扣。多少次,他感覺自己的手就要失去控制地伸出去,想輕輕地感受一下它的質地。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得不強制性地把雙手放到抽屜里,生怕它們一不小心就飛了上去。要是趕上她穿白色褲子,他就更遭罪了。緊繃繃的褲子會把她的小屁股包得上翹著,還有隱約可見的有時候是花色有時候是白色的小底褲。他只能賊似地膽戰心驚地瞄上一眼,趕緊收回視線,以為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心思。控制不住地浮想聯翩,直到又一天結束。看不到她了,他又企盼著她趕緊來學校。每一次進教室前都要看一看一樓有沒有那輛別致的絳紅色小單車,以至于十多年后他還記得那輛單車的模樣。
后來,經常有二、三年級的男生從他們班的窗戶前一閃而過。他才知道,除了他,其他所有男生也早就意識到了她的美麗。楊雪蕾天生就是美人,她的美一點也不會讓你有炫目逼人的感覺,也不會讓你有近在咫尺的隨便,既不顯張揚又不太內斂。那種年齡,女孩子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都會讓男生的心里蕩起漣漪。
好在理智一直是喜靜的徐望仁的長處。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和那些要么風流倜儻要么家世顯赫的男生競爭,只好暫時放下這一切。
高考結束,他偷看了楊雪蕾的志愿,然后也填上了陜西省師范學院。能夠在她身邊,見證她一生中所有最重要的時刻也是一種榮耀。他幻想著,上了大學,兩個從高中一起升上來的同學關系肯定會比別人近很多。
就在志愿從學校報到招辦的最后時刻,徐望仁臨時決定改志愿。老師極不耐煩地看著他把志愿換成了本省的師范學院,有點琢磨不透。他解釋說,怕錄取不了,省內的師范學院保險系數要高得多。
徐望仁跟誰也沒有講他改志愿的真正原因,包括父親。那所學院在本省只錄取16人,以楊雪蕾的成績,多一個人報考她就少了一分錄取的可能。
徐望仁最后接到本省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時一點也不后悔,盡管自己的分數比陜西師范學院在本省的錄取分高出了20多分。楊雪蕾也沒有被陜西師范學院錄取,而是被調劑到了陜西的另一所學校。
這期間,徐望仁不斷地聽到她的傳說,情事,得意,還有讓他落寞的婚姻。
畢業十周年的時候,徐望仁高中的同學聚會。
一向不喜歡這類活動的他積極地投入到聚會的準備工作中。他興致勃勃地去買汽球,買彩帶,買水果,布置會場。所有不太熟識的同學都有些驚奇,他與他們印象中的徐望仁一點也不一樣。那些在鄉下或外地工作的同學見了他,大多都是看著他笑笑,以為這還是徐望仁接受的問候方式。
“楊雪蕾,只有你還是那么迷人!”有女生驚喜地喊她的名字,語氣里滿是夸張的客氣。正在大堂里掛主題橫幅的徐望仁“咣當”一聲從凳子上摔了下來。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撣掉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塵,像那個中學課本上看不到自己新裝的裸身皇帝,極力地掩飾,唯恐有人看出他撒落一地的心事。
楊雪蕾身著低腰牛仔褲,上身是緊身的T恤,恰到好處地點綴著些流蘇。頭發染成棕紅,臉上鋪滿淺淺的笑意。徐望仁其實一直不喜歡女孩子染發,可是,放在楊雪蕾身上,卻更顯嫵媚。她的身上,找不到年過30生育過孩子的痕跡。
吃飯時,大家說著那些幸福的陳年往事,曾經的年輕。所有青春的話題當然少不了楊雪蕾,徐望仁不愿錯過機會,鼓起勇氣說:“你總是很時尚!高二那年的秋天,你穿小碎花長裙,腰上很隨意地配條帶子,后來我在時尚雜志上也見過那樣的搭配。”大家都起哄,驚奇于他的記憶力,當然包括身邊的楊雪蕾。
她在大家鼓勵的眼神中替他夾了一塊野豬肉作為獎賞。徐望仁接過來,難為情地笑了笑。
“徐望仁不吃葷!”屈從杰替他解圍。
“哪有不吃葷的男人啊!”楊雪蕾不失時機地開著玩笑。
是啊,她怎么會知道他不吃葷呢?何止是飲食習慣,徐望仁的一切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個謎。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吃素的,反應厲害時,聞到用動物油炒的菜就會忍不住惡心。整個明城一高,包括他以前就讀的大學,沒有像他這樣絕不沾葷的人。自閉,讓他工作上吃盡了苦頭;吃素,讓他的生活單調乏味。
剛畢業那年,他在家里試著燉了一罐豬肉。吃飯時,閉著眼睛送到嘴里一塊。這一喂不要緊,連同肚子里的存貨全吐了出來。他只好放棄了與胃抗爭的念頭。
素食主義者,多好聽的名詞啊,它與最時尚的環保密切相關。國外的素食主義者是出于保護動物的考慮,他們拒絕吃動物身上的肉,甚至不穿皮衣。而徐望仁,僅僅是偏食,與最時尚的環保扯不上關系。
時間真是太神奇了,從前楊雪蕾對于每一個男生來說都是那么遙不可及,那么神圣,那么不可褻瀆。可是如今,大家這樣肆無忌憚地哄笑她,硬是把她和徐望仁這樣卑微的男生聯系到一起,真是不可思議。離過婚的女人,如年三十擺在街上待售的年貨,一過12點,就沒有人肯再多看一眼。
晚飯其實沒怎么吃,一幫已不算太年輕的人急不可耐地相擁著去了酒店的舞廳。音樂響起來,暗淡的舞廳里,有人掀開打火機點煙,微弱的光線映出楊雪蕾略顯歲月滄桑的臉,平靜如水。
徐望仁遠遠地看著她,她已經不再是眾人眼中的皇后了。他越過舞池里的人群,從容地走上前,輕握住她的手。十年,他們的手第二次握在一起,一樣的輕柔。他緊緊地拉著她,生怕下一曲會有人把她從身邊拖走。他和她一曲又一曲地跳著,步伐有點凌亂,每一步似乎都在空中漂移。其實徐望仁大可不必這么惶惶,已經沒有誰還會像他那樣把她當做寶了。換曲子時,他請求DJ放那首他聽得爛熟的《暗戀你》:“曾等待,你的所愛。在無聊街外,我竟今晚又重溫待你歸來,還像當初暗戀你……”
2
剛過完國慶節,辦公室里大家都在熱烈地交流假期里的活動,誰誰誰去了哪里,誰誰誰哪天喝高了,誰誰誰打牌贏了兩千多……曾經很讓徐望仁羨慕的語文組,一點也沒有想象中的浪漫。他們從來沒有什么學術上的見解,對文藝界任何新的動向都不了解,整天的工作就是和同事面紅耳赤地爭論“往往”和“常常”、“何嘗”與“未嘗”的區別。要不然就是對其他行業評頭論足,最常用的話就是“局長縣長誰干不了?!”一副對誰都不服氣的神態,自恃天下唯有教師才高八斗,有三分的才氣能夸大到十分。
如果有人請他們吃飯,即使是同事,他們也會在私下里埋汰對方。有錢的,他們會說來路不正,花掉放心。碰巧請客的人小有權力時,他們又說主人是想拉攏他們,反正是腐敗,自己也不用掏一分錢。倘若主人再有點才,他們更加了勁地貶低人家。歪才,或者說人家根本入不了大流,只有他們研究的語文才是最正統最偉大的東西。
10多年前那個想坐到這個語文組辦公室的愿望是實現了,徐望仁卻沒有體會到實現夢想的喜悅、幸福。看看身邊年長的語文老師,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來。老師們,尤其是語文老師們,其實是一幫離理想近,離現實遠的人。他們有病。
反過來,徐望仁又非常感激做語文教師的這幾年。當教師多好啊,自己像一個導演,不,像一個單位的領導,一切都由著教師來安排。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組織課堂教學,只要別太出格。他心里深藏著很多話,想說出來,學生就是最好的載體,講課是他心靈的最佳出口。失落孤獨時,他更專注于授課。
組長邱元華從會議室回來后,傳達了學校關于今年職評的一些政策。分到學校的中學一級指標是5個,符合申報資格的總共有14人。申報中學一級的老師必須在二級教師的任職上滿四年,這是前提條件。
申報中級或高級職稱的教師至少得符合六項條件中的三條:優質課,CN報刊上發表的論文,輔導獎,教師節表彰的優秀教師,科研成果獎,個人單項表彰。中級職稱需縣級以上頒發的證書,高級則必須是市級以上。大多數老師都能湊夠其中的三項條件,然后再找評委溝通溝通就能過關。所謂溝通,說白了就是給他們送禮。送多少,視申報者的條件而定。
幾年前有一個化學老師申報高級,因為六項條件都具備所以就沒有和任何評委溝通。年后結果出來,全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通過。
每年的10月和6月,被老師們戲謔稱為兩場沒有硝煙的戰爭。6月的高考,老師們督陣,學生沖鋒陷陣;10月的職稱評定,該是學生們旁觀老師們赤膊上陣了。
校辦要求,要在當天晚上6點以前把申報材料中要求的三項或三項以上的條件全部呈報上去,過期即視為自動放棄。徐望仁具備四個條件,但他不敢把“市優秀班主任”證書拿出來。因為,工作六年他還沒有做過一天班主任工作。
大家都在私下里為參加職評的老師做統計。按學校制訂的細則,市級優質課加3分,縣級加1分。輔導獎省級以上加5分,市級加3分。論文省級以上5分,市級3分。輔導獎這一項誰都心知肚明,只要訂報社的報紙,每年總會有大批的國家級輔導獎發給教師。市級優質課就難了,一個學科每年只有一個課任老師被推薦去市里講課,去的也都是那些在學校里稍微有些臉面的老師。至于論文,出錢就有人替你發表,凡是該晉級的教師都提前作了準備。關鍵的問題是,所有的條件中只有優質課是累計加分的。
晚上,蘇瑞娟打電話給徐望仁,讓他夜自習時去一下她的辦公室。
徐望仁從沒有去過蘇瑞娟的這間副校長辦公室,當然也不可能在這兒約會。敲開門的時候,蘇校長給了他一個文件夾,讓他去找辦公室主任,把這幾份材料加進去。
“那個優秀班主任在學校這一關就別用了,往市里報時再加上去。”蘇瑞娟不說,徐望仁也知道。
學校反復強調,過了要求的期限再提供出的材料不予采用,目的就是防止有些老師弄虛作假。蘇瑞娟明白徐望仁想說什么,又補了句:“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你直接去找他。”
文件夾里有三張優質課證書,一個是市級的,兩個是縣級的,還附帶有文件,赫然蓋著市、縣教委的章。徐望仁心里有了底,加上這5分,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了。
果然,第二天分數核算出之后,徐望仁排在第三位。還不能高興得太早,還有最后一關,教師代表投票,每票一分。投票要的是關系,徐望仁沒有這張牌。別說是在學校,就是把徐望仁在社會上的所有關系加起來,也鮮有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
既然是學校里每年都要有的兩場戰爭之一,就免不了在辦公室里被議論。學校里的積分政策年年變,比如今年論文累計加分,明年就有可能不加分,后年又有可能加分。從那一年蘇瑞娟暗地里給了他一個優秀班主任稱號起,徐望仁就明白,不制訂對教師的詳細考評就是為領導照顧某些人服務的。也有當年從學校就被卡下來不能送審的老師,硬著頭皮去找校長擺理。人家一句話就嗆得自以為帶著全體教師民意的人無言以對:“國家憲法也不能一成不變啊,時不時地還要修訂一下呢!”
