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畢業不久,三個月前來到這個北方城市。我是南方人,在北方長大,所以習慣了北方的干燥。
我在一個不起眼的出版社做校對,這與我所學的專業大相徑庭——我是哲學碩士。
我本來可以繼續攻讀博士,但那比哲學邏輯演繹還要枯燥的學院式生活讓我不能忍受。
我本來可以找份更好的工作,但我最終還是選擇了比學院式生活更乏味的校對工作。朋友、親戚不理解,問我干嗎要做這種工作。我笑笑——
——因為可以不必說話。
我住在W小區的三樓,房子是租來的,它有著一個我所鐘情的較為寬敞的陽臺,我總喜歡每天睡覺前在陽臺抽支煙。
是的,我是個煙鬼,但我在父母前從不抽煙,我是他們眼中的好兒子。
我談過一次戀愛,失過一次戀。現在有一個女孩子喜歡我,同樣,我也喜歡這一個女孩子。她們不是同一個女孩。
我雖然學哲學,但我更喜歡文學。我讀叔本華、周國平,我也讀米·昆德拉、郁達夫。
我有我喜歡的生活方式和人生信條。我對工作漫不經心,我視人生為兒戲。我相信人生是不足為道的輕飄。在尼采永恒輪回之說下,我受到了啟發。因此我及時行樂,從不使“金樽空對月”。
我不是要作自我介紹,我要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好吧,我們就當它是一個故事。
我說過我睡前總在陽臺抽支煙,時間基本固定——大約十一點半。這是我在大學時代就養成的習慣。
大約在我住進這里的第三天晚上,我正在陽臺抽煙,無意中看見對面四樓有一個窗戶里面一個紅點在一明一暗地閃。仔細一看,是一個家伙同我一樣也在抽煙。我會心一笑,得!有這種習慣的也不止我一人啊!
他抽煙的速度令我望塵莫及,每次總是我才抽了一半他就“熄火”了。
那是一周前的一個晚上,他反常地在抽了一支以后又點燃一支。這讓我好奇,他以前不是就抽一支嗎?
讓我好奇的是他又抽了第三支、第四支……一直抽了大半天。我困了,不欣賞他抽了。
我回去睡覺,他在抽煙。
第二天我依然繼續我的習慣,可對面的仁兄沒有出現。
第三天他依然沒有出現。
這使我更加好奇起來。你要知道,習慣有著巨大的力量,是不容易一下子改掉的。我相信,如果一個人突然改變了他長久以來的習慣,那一定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在第四天晚上抽煙的時間去了對面的樓上。走到他的樓層,借助樓道里微弱的燈光,我發現他房間的門虛掩著。
我敲了幾下門,突然又感覺自己太唐突了。我這是干嗎?如果他出來,我該怎么說?我說我看你這幾天晚上沒有在十一點半站在窗前抽煙,很好奇,所以來看看。這也太可笑了吧!
可房間里沒人應。怎么回事?我更加好奇了。
我推門走進屋里,摸索著打開燈。
燈光很暗,但能看清房間的全貌。房間擺設不多,墻壁上掛著幾幅字和一幅畫。畫是臨的白石的群蝦圖,但奇怪的是這些蝦全部沒有前面的兩個“大鉗子”,畫的空白處題了一首像詩又不像詩的東西——“嬉游湖沼,此生足快,奈何紛紛攜鋒刃?吾為消之!”落款是“西西”,好奇怪的名字。
房間中央是一張大大的書桌,上面放著幾支毛筆、一方雕琢精美的硯、一摞書上面放著一個小小的相框,照片上四男一女坐在雪地上,大約都20歲左右的樣子,都有著一臉天真無邪的笑。我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屋子的主人。
書桌中間放著一本敞開的日記本,我拿起來,就著燈光看到下面的內容:
XXX:
很高興您來到這里并看到我的這封信。
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來到并看到它,與其說這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封遺書,因為在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我大學畢業一年多,我讀中文系,我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畫得一手頗有功底的國畫,墻上的字和畫是我的作品。我是同學眼中的才子,我為此很得意。畢業時我有幾個較好的工作可以去做,例如去報社做編輯、去電臺做策劃甚至去國外教華文,但這些都沒有實現,為了讓父母放心,我做了一名中學教師。
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深愛著我的父母,他們用血用汗讓我受到了高等教育,讓我擺脫了一身的土氣。我曾發誓要報答他們的恩情,因此,我一想到死就會因為沒有來得及好好盡孝而痛心。為此我也曾發誓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有時是太大了!我的理想、我的抱負、我的追求在頃刻間就化為了烏有。我過著我不喜歡的生活,這與我的內心有著強烈的沖突。
我常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我們兄弟四個無憂無慮地在一起,還有我的女朋友M。而如今我們已經天各一方了,M也已嫁為人妻了。我試圖再交朋友,試圖與他們成為兄弟,但我沒有成功。我試圖再找女朋友,但我一交到女友,晚上就會做夢夢到M。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好像我的世界失去了軸心,一切都漂浮在半空了。
我想要過自己的生活,我想不用與人交流,不用戀愛不用結婚,但我想到對父母的責任我就又喘不過氣了。為了回報他們,我要待在不愿待的城市,要做不愿做的工作,要接受不愛的女人。想到這樣的一生,我就厭惡透頂。
我想到了昆德拉《不能承受的命運之輕》中的薩比那,她的輕盈讓我羨慕。我知道,我的輕盈不在這里。我要尋找我的輕盈去了。
一年以來,我想盡辦法,為父母掙得了20萬塊錢,這些錢足以讓父母過著豐裕的后半生。這樣,我就再也沒有牽絆了,我可以休息了!
原諒我吧父親!
原諒我吧母親!
我愛你們!
西西
XX年X月
看完信,我不知該怎么辦!
我想去找西西,挽救他的生命。但我找遍整個房間也沒找到可以聯系他的方式。
我離開了他的房間。那一夜,我一直坐在陽臺上抽煙。我想到了我自己。
幾天后,新聞上說在大運河中游發現一具男尸。
我不知道是不是西西。
現在的我在努力地工作。
我不再抽煙了。
(選自煙雨紅塵http://www.up2c.com)
現場點評: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半個世紀前,加繆便在其哲學筆記《西西弗斯的神話》中提出并思考著這個問題。這篇短短兩千多字的小說《故事》,無疑也是作者西西弗斯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我們面對的世界是荒謬的,我們在這個荒謬的世界中是無能為力的。這幾乎是現代人最深刻的生存體驗。那么我們如何面對荒謬生活,如何在荒誕的世界中找到幸福呢?加繆給我們創造了一個新的\"西西弗斯神話\"。而這篇《故事》可以說是對其的一個形象生動的注釋。《故事》的故事是荒謬的:一位對工作漫不經心,視人生為兒戲的年輕人,偶然闖入一位不堪忍受平庸、荒謬生活而自殺的年輕人的房間,從此,他不再抽煙、游戲生活,開始努力工作。或許,他和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一樣,認識到幸福與荒誕是同一大地的兩個產兒,唯有對荒誕的生活及工作進行反抗才能體驗到幸福。
小說的構思和敘述是值得稱道的。尤其是開頭,短短幾句簡練而又飽含悖論的自我介紹,一個迷惘空虛的現代年輕人便呼之欲出,同時,亦漂亮地抖出自己的包袱:要說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迷惘的年輕人的故事,這讓幾乎要上當的讀者欲罷不能。戛然而止的結尾,給讀者留下一絲懸念和一絲思考:我們如何來對抗荒謬?
點評人:羅四鸰(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
實習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