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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棋

2008-01-01 00:00:00陳蓓蓓
三角洲 2008年5期

這幾天大家都在議論天氣。滿天世界的泥漿泥水把許多事情都耽誤了,人心像長了一層綠毛似的澀重和骯臟。

放下飯碗,陶麗娟來不及擦一下嘴,就連忙打開電視,正好地方臺的天氣預報剛開始。她喊一聲,開始了。崔大可端著飯碗連忙也跟了過來。播音員說,明天陰有雨,雨量中等,后天陰有雨,雨量中等。陶麗娟兩條手臂就耷拉下來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崔大可說,算了,算了。陶麗娟沒吭聲,一按遙控器,調到中央臺。中央臺的天氣預報也正好開始,幽默的主持人宋英杰說,俗話說春雨貴如油,可是油瓶打翻了未必是好事。這幾天華東、華北受低壓潮控制,處在一大片雨區之中,而且短期內這種狀態不會改變。受淫雨影響……

陶麗娟沒聽完,就把電視機關了。

崔大可打開半扇窗戶,風夾帶著雨點毫不客氣地撲面而來,雨聲嘩嘩嘩的,氣勢很磅礴,這雨不但淫,而且剽悍。崔大可說:這么大的雨,明天再說吧。

明天還有雨,后天還有雨,等到什么時候呢?

不要你去,我一個人去。我就說你感冒了,發燒,行吧?陶麗娟說完三下兩下套上雨披,登登登下樓去了。

聽著摩托車起動的聲音,崔大可嘀咕一聲:神經病!

崔大可的長相是專門給人恭維的那種,一米八的個頭,白白凈凈的皮膚,鼻梁上一副銀白色金屬架眼鏡,飽滿的雙頰,恰如其分的嘴唇,左腮邊還有一個酒窩。看他一眼,魁梧、英俊、營養、親善,什么好感覺都有了。但崔大可穿上白大褂坐在縣人民醫院內科門診室里的時候,優勢就顯現不出來了。沒人沖著他那張臉讓他看病,倒是坐在他對面那個兩鬢蒼蒼臉上滿是歲月刻痕的老醫生周圍,一直人滿為患,厲害的護士小姐好幾次把排在老醫生面前的病歷卡強制挪到崔大可面前,可是等她一轉身,病人又偷偷挪回原處。

醫院里外科醫生靠紅包,內科醫生靠藥品回扣。崔大可的長相并沒有給他帶來實惠。有一次陶麗娟來醫院找崔大可有事,親眼目睹了崔大可的蕭條,她當即就下了決心,這種狀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陶麗娟原來也只不過是個護士,還不是人民醫院的護士,在一個鄉鎮衛生院,離城二十多里路。陶麗娟從護校畢業時,曾找過人,錢花出去了,事情沒辦成,因為想去人民醫院的護士太多了,人家可能花了她三倍五倍的錢,誰知道呢?反正她沒有如愿。陶麗娟是抓住了機關招收公務員的機會,考到開發區管委會去的。從這一點來看,很多人都佩服陶麗娟,說這個女人不簡單。但是,陶麗娟更令人佩服的是她能講一口流利的日語。陶麗娟講日語時,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的,說,這才是真本事,一點馬虎眼也打不得,打馬虎眼了,外國人會依嗎?于是陶麗娟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升高,像坐了直升飛機飛到天上似的,令人仰慕。

更重要的是,隨著中日經濟交往的頻繁,日語作為一種交流工具,領導也太需要了。做領導身邊的工具,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這里面蘊含著無限商機。

陶麗娟自學日語后,就督促崔大可把英語深化深化。崔太可卻有些疲沓,這個浪蕩公子被他母親慣壞了,凡事得過且過。前天說好去衛生局楊局長家的,崔大可看著霏霏淫雨,退縮了,說:下雨天去人家家里,人家看著急吼吼的,明天吧。昨天又是一天雨,崔大可說,等發財沒有,等一個好天氣還是有的吧,明天再說。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崔大可你難道沒學過這首《明日歌》?我當年考公務員的時候,小領領才嗷嗷待哺,如果我等領領長大了才去考試,黃花菜早涼了。那次的機遇多好啊,機關第一次招收公務員,人們還懵懵懂懂的,后來公務員招多了,人鍛煉得成熟了,貓膩也多了,如果后來考,沒有三五條路子,別想打進去!

下星期楊局長要出國了,一出國就是半個月,加上出國前的準備工作和回國后的調整時差,起碼也得二十天不辦正事。而機遇往往是瞬間即逝的,會有耐心等你二十天?

崔大可目光里滿是不信任,他反復問陶麗娟:那里就一定比醫院好?你有把握嗎?

陶麗娟橫了他一眼,至少不會像你現在這樣浪費生命!