有人在辦公室里給申報高級的邱元華出主意:“你不會中午的時候挨個去那些評委們家里坐坐啊?”今年學校高級的競爭更甚,等待進高級的老師總共有24人,指標只有8個,競爭激烈程度甚過中級。邱元華的硬件分居第11位,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評委打分上。誰都知道,以邱元華的好人緣,評委打分他應該有絕對的優勢。
徐望仁聽蘇瑞娟說過,學校意見箱里每個月都會有要求調換邱元華語文課的匿名信。有的說他的語文課華而不實,也有說他知識太老化的,還有說他太虛偽的……學生們也是,聽課就是聽課唄,怎么和人格扯到一起。可是,這些評論讓徐望仁聽來還真能和邱元華聯系起來。
不過,人家對邱元華組長的提議還真提醒了徐望仁。去評委家坐坐給他們拿什么禮物呢?徐望仁根本沒有勇氣掂著禮品去他們家。況且,25個評委,被別人看見了影響多不好。那么,打電話呢?平時就沒有和人家說過什么話,這個時候貿然聯系,說什么?投票是無記名的,票投給誰也不在乎現在的幾句話。
徐望仁猶猶疑疑地錯過了拉票的機會。到了上班時間,他和邱元華的心一樣懸著。作為一個老師,沒有做官的希望,沒有升職的機會,只有職稱與他們的生活質量密切相關。調資,晉級,都要看你任現職的年限,誰不想早一年?他沒有心思吃晚飯,坐臥不安地等到最終結果宣布的時間。
8點,投票結果出來,他得了第五, 11票,11分。
他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人給他投票,原以為能有5票就已經很不錯了。后來才知道,投票之前蘇校長講了話。大意是,我們有些老師雖然年輕,但是課已經講得非常好了。還有一些老師只知道工作,不擅于交際,作為代表廣大教師的評委,我們應該多看工作,客觀公正地投出自己的選票……
組長邱元華最后也轉敗為勝,在申報高級組里以最高得票19票進入總排名第7。
應對這樣復雜的職稱評定工作,徐望仁顯然感覺有些力不從心。他是那種從小到大都很少說話的人,一說話就臉紅。上學時經常有同學故意捉弄畏畏縮縮的他,將他朝女生身上推搡。他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沒有任何反應,比如瞪眼或討好地笑,甚至連委屈的眼神都沒有。總是低著頭,不聲不響地繞過是非。這樣無聊被動的游戲誰還有心思繼續玩下去?時間長了同學們發現,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什么樂趣,漸漸地就放棄了他。于是,他與人溝通的機會更少了。可是,徐望仁又是那種非常理智的人,不甘心讓性格上的偏差影響自己的工作生活,總是想方設法地努力校正。比如上初中那年的春節,家里給他做了一身新衣服,穿著那身新得耀眼的衣服他渾身都不自在。在里屋與另一個自己斗爭了一整天,最終也沒敢邁出去。
他的高中時代就是他現在工作的地方,明城一高。那時候,明城一高就像一座孤島,它的前后左右都是郊區農民的農田。經常會有熱戀中的同學趁著夜色的掩護翻過墻頭,隱沒在油菜地或麥地里。徐望仁也翻,當然不是激動地托著女孩子的屁股或拉著她們細嫩的胳膊,也不必非得有夜色掩護。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獨自翻過院墻,坐在油菜林里,打發掉那些每個男生都抗不過的懷春歲月。
教學樓只有一幢,十二個教學班。三樓教室的盡頭還有一間辦公室,是語文組。每到下課,同學們都好奇地圍到辦公室的窗戶上朝里看。
徐望仁一個人趴在三樓的欄桿上,在課間擾攘的背景下像亂世中唯一的安穩。
“總有一天,我也會坐進這個辦公室!”
聚在窗戶上的頭都轉了過來。除了徐望仁,再也找不到這句話可能的聲源。大家都很奇怪,一向不和同學說話的徐望仁怎么突然冒出這樣的話。
個子最小的屈從杰驚奇地笑了:“嗬,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
徐望仁并不生氣,有人搭話讓他又驚又喜。他強迫自己直視著屈從杰,臉憋得通紅還是沒有擠出能接上的話。直到現在,屈從杰還是和他聯系最多的同學。
選擇志愿時,徐望仁有點賭氣地想報師范。師范院校錄取分數線低,對他的性格也是一種挑戰。有沒有勇氣挑戰,是他猶疑不決的原因。最后,楊雪蕾的志愿讓他作了決斷。無論如何,他不想在走上社會時還這樣自閉。事實證明,他的性格在師范的四年里有了很大的改變。他強迫自己加入了大學的讀書協會,因為這個協會是學校活動最多的一個團體。演講,郊游,幫助組織學校大型文娛活動……四年下來,他已經能夠面對身邊的人了。
畢業時,徐望仁原打算在遠離家鄉的城市找一所學校,以便完全抹去自己先前留給人的自閉形象。可是,當他了解到楊雪蕾畢業后回到明城勞動局就業時,毅然回到了母校。
徐望仁其實是個很有思想喜歡思考的人。因為自閉,他有更多的時間讀書、反省自己。工作與學習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他必須與同事或領導交流。好在學生的年齡比他小很多,他把他們當做孩子,上課時心里就自信得多。但是,他不能在自己班的學生面前做除了教課以外的任何事,比如唱歌,或者給其他班的學生代課。還沒開始唱歌或代課之前,他的臉就紅得像豬肝,心里堵得慌,緊張得把衣服都能汗濕。他不希望任何一個同事知道他的問題,有人找他代課時,他先鎮定地答應下來,在心里反復告誡自己,這其實是一次鍛煉自己的機會,然后又忐忑不安地盼著那節課的到來。
這還算不上工作上最大的障礙。隨著時間的推移,徐望仁感受到,教師最大的問題是榮譽。考核優秀,縣市級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骨干教師,學科帶頭人,文明標兵……還有一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稱號,你要是不主動爭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而這些,與教師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
雖說他還算不上學校最好的語文教師,可也不能算差的。他不會夸自己,覺得夸獎自己簡直就是最不能容忍的自私。學校領導聽學生們反映說他的課教得好,卻很少有人聽過他的課。每一次有人要聽課時,他都能巧妙地擋過去。這就注定了他是一個默默戰斗著的人,沒有人為他喝彩,沒有人為他揚名。有時候,他是真的不想得到掌聲,心甘情愿做一個隱士。
他也從沒有在任何一次考試評比中得過什么獎,這一點,他感覺很無奈。現在的高中招生難,班主任首先得有能力招到足夠好的學生。以徐望仁的性格不可能與鄉下初中畢業班的老師們有什么關系,他做不了班主任。班主任選聘自己的任課老師時,當然是先挑優秀的老教師,其次才考慮和自己關系融洽的。這本無可厚非,方便協調關系,有利于搞好班級工作。六年來,徐望仁沒有機會教快班,只能跟在那些勉強招夠人數的班主任后面,兢兢業業地盡著自己的努力,想問收獲也不可能。
也有另外一個捷徑,就是考試做手腳。雖說學校實行的是密封評卷,學生的筆跡還是能認得出來的。三年級語文組組長邱元華班里有幾次平均分都是年級第一,語文組就有人憤憤不平。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評作文?他自己的班學生作文分數普遍偏高,其他班再壓一點,有時候甚至把別人評過的其他題目的分數改過來。徐望仁鬧不明白,傻傻地問人家:“題都沒有做也給分,怎么發給學生?”
他也想過作弊的,臨了卻下不了手,生怕學生小看了自己。他心里清楚,他這樣優柔寡斷,是干不成大事的。
3
同在一個縣城,徐望仁和楊雪蕾有很多同樣的經歷。他們在明城同一個飯店相同的時間點過同樣的飯菜,同時去過同一家超市,甚至通過同一家旅行社在相同的時間去過同一個城市旅行……巧合?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巧合發生。緣分?不,是跟蹤,他跟她。沒用的,她身邊有那么多優秀的男人,她甚至沒有時間考慮該怎樣拒絕他們。戀愛對于他,就是努力接近。而于她,則是辛苦擺脫的過程。
心里有了人,而且這個人根本就不喜歡你,是很難有結婚的決心的。在明城這樣的小縣城,32歲還沒有結婚并不多見。以徐望仁這樣的性格,倒也沒有什么奇怪的。這兩年教師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給他介紹女朋友的倒也不少。徐望仁已經總結出了一條經驗,只要是本校老師為他介紹的,不是縣化工廠的工人就是做點小生意的小商小販。他感到很悲哀,自己在同事們心目中的形象這么低,也只能配工人或商販了。還好,還沒有什么跡象表明有人知道了他和蘇瑞娟的不倫關系。
蘇瑞娟是明城一高的副校長。三年前的暑假,蘇校長帶著幾個老師去省教育學院進行新教材培訓,徐望仁是語文組的代表。原本徐望仁是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培訓的,去的都是各學科的骨干教師。組長邱元華臨時有事,蘇校長恰好遇到徐望仁,就問他樂不樂意去學習。徐望仁不知就里,以為是領導垂青。在明城一高,只有德高望重或年輕有為的教師才有資格出去開會或學習,這個潛規則也曾遭遇過徐望仁私下里的大肆詆毀。太陽真的照到自己身上時,他還是忍不住暗自欣喜,終于有機會和學校那些所謂的骨干在一起了。也就是說,混跡于骨干中的徐望仁自然也應該算是學校里年輕有為的那一部分了。工作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與學校的高層領導近距離地相處。而且,時間長達一個月。
九個學科的老師,加上蘇校長正好十個人。一路上,車載電視放的是徐望仁一直想看的電影《周漁的火車》。鞏俐在兩個男人之間來回奔忙,一個是很有錢的商人,一個是沒落腐酸的詩人。電影結束,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說沒看明白什么意思。蘇校長說:“什么東西啊!宣揚這種亂七八糟的愛情。徐老師,你是語文老師,你說說這個電影在講什么?”
一直到坐上車,徐望仁的心里對蘇校長都是誠惶誠恐的感激。沒有蘇校長的點名,徐望仁絕對不可能來參加這樣的培訓會。吃住都報銷不說,指不定還會有旅游的機會。
“火車吧,是一個意象,是一個載體。女性的潛意識里總是把火車當成一個浪漫的符號。商人代表著物質,詩人代表著精神,周漁就是一個女性的代表。女孩子們既需要精神上的關愛,也期盼物質上的滿足。她們徘徊在物質與精神之間,游移不定……”
“真不愧是語文老師啊!你這一點,我們就都明白了!”蘇校長大加贊賞,另外八個老師也都點頭。
徐望仁心里清楚,他們大多看不懂其中的所以,只是喜歡那些激情的鏡頭。
晚上,教育學院的一位老鄉做東,宴請蘇校長一行。因為都是明城人,飯桌上采用了家鄉的風俗,每人先整一玻璃杯白酒,再開始吃菜。徐望仁看著蘇校長一口氣喝光了一滿杯酒,羨慕不已。他承認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僅喝酒吃肉這兩項就把他難倒了。輪到徐望仁時,蘇校長替他講情:“徐老師平時不喝酒,你手下留情。”
“平時不喝不代表今天不喝啊!再說了,現在是出外,又沒有講課任務,放開喝!”倒到玻璃杯的三分之二時被蘇校長一把搶了過去。
還是領導能體諒部下。徐望仁接過酒杯,猶豫著。大家都說,人家蘇校長一女的就喝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也是,不能拂了蘇校長對自己的厚愛。一閉眼,一仰脖,全部進了嘴里。
空調開得低,房間里涼悠悠的,甚至有點冷,徐望仁的臉卻燒得發脹。以前只要有人說丟了東西,或者人家咒罵誰打了小報告,他的臉都會通紅。可也從來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熱燙,好像臉上有火。
不到半個小時,桌子旁邊的人一個個就不見了。兩個躺到桌子底下的,還有兩個溜走了。蘇校長吩咐服務員上飯:“滋補燴面,素的。”徐望仁就更加感動,領導竟然還惦記著他吃素。他也真是餓了,桌上的菜除了番茄和黃瓜哪有他能吃的?
十個人里只有蘇校長是女性,所以她住了單間。徐望仁送蘇校長回到房間時,已經12點多了。轉身剛要離開,蘇校長在身后低聲地喊:“水!”只得又折回身,倒了一杯涼白開給她。
喝了水,她又嚷著要去衛生間。徐望仁把她扶到衛生間門口,候在那兒等著她完事。雖說已經30多歲了,可徐望仁畢竟還不諳情事。聽到蘇校長在里面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他有點心猿意馬。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簡直有點意亂情迷。
徐望仁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常常會把學校里所有的年輕女老師意淫一遍,唯獨沒有蘇瑞娟。她比徐望仁大了近十歲,雖說這個年齡正是一個女人成熟風韻的時候,相貌又不差,也不缺拾掇自己的品位,可人家是校長啊,平時都是板著臉嚴肅神圣的樣子,怎么著也不能褻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吧。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蘇校長已經收拾好自己出來了。徐望仁定了定神,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道德的東西。
就在徐望仁終于把她放到床上時,他同時也發現,蘇瑞娟身上本來就穿得不多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開了。一團白花花的肉在他眼前晃,還有遮了一半的乳。徐望仁的大腦充了血,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
半夜里醒來,蘇瑞娟的手還搭在他的身上。這下可好,由近距離變成了零距離了。徐望仁小心地坐起來,倒了杯水。倒水的聲音弄醒了蘇瑞娟,她向他示意,再倒一杯。徐望仁像一個赤裸身體的少女,害羞地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下身,另一只手把杯子遞過去。
蘇瑞娟笑:“怎么,都睡過了還怕什么?”
徐望仁不知道她的話里有什么意思,是“你都把我睡了還怕我啊?”還是“我們都睡過了你還怕我看啊?”他坐在床邊,用毛巾被蓋住下半身,心里有隱隱的失落,怎么第一次一點感覺也沒有?
“你喝多了!”徐望仁不好意思看她光凈的身子,尷尬地說。
“我?我哪喝什么酒啊?后來喝的都是涼水。”
“你……”徐望仁臉上的表情從糊涂轉為醒悟。
蘇瑞娟笑笑,沒有接話。
從那以后,他們就隔三差五地找個地方住上一夜。蘇瑞娟的丈夫也是學校的語文老師,教務處副主任,一個傳統的老學究。脾氣出奇地好,中庸,愛恨全藏在心底。徐望仁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對誰都一樣好,看不出他的真心。徐望仁和蘇瑞娟在一起時,有時候就懷了報復這種太善于周旋的人的念頭,想狠狠地給他戴綠帽子。
徐望仁還是沒有多少話,大多是她說他聽。心思總是在游移著,很快就轉到了其他事情上。比如,他在蘇瑞娟身上用力的時候常常會想到楊雪蕾,想他最初見到楊雪蕾時的那種不施粉黛的清秀,還有她隱約可見的底褲。
蘇瑞娟生日,徐望仁送了她一只黑色的胸罩。買胸罩的那天,他在并不擁擠的大街上遇到了楊雪蕾。她化了很濃的妝,脂粉氣很重,穿得也太俏,像一只招搖的花蝴蝶。徐望仁搞不明白,為什么那么清純的楊雪蕾偏偏這樣一身裝扮。他下意識地在商場里轉悠,突然感覺手里的東西軟綿綿的,低下頭,是女人花花綠綠的小衣服,刺得他眼睛生澀。
想到多年前楊雪蕾穿過的黑色胸罩,在白色的襯衣里,那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他指著它們對售貨員說:“麻煩你包起來。”堅定得自己都不太相信。
蘇瑞娟很激動,這是他第一次送給她禮物,還是這樣貼身的東西。蘇瑞娟換好胸罩,徐望仁才敢放肆地看。它的邊緣鑲著蕾絲,外邊還有一層大的鏤空造型,怪不得那么性感。
也是在那天,蘇瑞娟興奮地問他:“想不想在學校里任個中層干部?”徐望仁其實很早就想過這個問題,蘇瑞娟今天主動提出來,不能說與那只胸罩沒關系。
徐望仁自認為還是比較聰明的。高一上半期時因為亂了心,物理基本上等于丟了。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喊著物理難,他卻只用了半學期就趕了上來,并且在期末考試中一下子考了個年級第二。平時他雖然不善言語,可心里透著呢。他常常呆坐在那兒,自省性格上的不足,清醒地意識到官場絕不是他發揮的陣地。內心里,他很理性,不像一個文科生。比如現在和蘇瑞娟的關系,其實他很清醒,可是積了多年的欲望不由自主。就像溺在水中,眼睜睜地看著陸地卻上不了岸。
快要撐不住了,那些簡單的關系他都應付不過來,還怎么承擔起一個家庭呢?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在學校旁邊的一個廣場里轉悠。在半個多鐘頭里,徐望仁只是陪著女方散步,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對方是明城一中的英語老師,也知道他的木訥。兩個月以后,他們已經很熟了,女方問他:“你喜歡我嗎?”
徐望仁點點頭:“嗯。”不帶絲毫的感情色彩。
“你不能說話啊?”女方有點生氣。“你到底愛不愛我?我想聽個明確答復。”
“愛。”徐望仁看著她的眼睛,很奇怪,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到底哪里沒讓她滿意。
女方后來告訴介紹人說:“雖然我知道婚姻并不需要空洞的浪漫,可是,我的條件再不濟也不能和一個面無表情整天只說一個字的人將就一輩子吧!”
所以,當蘇瑞娟問他想不想做官時,他沒有多少猶豫:“不想!”覺得語氣有點生硬,便又走上前去安慰似的抱了抱她。這一次,他們開著燈,沒有像以前那樣在黑暗里做。
燈光下,徐望仁看著蘇瑞娟有點變形的臉,縐紋爬滿了她的眼角。還有他印象中光滑的皮膚,在日光燈下也略顯蒼老,沒有生機。
徐望仁突然有一種怪怪的失落,從來沒有過的無助。從前他在黑暗中撫摸蘇瑞娟的身體,滑溜溜的,很有手感。還有她的乳房,盈盈一握,留給他無限的想象。
她的年齡突然真實具體起來,和她身上一褶一褶的橫肉聯系起來,哪里還有欲望?
他還算年輕,總不能就這樣一輩子吧!
4
職稱剛結束,徐望仁就迫不及待地給屈從杰打電話:“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怎么樣?”
屈從杰問:“怎么了,有事嗎?晚上陪領導,定了的。”
徐望仁吞吞吐吐地,突然變得委婉起來:“也沒事,就想和你說說話。”
屈從杰辭了人家的約。作為徐望仁最好的朋友,屈從杰還沒有享受過他如此急切的邀約。上大學時,他們一起交流過對楊雪蕾的熱愛。作為好朋友之間互相信任的回報,屈從杰招認了自己一樣暗戀楊雪蕾多年的事實。也難怪,凡是那幾年在明城一高上過學的男生,有多少人沒有喜歡過她?只是,很多人隨著時間和閱歷的改變已經忘了那些青澀的感情,而徐望仁一直沒有放下。
他們選擇了一個大排檔。屈從杰還沒有坐下,徐望仁就急不可耐地問:“你能不能替我約楊雪蕾?”
屈從杰用紙巾擦了擦桌面,不緊不慢地說:“徐望仁啊徐望仁,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從容不迫?都這把年紀了,怎么還像個毛頭小伙子?”
徐望仁也意識到自己這樣直奔主題有點太唐突,負疚地低下頭擺弄手里的筷子。他能這樣的直抒心意已經很難得了,屈從杰換了語氣:“楊雪蕾這樣的人,以前是我們的夢想,現在你還把她當做一個遙遠的夢吧。別靠近了,否則就碎了,夢與現實是有距離的。一個30多歲的女人本來就是豆腐渣,再加上離婚,只能算豆漿!以你現在的條件,找個18歲的多一天咱都不答應,急什么急!”
菜上來了,兩葷一素一湯,有補償屈從杰的意思。屈從杰扒了幾口,見徐望仁沒有動筷子,自己也停下來。
“你還不了解我啊?我對哪一個女人也沒興趣,真的。她一直是我心中的寶,永遠都是。要是說她現在的條件不能和我比,那我更愿意娶她,哪怕娶的只是一個過去的夢。幫幫我吧,只有你能幫我,屈從杰。”
“I服了you!先把你的職稱弄好再說這些吧。這些年都過了,哪在乎這兩天!”屈從杰沒有直接回答他,可是,徐望仁已經知道答案了。
第二天下午,屈從杰在電話里說:“徐望仁同學,這下你該死心了吧?人家不愿見你!”
徐望仁并沒有多少傷心,關了電話就朝屈從杰辦公室奔。屈從杰現在是工資股股長,在勞動局雖說不是最香的股室,也天天少不了宴請。
“不死心是吧?還真這么上心,少見!”屈從杰就把見楊雪蕾的經過說了。
上午他去了楊雪蕾的辦公室,彎彎曲曲地拐到正題上,楊雪蕾很是驚奇。這事要擱在以前,太正常了,她甚至都激動不起來。現在不一樣了,就她現在的狀況,找個年齡相當的男人就像當年徐望仁想打她的主意一樣難:“別亂說啊!我就煩你這張嘴,無遮無攔的。”
既然挑明了,屈從杰干脆一竿子插到底:“你不知道吧,這事可有個年頭了。高中咱就不說了吧,你還記得大二那年的五一節嗎?他坐了一天的火車來我們學校,碰到你,說是找我玩。你也不想想,他要是找我的話我怎么會提前回家了呢?他那樣的性格,有勇氣和誰交往?為什么愿意和我交朋友?還不是因為我和你在一個學校讀書,我和你在一個單位上班……多難得啊!像你這樣經歷過這么多紛繁愛情的人還有一個人這么單純地愛你,不求回報,不求結果……”
楊雪蕾打斷他的話:“別說了,我不想聽什么純情故事,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想讓人看我的笑話,更不想獲得誰的憐憫!”
“就這些?”徐望仁多想聽到楊雪蕾回心轉意的后續報道啊,可是沒有,有的只是冷冷的拒絕。
晚上剛躺下,手機收到短信:“望仁,謝謝你曾經這么對我!我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圣潔,希望你早日找到你的那一半。”
徐望仁慌亂給她回信:“不,你一直是我的夢想,心中的女皇。按大眾的擇偶觀點我是配不上你,我沒有什么人際關系,自閉,但是我會把你的女兒當成自己的孩子的。請相信我,好嗎?”
其實徐望仁也不是沒有過真正的戀愛的,確切地說有過很多次。不過,無一例外都發生在虛幻的網上。
現實中,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會局促不安,更不用說女人了。記不清自己相了多少次親見過多少個女人,每次介紹人一走,場面就變得冷冷清清,像一對正在生氣的小夫妻。即使女方先和他答話,他的回答也是標準的徐氏語言,簡短,沒有感情色彩。
5
除了上班,徐望仁大部分時間都是掛在網上。他花了7千多元錢買了部手提電腦,在登錄了幾十個文學論壇之后,開始躲在電腦后面灌水。南方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看了他的文字之后,問他是不是愿意在他們的報紙開專欄。徐望仁哪能不樂意?報紙要求他用“男腔女調”為總標題,每周一篇,提前一周交下周的稿,千字200元。
他和那個叫睿語的編輯在QQ上聊了兩個多月,談稿子,談自己的工作,卻從來沒有談過生活。第三個月,睿語從QQ上打來疑問:“怎么你是男的啊?”
“不是男的我還能是女的啊?我的名字并不女性化啊!”徐望仁也奇怪。
“看看你的文章標題,《不做好女人》《嫁與誰》《還好,我們只是藍顏知己》《不如放男人一馬》……都是女人的口氣啊?你好像比女人還了解女人啊?”
“可不,男人看女人更客觀,更理性。”
……
從那一天起,在QQ上他們開始以一對塵世男女的身分聊天,幾乎再沒聊過稿子的事。他們聊各自的生活,聊各自的喜好,聊同事,聊家人……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兩個人之間開始曖昧起來。睿語告訴他自己的生理周期,徐望仁也告訴睿語自己暗戀的青春。成年男女之間的一切都向對方作了坦白。睿語談過三次戀愛,第一次是在大學,沒有性,只有讓她回憶的情。第二次是工作,她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這樣的愛情當然少不了床戲,到后來她才意識到,男人和她好其實只是為了性。每次他們一見面,男人都是急不可耐地伸出手撫摸,急不可耐地把睿語隨便朝一個支撐點按。這樣的茍合持續了大約一年,男人還是移情別戀了,找了一個比她還年輕的小姑娘。第三次,剛剛結束,網友,他們是在一次論壇聚會上認識的。用睿語的話來說,這一次戀愛帶給她的傷害最小。兩個人的生活原本就沒有太多的交集,睿語不再上他們戀愛時經常去的論壇,對方就銷聲匿跡了。她喜歡這樣的關系,簡單,沒有太多的社會關系,利害沖突。現在誰要問她是不是贊成一夜情,她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徐望仁想到自己的生活,如果能有睿語那樣的心態不是挺好嗎?在網上戀愛,大家誰也不熟悉對方的前世今生,抹去了那么多的背景,這是徐望仁一直以來的夢想。楊雪蕾出現得那么早,這樣的夢想就多出了很多障礙。
有了這樣的鋪墊,他們在QQ上的話便肆無忌憚起來。無論話說得多么放肆,徐望仁都存了尊重在其中。畢竟,睿語是第一個那么熱烈地向他示愛的女人。
所有的網戀都有見光的那一天,徐望仁沒有信心保證睿語不會對他失望。他為這一天作好了一切準備,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西服,是國內的一個品牌,對他來說已經夠奢侈的了。他把他們QQ上的聊天記錄,溫情的,熱烈的,瘋狂的,挑逗的語言全部復制了下來,做成了一個文檔,作為送給睿語的見面禮。還有一套并不算太貴的化妝品。當然,還有一盒避孕套,杜蕾斯。
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下午五點多到了睿語的城市。從火車上下來,他的心情馬上就緊張起來,還有難以名狀的興奮。一出站,他就被眾多的男男女女圍了起來。他們操著與他的家鄉明城迥然不同的口音,熱情而又迫切地拉住他的胳膊,手,衣服,還有手提袋。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陣勢,沒有人這么熱切地似乎并不求回應的問候。
“他是我的!”一個女孩子從人群中擠過來,拂開眾人糾纏的手,自然地挽住他。是睿語,她比照片上清秀多了,粉嘟嘟的嘴唇,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徐望仁馬上反應過來,沒人知道他的自閉,周圍的環境是陌生的。
“我怎么是你的?”徐望仁像街上的小混混那樣乜斜著眼,挑釁似的扭頭看著睿語,一副壞男人的模樣。
“你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是那些開三輪的還是旅店拉客的?你在柳州還認識誰?”睿語笑,聽得出來,她對徐望仁還是滿意的。
徐望仁跟在她的后面,這才有心仔細端詳她的背影。她的頭發從腦后挽起來,上面別了一只蝴蝶圖案的花夾。米色的小上衣,長長的大擺裙,兩者剛好結合到一起。隨著步伐的移動,上衣和裙子之間的美好腰身忽隱忽現,背上的包有節奏地打在她飽滿的臀上。她比網上好看多了,也比任何一個他相過的女孩子漂亮。
他們在睿語租住的房子附近胡亂找了家飯館。點菜之前,徐望仁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吃素。”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理直氣壯地告訴別人自己吃素。在明城,吃素好像是件羞于說出口的事。再說,哪有男人不吃葷呢?
睿語只愣了一秒:“哦,素食主義者!還挺時尚啊!”并沒有太多的好奇。徐望仁也沒有解釋,心里暢快極了。
朝回趕時,徐望仁吸取了從前相親冷場的教訓,一路上把早已準備好的笑話適時地抖出來。
一胖男人試了很多種減肥方法都失敗了。有一家減肥公司允諾說,用他們的方法保證在短期內能減肥。第二天一早,一個美女來敲男人的門:“如果你能攆上我,我就嫁給你!”男人由于體重問題一直沒有異性問津,更不用說美女了。從此,每天早晨他都到公園里追美女。二十天之后再稱體重,減了20斤。可是男人太疲勞,實在沒有精力再追了。第二十一天,又來了一個200多斤的胖女人:“我要是追上你,你就得娶我!”男人嚇得更加拚命地奔跑,十天之后再次減掉了20斤……
睿語嘴角歪了歪,并沒有笑出聲。徐望仁感覺氣氛快要出來了,如果再抖一個包袱的話。他好像受到了鼓勵,繼續講。
一個男人在湖里禁捕區釣魚,稽查艇發現了,加速趕過來。男人從容地收起竿,駕著船離開。快艇追上來,男人不承認自己在那兒釣過魚。艇上的稽查人員說:“還狡辯呢,船艙里不是有魚竿嗎?”男人生氣地反駁:“有魚竿就能證明我在這兒釣過魚?那我告你強奸,證據就是你有犯罪的一切工具……”
這一次,睿語笑彎了腰,一邊拿眼瞟他。徐望仁還從來沒有把一個人,一個成人,一個成年的女人逗得這么開心。他像一個嘔心瀝血剛剛完成作品的藝術家,心里充滿了成就感。我徐望仁,并不是那種無法與人溝通的人!
睿語笑的時候并沒有正眼看他。滿足的喜悅過后,徐望仁才覺得把這個笑話講給一個剛見面的女孩子有點過分。于是噤聲,恢復了他熟悉的冷場局面。
回到睿語的家,兩個人佯裝說稿子的事,卻好像都心不在焉。睿語坐到電腦前,從抽屜里拿出煙:“你不介意我抽煙吧?”徐望仁有點意外,他根本就看不慣人家抽煙,尤其是女人。
“我一般不在人前抽煙,即使我的同事也鮮有知道我抽煙的。”睿語的這句話讓徐望仁心里好受了些,女人往往在自己在意的人跟前才沒有收斂。
她抽著煙,聽他說著那些語言僵硬的笑話,其實什么也沒聽明白。徐望仁也一樣,心是浮動的,好像就在眼前飄著,堅定地飄到了電腦旁邊的床上。等到她站起來,說是給他學習漏寄給他的樣報,美好的腰身在她立腳時又泄了出來。那白晳的小蠻腰,沒有一點贅肉。徐望仁躊躇了好大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該抓住這個時機。睿語背對著他,在他眼前站了十多分鐘。青春的肢體挑釁地展示給他,分明含有鼓勵徐望仁撲上來成分。
他閉著眼,手從睿語的背后圍上去。她身上有種清爽的香氣,絕對不是香水的作用。如果說蘇瑞娟身上的味道是與俗世的生活有關的話,那么,睿語身上的味道則是遠離塵囂的高貴。徐望仁做了個深呼吸,臉貼到睿語裸露的脖子里。
睿語嘴里說著癢,身子就轉了過來,恰好把自己送到了他的懷里。徐望仁在享受這頓對于他來說絕對是饕餮大餐的食物之前,已經醉了。她帶著他朝床邊移動,手上稍稍加了力表達自己的敏感。徐望仁后來多次享受般地努力回憶他們褪掉衣服的過程,都沒有成功,反正到最后兩個人都一絲不掛了。
天還沒有完全黑,徐望仁能清楚地看到睿語光著的身子。她知道他在看她,并不在意,她清楚自己的身體有裸露的本錢。睿語哪里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正在拿她與另外一個女人比較。
女人怎么能和女人比呢?徐望仁感嘆自己以前的生活簡直是荒廢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才正是男人們常常贊嘆的尤物,她皮膚白嫩,像一棵水洗過的蔥。他喜歡長得白凈的女人,蘇瑞娟就占了這條。也許年輕的女人都是這樣,身體像是透明的,藍色血管在白皮膚下像是一種誘惑。
徐望仁怕她輕看了自己,裝得像一個情場老手,一個并不貪戀女人身體的男人。他把手隨意地搭在睿語的身子上,聽著女人事后的絮語,心又走了。
楊雪蕾是不是也這樣?和蘇瑞娟在一起時,他以為女人都這樣,身上的肉一按下去好久起不來,乳房要靠好的胸罩才能呈圓形……可能是年齡的緣故吧,還有生育,讓蘇瑞娟這樣年齡的女人變了形。已經生產過的楊雪蕾是不是也和蘇瑞娟一個樣?徐望仁很快就否定了這樣的猜測。怎么能比呢?楊雪蕾那么光艷,怎么可能這么快就肉弛色衰。
徐望仁睡不著覺,這應該是他身體最激動的一個晚上。
第二天上午9點鐘,他們從市里出來,去爬山。這座山睿語來過十幾遍了,陪朋友,陪親戚,陪領導,徐望仁想說:“我們不上山了吧,在屋里呆著。”又怕她以為自己是沉溺女色,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心思看風景。他們在幾乎沒有任何游客的山上閑逛,也許是因為有了身體的交換,睿語熱情地向他介紹這一塊石頭叫什么名字,那一個山峰有什么傳說,還有這座橋為什么被修成拱形……早上起來時她換了條棉布裙,有一截小腿露在外面,光溜溜的,性感十足。
回來的路上,徐望仁注意到遠處有點點的紅,在依然灰暗的山上那么耀眼。他問那是什么花,睿語笑他:“桃花你也不認識啊?呶,腳下就有。”
他正要伸手去折,睿語提醒他注意管理人員。他朝四周看了看,哪有人影?折了兩枝,交與她,放到包里藏好,帶出了風景區。
第二天早早就醒了,他要趕早晨6點10分的火車,這是唯一一列發往明城的火車。時間尚早,睿語還沉沉地睡著。他不想驚動她,怕面對分別自己又回到了原本的無措。兩枝桃花還在包里,昨晚回來之后兩個縱情的人誰也顧不上照顧它。徐望仁朝四周瞅了瞅,沒有見到插花的瓶,屋角里倒是有一個很小的魚缸,里面有四個紅色的小金魚靜靜地沉在水底。他把花枝放到魚缸里,小金魚被驚得亂竄。只要有水,那些還未完全綻放的花蕾會慢慢展開的。
也不是沒有空虛的時候的,這樣激烈的肉體之間的癡纏,仿佛把靈魂完全隔斷了。回頭想想自己的這趟旅行,真是不可思議。他怎么像變了一個人,思維敏捷,無拘無束,口齒伶俐,并不比組長邱元華差多少。他想起《夢想照進現實》中徐靜蕾的一句臺詞:“我一直在演一個我自己。一開始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別人全知道,就看我演呢……人類,就是裝著裝著才進步的。”他臉上湊出一副被別人看透的難堪表情,看了看四周,并沒有人注意他。誰也不知道他是千里迢迢來會網友的,并且,還有了一次比較前衛的一夜情。
和來時一樣,甚至東西都沒少一點。杜蕾斯還在包里,根本就沒有派上用場,人家早就作好了準備,耀武揚威地擺在床頭柜上。只是短短的36個小時,他就和一個在時空上都感覺很遙遠的陌生女人好上了,好得連縫隙都找不到。他用語文老師的思維作了仔細地比較,感覺他們之間的關系用好來定義是再好不過的了。有時候,36個小時比一輩子都長都美好。就像《廊橋遺夢》中短暫的婚外情,沒有功利,沒有煩惱,沒有俗世生活的瑣碎。雖然也沒有誰也離不了誰的死去活來,沒有更多的歡喜。感謝網絡,那一根線,并沒有把他的歷史和現實連到一起,像課堂上用的黑板擦,一下子就抺去了他不想再看的東西。
7點多,他收到睿語的短信:“你去了哪兒?怎么滿屋子都是桃花的香氣?你把桃樹枝放到哪兒了?”
徐望仁很快回了信:“在魚缸里。我回去了,趕火車。再見!”
她心有不舍,電話追過來:“能不能回來?”帶著濃重壓抑的哭腔。
他沒有想到她會這樣:“乖,我已經坐上車,還會再來看你的,別這樣。”摁了停止通話的鍵,不敢再和她有更深的對話。他還沒有學會安慰人,尤其是安慰一個女人。想想這樣粗魯不妥,有點過河拆橋的味道,又給她發去短信:“手機沒電了,回去再聯系。”
他不知道接下來他們該怎么繼續,但是,他知道他們之間不可能有未來的。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夜情,不,嚴格來說是兩夜情。他甚至害怕再在網絡上碰到她,QQ也設置成了隱身登錄。面對不停閃動的她的頭像,他有些恍惚。那些QQ上的記錄,親熱得讓人耳紅心跳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兩個人,因為見面,反倒局促起來。就像七月的天氣,豪雨之后,突然之間就云散雨收。
6
蘇瑞娟又約過他幾次。徐望仁敷衍著她,再也沒有了激情。她的身體,說到底只能算是風韻猶存。他想,無論是為睿語還是為楊雪蕾,他都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地與一個半老徐娘鬼混下去了。
他親自給楊雪蕾打了電話,對方的語氣里滿含著對一個事業有成的老同學的尊重,他甚至找不到和她談情說愛的契機。好像是第四次吧,人家終于答應了和他一起吃頓飯。
回去把去見睿語時穿過的那套西服重新熨了熨,還好,穿在身上很筆挺。看著腳上擦了無數遍的皮鞋,幾乎能照出人影來。也不好,這樣的耀眼似乎含著拒人千里的意思。徐望仁故意用破布在鞋面上抹了兩下,舍棄那種逼人的光芒,顯得容易接近。看看時間還早,又去發廊里洗了頭,發型從中規中矩的學生樣式變成了偏分。坐在發廊的椅子上,他又想到了小時候過年穿上新衣服卻躲在里屋一天不敢出來的情景,仿佛是另一個人的事,那么可笑。
玫瑰自然是少不了的,電視上的男女見面不都是送花嗎?11朵玫瑰捧在懷里,滿滿的,引來小城大街上很多人側目。對了,第一次見面還要有禮物。他拐進女士用品專用店,轉了兩圈,拿不定主意該買什么。
眼看快要到約定的時間了,他只好指指那些女性特征最明顯的胸罩。在為女人選禮物時,他總跳不過胸罩。
服務員問:“哪一種?什么顏色?多大號碼?”
哼,連服務員都欺侮他對女人的不了解。
“黑色。34D。”他裝出很老練的樣子,憋得通紅的臉還是泄露了他的緊張。
到了酒店,他問服務員他的客人到了沒有。服務員恭敬地回答:“到了,什么時候上菜,先生?”
徐望仁說再等等。他站在包間的門口,深呼吸,定了定神才輕輕地叩門。
門從里面打開,徐望仁用花掩住臉,同時做了一個獻花姿勢,人和花幾乎都跌落到她的懷里。這個姿勢是他從電視上學到的,已經在家里演練了無數遍。
“好肉麻啊!你們是不是想讓我們見證你們倆的隱情啊?”一屋子人一擁而上,討好地把主人讓進來。
徐望仁設計好的套路被房間里的六個同學攪亂了。還有人大聲地嚷嚷:“哈,你們過來看啊,還有禮物呢!”
他無力地把頭埋在雙手里,他能想象得到人們一層一層剝開包裝后的驚奇、尷尬。很明顯,人是楊雪蕾約來的,她還是不想和他有什么關系,除了同學。
那頓飯對于其他人來說也許只不過多了點佐餐的笑料,而對于剛剛通過網戀樹立起自信心的徐望仁來說簡直要崩潰了。他收斂起準備好的表情,笑話,又恢復到自己原始的狀態,痛苦地等待著飯局的結束。
后來屈從杰打來電話:“我還以為你又有什么好事要請客呢,誰知道楊雪蕾只是因為拗不過你的盛情才勉強答應的。別做夢了哥們,醒醒!她和你不是一個道上的人。”
徐望仁像坐在春天的陽光中昏昏欲睡,慵懶無力。不想上課,不想進辦公室,只有網絡是他的通道。
QQ上睿語的頭像總是灰色的,也許她和他有著一樣的想法。互相逼近了對方最隱秘的角落,再也沒有神秘的期待,沒有刺激追求的過程了。以前的種種幻想,輾轉,試探,勾引,熱烈,都是為了相見的那一刻,都是為了與對方赤裸相見的那一刻。所有的愿望都已經在她身上實現,沒有了讓人神秘的向往也就沒有了按捺不住的激情。見光死,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吧。
徐望仁年輕的身體內像地震時地下的巖漿正左沖右突,急切地聚集能量尋找出口。上課和上網,就成了徐望仁心靈的兩個出口。他像一個稱職的牧師,總能在課堂上找到發表自己言論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他把握得很好,自然,不留痕跡,看不出其中有刻意的成分。他的自閉也讓他努力地探尋著,希望能找到一個通向社會的出口。
有時候,教學這個出口好像總是在和他作對,常常堵住他前進的步伐。他去教務處送試卷,教務主任會說,怎么現在才送來,都像你,教務處還怎么工作?他去政教處值班,政教主任會說,都像你晚來兩分鐘工作還怎么做?看到那么多老師比他更晚,主任們和他們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就過去了,就更加怨恨自己的沉默。反過來想想,也不是主任們不好,是他自己理不清這些簡單的人際關系,不會涎著臉和他們搭話,不會明知對方錯了還要唯唯諾諾。他覺得自己活著也很累,比那些挖空心思接近領導的人還疲憊。
下一次教研處要求周四把優質課材料報上去時,徐望仁周三就送了過去。教研主任還是一樣的煩躁語調,要求周四報你偏要周三報……
他一時想不到用什么樣的話來保衛自己。等到平靜下來時他才想好一肚子的話去應對他們的無禮,精彩的,有力的……他相信,主任們絕對會無言以對,即使那些語句帶有侮辱性質。可是,事情已經過去,總不能一周之后還去找人家算賬吧?
他于是就有意找一些網上的女孩子聊。先給自己取一個溫暖的或者很飄的名字,比如“轉身之際”,“如風”等。根據經驗,網名很關鍵,這決定了人家是不是愿意和你搭話。當然,這樣的事對于一個高中語文老師來說太小兒科了。如果遇到的是比自己年齡小的,就向她大談人生的哲理,最好多用點名言錦句。要是對方年齡較大,就向她傾訴生活的苦悶,勾起女人天生的母性。他很清楚,只要堅持自己的程序,總能無往而不勝。
可是,這樣懷著目的地聊天,就像一眼能看到底的淺水,還有什么神秘可言?有時候,徐望仁坐在電腦前,看著QQ上搖頭晃腦的小企鵝們發呆,任憑對方如何發問,就是不想打出一句話。他從沒有考慮過用語音或視頻聊天,他以為,網上聊天的好處就在于雙方不知道彼此的一切,不知道網絡那端的那個人是男是女,長得什么樣,胖還是瘦,聲音是不是自己想象的,資料是真是假……聊了上百個小時,那個人什么樣已經通過文字了然于心,就像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沒有拍成電影電視之前大家都有過自己的想象。這種想象更能激發人的好奇心,更能拓寬人的想象力。
隔著網絡,他不必盛裝不必畏縮不必羞怯也能獲得愛慕與尊重。他有豐富的語文知識做后盾,隨時都能引用一兩句詩,對經典的名著有對方以為獨到的看法。其實都是從書上照搬來的。她們為他牽腸掛肚拋棄了女人平日的高貴,她們向他傾訴自己的苦悶,自己在現實中難言的隱私,還有對他的思念,甚至包括性的幻想。無數個在網絡上的日子里,徐望仁忘記了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樣子。他不再冷眼看人,冷眼看事,他就像一個主動出擊的拳擊手,那些冰冷而又勾人的文字以連環拳的形式頻頻發出去,甚至不在乎對方有沒有回應。
上網的時間只有夜晚,天亮時才意識到又是一夜。有什么不好呢,楊雪蕾不愛他,蘇瑞娟已經令他倍感恥辱,總比出去找小姐好吧?每一次開始聊的時候,他都會說,最多聊到12點。真的到了12點,哪里能忍心拋下那個嬌滴滴喊哥哥哭著鬧著要為他放棄一切的女子?第二天早上,他精神疲憊地去上課。進教室之前猛喝咖啡,強迫自己從黑夜的網上回到光亮刺眼的現實中。周六或周日的白天也上,可是,那些一樣找不到精神依托的女人的話,還是讓他感覺像是在漆黑的夜晚。她們不像在現實中的白天那樣處處設防,一個個都剝下了高貴的外包裝,赤裸裸的語言,潘金蓮似的淺薄、淫蕩。網絡上的氣氛,就像午夜時窗外的天,是那種他想要的暗無天日的黑。
與一個南昌市郊的女子聊了100多個小時,聊天內容當然包羅萬象。她邀請他去南昌,他問:“我去了有什么好?”
她答:“你想要什么好啊?”
“當然是要你了,比什么都好。”
“好啊,你要我的什么,我都給你。”她裝著不知道他的所指。
“那我這個周就去?”
“不行,改天吧,我身體不方便。”
他已經知道不方便指的是什么了,還是想激著讓對方說出來,卻裝出什么也不懂的樣子:“什么不方便啊?病了?那我更應該去看看你啊。”
她打出一個害羞的圖像過來:“什么啊,人家……人家身上來了。”
“哦,來了與我去有什么關系啊?”他喜歡自己已經具備了如此恬不知恥的精神。
“你真壞!那你來了可不能動我啊!”
徐望仁笑了:“我不動你你也別動我啊!”
隔了一個周末,徐望仁去了南昌。到南昌的時間是凌晨4點多,他沒有讓她去接站。他躺在車站的長椅上迷糊了大約兩個小時,醒來時天已經大亮。發了短信過去,她卻讓他自己先找個地方住下,她上午還有點事兒要辦。
徐望仁不太滿意她這樣與網上太大反差的冷漠。人已經到了,他卻已經沒有與人家講條件的退路了。找了家賓館,中檔的,不能讓她小瞧了咱吧。房間里有一枝新鮮的玫瑰,擺在桌子中間的花瓶里。他把外套搭在衣架上,洗了把臉,端正地坐在那兒等著。
從7點等到8點,又從8點等到9點,再從9點等到10點,她還是沒有來。有事,正在辦,再等會兒。都是這樣簡潔的回信。
10點45,她來了,讓他到賓館的大門口接她。她長得很一般,除了單純,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比不上柳州的睿語。他并沒有失望,又不是找對象,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游戲。
她說:“不如我們先在外面走走,我帶你四處轉轉。”
他知道她是不想去房間,也只好隨了她。他想,只要能營造出一個和網上聊天氣氛差不多的氛圍,她還是會就范的。他仔細地從大腦里儲存的笑話里挑了一個:“你知道為什么花木蘭充軍那么長時間還沒有被發現是女性嗎?”
她說:“不知道。”
他啟發她:“你想啊,軍營里都是同吃同睡,怎么會沒有發現呢?”
“就是,怎么沒有被發現?”她已經進入角色了,反過來問他。
“你想啊,和她睡過的人誰還會說出去啊?巴不得第二天還能和她再睡在一起。”
這個故事他已經背了很多遍,遇到與網上態度迥然不同的女孩子,他還是無法正常發揮。為了調節氣氛,他自己勉強地擠出笑容。
她并沒有笑,還露出厭惡的不屑。他有點懷疑她是不是網上那個放蕩不羈的女子,用了很多只有她們兩個才知道的聊天內容來試探,并沒有找到漏洞。就是她!可是,為什么判若兩人呢?
到了午飯時間,徐望仁堅持回賓館去吃。回到賓館的房間,一轉身,他用積攢了很久的勇氣抱住她。她堅定地斥責:“放手!不然我大聲喊了!”一邊努力地掙扎,拼了命似的,他能感覺出來。
徐望仁放開她,眼睛有點不知所措:“你……”
“咱別這樣好不好?這樣多不好,你還是個老師!”不軟不硬的一句話,他更難堪,汗都流出來了。
餐廳把飯菜送到了房間,她不吃:“我不餓,你吃吧,跑了那么遠。”篤定從容。
他一個人吃,她坐在離他最遠的一張床上看著。他其實很餓,卻只扒了幾口,再也咽不下去。
看他吃完,她說:“下午還有事,我先走了。你在這兒玩兩天,南昌挺好玩的。”
徐望仁又恢復了先前的本色,說不出話。他有些不甘心,想不出自己哪方面做錯了,是那個有關花木蘭的笑話?那可是屢試不爽的啊。他來之前先給很多人試講過,沒有多少人不笑的,很多人還要加上兩句:“真是絕了!別說,還真有可能!”那么,是她看不上自己?
他迅速地辦了退房手續,打車去車站。盡管這個歷史名城他一直沒有來過,此時也沒有一點想瞻仰一下的閑情雅致。最近的火車是晚上7點多,離現在還有5個多小時。他一刻也不想多留,轉道又去了汽車站。還好,有一班下午2點直發明城的。
回程的路上,他并沒有太大的失落。也許他們都是被生活拋棄的人,只想在彼此寂寞無助的人生里取暖。是他選錯了時間,這樣的幽會是不應該見光的,見光死嘛。雖然遭到了與網上的熱情截然不同的拒絕,他還是覺得這樣挺好,陌生人沒有危險的威脅,沒有感情的交換,是一種最單純的男女關系。就像現在,兩個人的關系一干二凈,不存在什么尷尬。也許,徐望仁的生活里永遠也不會再有這個南昌網友。
7
蘇瑞娟打電話讓徐望仁到她辦公室去。
剛一進門,蘇瑞娟就神秘兮兮地掩上門:“王校長馬上就要退了,新校長很有可能就在我和高之間產生。馬上就要搞民意調查,你今天晚上去請語文組的這些人吃飯。把我的意思想法傳達到,要委婉。”
徐望仁看不起蘇瑞娟就與她這種好耍小聰明有關,她總是用一些小恩小惠來籠絡老師。最典型的一次是,兩位老師出去開會,又恰逢考試。后來的監考補助表上卻有他們的名字,蘇瑞娟還狗尾續貂地專門讓人給他們捎話說:“你們是學校的中堅力量,我想了想,反正開會也是學校的工作,就給你們造上了。”她沒有想到,還真有人特別煩這種明顯買好的人,告到了校長那兒。結果弄巧成拙,校長對她挺有意見。
也確實有一批老師從她那兒得到了好處,所以就有很多人說,與高副校長比起來蘇副校長更有能力。徐望仁不這樣認為,他清楚,蘇瑞娟只不過是更會弄權而已。
徐望仁才分到學校那年,高副校長和蘇瑞娟都還是主任,蘇負責辦公室高負責教務處。校長不在的時候,蘇瑞娟就當仁不讓地坐到會議主席臺上主持會議。高主任很自足:“我一個農村孩子,到今天這種地步,學校已經待我很不錯了。”不爭,不搶,踏踏實實地把教務那片工作做好就滿足了,哪里有管理整個學校的大志?誰都以為,蘇主任肯定是副校長了。
那一年,全縣在教育上搞改革試點,群眾推薦結果當場公布。198個老師參加投票,蘇只得了67票,一向低調老實的高卻得了136票。有的老師就說:“還是對人實誠好,早晚會被人承認的。”
再開會,缺了校長時,就變成蘇殷勤示意高到臺上來了。年后,徐望仁從鄉下回到城里,碰到蘇瑞娟時,她熱情地招呼他:“來,我載你一程。你知道嗎,我的副校長任命也下來了!年前臘月二十六下的文。”
那時候,徐望仁還是理解她。人都是想做官的,女人也是人,誰沒有個追求?后來和蘇有了那種關系后,他才看清楚,她不是簡單地想做官,她是那種哪怕失去身體的某一個器官也在所不辭的權力主義者。她在學校的每一步,都是以建立自己的小圈子為目的。這個老師是不是高的人,那個老師是不是能為她所用……有時候,她會在和徐望仁歡愛過后的床上征求他的意見。
徐望仁打開蘇瑞娟給他的信封,里面有一張十一個人的名單,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聚財酒家,已經安排妥當。”
看樣子蘇瑞娟為此費盡了心機,連他這樣不善與人溝通的人都派上了用場,有點慌不擇路饑不擇食的味道。徐望仁有點可憐她,淪為政治的奴隸的人多么可笑啊。學校里有人當上年級備課組組長時,就會失去自我,忘了自己姓啥名誰。年級備課組組長,不知道中國的官位里有沒有這個名詞。這樣的人,要是做了校長還不攪翻天?
暑假開學前,縣委根據學校民主推薦及組織考核的意見,最后任命一個名叫楊雨杰原鄉黨委書記為學校校長。宣布任命時,徐望仁注意到蘇瑞娟故作鎮靜地端坐著,與她緊挨著的高情緒自然。他忽然覺得那個男人很讓人尊重,一個在機會來臨時卻將一切置之度外的人必定是一個會生活重工作的人。
緊接著就是學校中層的大面積調整。辦公室每天的花邊新聞就是哪個處室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誰最有可能坐上某個部門主任的位置。組長邱元華這兩天比平時積極多了,見到誰都擠出滿臉的笑意。新校長第一次到語文組時,邱元華把早已準備好的煙和茶放到校長跟前。
“聽說我們學校語文成績一直比其他兄弟學校好,是吧?”
邱元華當仁不讓地回答:“在您的領導下,我們語文組肯定會更上一層樓!這段時間我們聽到了很多您的傳奇,學校只有您這樣的人才能挽得住大局……”
新校長似乎有點不耐煩:“別盡說客套話!我剛來,還希望大家多支持工作。邱組長,語文組能多幾個像你這樣的骨干我就放心了。”
很快,楊校長就宣布了對學校中層的任命。徐望仁恍惚中聽到有自己的名字,以為是幻覺,趴在前排的椅靠上直瞌睡。
鄰座的老師拍了拍他的胳膊:“徐主任,高升了可得請客啊!”
徐望仁弓著的腰一下子直了起來:“別取笑我了,都說我班主任都當不好,還高升呢!”
回到辦公室,語文組的老師們都對他保持著客氣的距離:哼,不吭不嗯的,還倒有官癮!老師們平日里對邱元華的官癮都嗤之以鼻,今天卻都圍著他猜測這次任命的背景。之前大家在辦公室里開玩笑說,買個主任至少得3000元吧,像辦公室、財務處這么重要的位置恐怕得5000往上。這會兒卻靜悄悄的,不過,徐望仁從他們的神態看,自己真像是做官了。他不敢去問誰,怕別人會說他是裝迷糊。整個下午他都支著耳朵,總算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他就要做官了,而且是財務處主任。那個一心撲在官位上的組長邱元華,還是個組長,連副主任也沒有掛上。
徐望仁并沒有多少興奮可言。回家的路上,他馬上撥通了蘇瑞娟的電話:“你怎么也不和我提前打個招呼啊?我是那當主任的料嗎?”
“你怎么就做不了?你不愛說話,嘴緊,最適應財務處。掛個主任每個月的津貼就能多領150元,不夠你電話費?”蘇瑞娟嬉笑著。末了又問,愿不愿意趁假期和她一起去廬山。
徐望仁沒有給她答復,生硬地掛斷了電話。
鈴聲再次響起來,徐望仁沒理它。當它不屈不撓地第四遍響起時,徐望仁才接聽。是屈從杰,說楊雪蕾要請客。她對那天的事很抱歉,希望晚上能給她面子。經過了幾次轟轟烈烈的網絡愛情,徐望仁已經不太刻意地追求和楊雪蕾的相處了。他爽快地答應道:“好,不去白不去!”好像通話的人就是楊雪蕾。
“那你什么時候回請人家啊?你的任命可是下來了啊!”
屈從杰的這句話讓徐望仁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的?”
“我問你,你們新校長姓啥?”
“姓楊啊!”
“楊雪蕾呢?”
“啊?難道他們楊到一塊了?”
“呆子,楊雨杰是她哥!”
徐望仁一聽這話,心就暗了下來。原來他還抱著幻想,即便蘇校長推薦他,新校長也會考慮他徐望仁是不是有這個能力。現在用了他,說明新校長對他還是比較肯定的。可是,要是楊校長的妹妹強力推薦的話,恐怕這樣的考察就淡化了。第一次,他切身感受到官場上關系的重要。還有,蘇校長怎么能順水落了個人情?
徐望仁到酒店時,下意識地掃了一遍停放自行車的地方,沒有找到他記憶中的那輛絳紅色小單車。房間里還沒有人,他以為自己來得太早,看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應該都到了啊。正想著,楊雪蕾來了。
她今天沒有化太濃的妝,頭發隨意地披在腦后。裙子也很淡,是那種帶著素淡小花的奶白色。上衣是T恤,很寬松,看不出胸部的輪廓。徐望仁隱隱有些遺憾。
“你這樣穿很漂亮,真的!我覺得,淡妝素裹最適合你!”
“是嗎?謝謝!”楊雪蕾的表情也很坦誠。
酒菜上來了,他有些意外,她只請了他一個人。而且,要的多半是素菜。徐望仁就很感動,還有點緊張,第一次接受以素食為主的宴席。更重要的是,桌上的菜和那個財務主任都表明,楊雪蕾還是很看重他的。
“看什么看,我沒有請別人!上次的事,不好意思,我太沒禮貌……”
徐望仁打斷她的話:“不用客氣,你讓我……”他想用“受寵若驚”這個詞,感覺不妥,又咽了回去。
兩個人吃得很少。楊雪蕾不時地給自己倒上一杯紅酒,給他倒時,他用手勢阻止了她。
這樣的場景讓他以為又回到了和網友見面的時間,他害怕又冷場,硬著頭皮開始講那個花木蘭的笑話。
花木蘭充軍時,住的當然是大通鋪。幾年過去了卻沒有人發現她是女人,為什么?
楊雪蕾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你想啊,哪一個當兵的和花木蘭睡過之后會講出去?他們還指望著第二天能再有機會呢。
楊雪蕾看著他,還是沒有什么表情變化。徐望仁想,壞了,和南昌的那個女網友一樣。他猜不透她請客的真實意圖,菜吃不進去,酒也不敢喝。接著講?看樣子是不夠精彩,沒能打動她。
英語課上,老師讓小明把“我哥哥去學校”這句話改成將來時態。小明走上講臺,迅速在黑板上寫下“我哥哥的兒子去學校”,然后驕傲地走回座位。
雖然講得吭吭哧哧沒有以前流暢,但他認為還是成功的,不色,又沒有什么侮辱性的暗示。
這次楊雪蕾發話了:“你什么時候學這么貧啊?能不能安靜會兒?以前的事兒,我都聽屈從杰說了……”
徐望仁搶斷她的話:“你別聽他瞎說,我……”
他看著她,她的臉慢慢上了色,有了紅暈,還是沒有勇氣當面承認自己曾經暗戀過她。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真的,我不配你,不配你花那么大的心思。我拒絕你,我不想讓你的生活因我而改變……”因為激動,她有點語無倫次。
徐望仁心里寬慰多了,看來,財務處主任一職并不是她對自己癡情的報答。他拿起桌上的酒瓶,給自己倒了半杯喝下。
“我以前有資本,是。那時候我的心多高啊,我看不上你,是吧?你也別難過。有多少人我能看上?哈,命比紙薄,我算明白了……”
他連喝了三杯,臉發熱,頭腦也漸漸迷糊。既然都挑明了,還怕什么:“不,你永遠都是我的夢。夢,你知道吧?什么是夢?你想碰,卻又不敢碰,怕它破碎了的東西!”
楊雪蕾笑他:“哈,你還挺哲學的啊!今天可是我見你說話最多的一次……”
“其實你不知道,我以前都是裝的,裝著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我最想說話了,只要對方是我無須設防的人……”徐望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感覺自己很清醒,那些話在他想攔著的時候卻一滑溜就從嘴里跑了出去,他沒有辦法。
徐望仁搶先結了賬,楊雪蕾笑:“也好,財務主任結賬理所當然。”這是這個晚上兩個人唯一的一次說到徐望仁的任命。
她把電動車的鑰匙遞給他:“我可是沒辦法騎車了,你得送我。”徐望仁想,酒宴和任職并不是兩個人關系的了結,是新的開始也說不定呢。他變得輕快起來:“我以為你一直騎著那輛絳紅色的小單車呢!”
楊雪蕾沒聽明白他的話,靠在他背上睡了。好在她并沒有完全醉,還能摸到自己的家在哪兒。把她推進臥室,還沒有找到開關她就一頭扎到床上。給她脫鞋子時看著她的腳,徐望仁走了神。現在,夢離他如此近。
“怎么還沒有脫下來啊?拖鞋在床底下……”她自己在床上站了起來,開始旁若無人地脫衣服。
徐望仁并沒有偉大到能坐懷不亂,那么真切的夢想就在眼前,怎么能錯過?他也三下兩下除掉身上的累贅,爬到她跟前。
“別急,就是你的,跑不了的。”徐望仁的手正在楊雪蕾身上摸索著,吧嗒一聲電棒亮了。時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初入高中的晚上,兩只年輕的小手一起打開教室里的日光燈。
他的手停下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楊雪蕾還持續著黑暗中的笑,沒有任何的遮掩動作。燈光下,她的皮膚黑黑的,像起了雞皮疙瘩,粗糙不平。乳房沒有下垂,是因為太小,像一只抽掉一半空氣的汽球。乳頭被孩子咂得長長的,呈褐色,像一枚干癟的紅棗,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有過的紅潤。他原先想象過無數次的美好胴體,根本無法重疊在面前這具身體上。
忽然想到剛剛在課堂上講過的成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果,如果今天的場面早出現十年,他的生活會不會完全不同?
夢,碎了。
“來呀,別光傻看啊!”她還算清醒,這個時候了還邏輯清晰。
追求了一輩子的東西不過是一堆俗肉,徐望仁大腦里一片空白。身下的床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他的身體失重般地墜下去墜下去,始終著不了陸。他徒勞地在她身上扭動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
看來,他是真的病了。
(選自芳草網http://www.fangcao.com)
現場點評:
人生如戲,在人生舞臺上,一個人可以同時扮演生旦凈末丑各行當,扮相可以惟妙惟肖,然而個中滋味卻難以名狀。文中的主人公徐望仁一直想活得像個自己,中學時對愛情的憧憬是那樣純真和可愛,為一個暗戀著的女孩不惜放棄上好學校的機會。可是當他大學畢業成為一名精神導師后,一向生性木訥的他卻不知不覺、隨波逐流地卷入在戲劇舞臺上,演技有時也頗為嫻熟。首先表現為對純真愛情的遺忘,一不小心就步入了欲望的陷阱,和副校長蘇瑞娟的不正當關系,讓他覺得神奇而又不恥,終究無法擺脫。網戀、一夜情的瘋狂體驗又讓他對自己的演技信心倍增,甚至達到了煥然一新而不自知的地步。是啊,\"沒有了歷史和現在的連接,沒有俗世生活的瑣碎,\"人類就達到了完全的自由和忘我狀態了。可這又是多么的可怕!當他心中的\"女皇\"楊雪蕾十幾年后真正倒在自己懷里的時候,看著她變形了的身體激情竟然消失殆盡,終于完成了對愛情神話的解構。
在工作上,雖然平凡,但也受職稱和榮譽所累,雖不愿作假,卻也默認別人和自己虛假的一筆,雖然不如有些人那樣會\"左右逢源\",卻也會察言觀色,立場中庸。好在徐望仁是一個矛盾的現代人,他的痛苦和反省不禁讓讀者心中隱隱作痛:這個社會難道純真的永遠只是個夢,譬如愛情和信義?
點評人:宰艷紅(南京師范大學現當代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