陶麗娟把崔大可的接收單位搞定了。沒料到醫院不肯放人。醫院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人才不能外流,何況還是改行,這不是暴殄天物嗎?暗地里卻是管人事的副院長存心要崔大可好看,究根刨底,還不是為他們年輕時的一點破事,崔大可曾經和那個副院長爭奪過一個姑娘,盡管后來姑娘跟了別人,不過這怨恨倒是結下了?,F在他有權,關鍵時刻出來為難你一下,還讓你說不出口。

一個人的權力就是若干人的地獄。

這事只有找個能壓住他的人出面解決一下。陶麗娟和衛生局楊局長認識,雖然不是爐火純青的關系,但找了總比不找機會要多些吧。

西城區正在改造,整條馬路向東拓寬三米,東面沿馬路的所有房子要拆遷,拆遷工程正進行得如火如荼,馬路也挖得面目全非,就在這當口,老天的油瓶打翻了,一場雨下了四五天,搞得整條馬路全是泥漿。陶麗娟的車子沒在意趟進一個大水坑,泥水濺了她一身。

摩托車熄火了。

正當她勢不可擋地猛踩油門時,一聲尖叫劃破夜空,驚得陶麗娟回過頭去。在她后面一個女孩連人帶車摔了個嘴啃泥。

女孩朝她慘叫道:阿姨,救救我!

陶麗娟想:救你?對不起,我還有事呢。她掉轉頭重新踩油門,這時她聽見女孩說:阿姨,我認識你!

待到陶麗娟看清這個女孩,她不由得驚喜地叫起來:你不是李部長的丫頭嗎?叫什么來著?

女孩說:我叫李小晶。你是崔婷的嬸嬸。

陶麗娟連連點頭,對對對!

不久前這女孩跟崔大可的侄女崔婷一起到她家去過,當時陶麗娟就牢牢記住了她是組織部李部長的千金,想不到再次相遇是在這個雨天的泥濘中。

陶麗娟把泥濘中的李小晶拉起來,這個一向受著眾人嬌慣的女孩做著滿臉的痛苦相,哎喲哎喲地亂叫喚,拉起褲管一看,小腿上有一片挫傷。陶麗娟說,會不會傷了骨頭?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陶麗娟把眼淚巴天的李小晶扶上摩托車,去了人民醫院。這時雨像奔跑的汽車被踩了剎車似的,突然小了下來。細雨拂面中的陶麗娟暗暗欣喜,她感到眼前的事簡直就是在演繹一種玄機,她將又跨過一道坎。

其實陶麗娟知道李小晶除了挫傷肯定不會有什么骨頭問題,既然這孩子把一塊挫傷搞得天塌地陷一般,陶麗娟何不趁機把這個過程拉得長一些,長得能讓她從容地利用這個天賜良機做一些事情。

在醫院里,陶麗娟把手機給李小晶:給家里打個電話吧,不然,你爸爸媽媽會著急的。

接通電話,李小晶就哭腔哭調地撒嬌,說,媽媽,我摔了一個大跟頭,出血了,在醫院里呢,你快來呀。

陶麗娟連忙接過手機,對那頭說,是小晶的媽媽嗎?你別急,醫生檢查過了,小晶沒什么事,觀察一會兒就可以回家了,你們不必趕來,路上很不好走,一會兒我把她送回家……

一小時后,陶麗娟已經坐在縣委組織部李部長家寬敞的客廳里了,喝著茶,說著話。

崔大可到縣建筑工程總公司上班了。

崔大可不得不佩服陶麗娟的運氣。李部長一個電話,事情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崔大可去局里辦調動手續時,楊局長甚至用哥兒們的口氣對崔大可說,發了財別忘了娘家人啊。還讓崔大可碰到李部長代他問好,好像李部長是崔大可的大舅子似的。

縣建總是國營單位,那時候縣里從五十年代開始就享有盛譽的棉紡廠、絲綢廠、水泥廠、機床廠、農具廠眼看著一個個都悲慘地倒下去了,而建總卻大鵬展翅,扶搖直上,成了一枝獨秀。建總很肥碩,那些廠長心頭郁悶時甚至發牢騷說,還不如去建總做一條看門狗呢。

當西裝革履的崔大可走進總經理盧天洪辦公室的時候,一種不快的感覺從盧天洪心頭掠過。

面前的崔大可英氣逼人。深色西裝里面一件淡黃襯衫,佩帶一條中黃格子的真絲領帶,把崔大可的細皮嫩肉和儒雅舒展發揮到了極致,讓盧天洪在一瞬間有點自卑。他有意不看崔大可,用很含糊的聲音說了句,坐,坐。然后撥電話,對著電話說:你過來一下,新來的崔副總來報到了。

掛了電話,盧天洪對崔大可說,下午2點,我們開個中層以上干部碰頭會,你參加。

這時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子。盧天洪指著崔大可說,這位就是崔副總。又指著中年男子對崔大可說,這是人事科朱科長。

朱科長說,我先帶你去看看你的辦公室吧。崔大可掉過頭看盧天洪,盧天洪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崔大可知道這個瓦工頭對他的接見算是結束了。

副總的辦公室也是一人一間,設施一應俱全,只是比盧天洪的小了一半。崔大可在自備衛生間撒尿時,憤恨地想,不就是個暴發戶嗎?大字不識一簍,倒會擺架子。崔大可本來以為,盧天洪會站起來,迎出來,熱情地和他握手。結果連起碼的寒暄都沒有。陶麗娟把他的前程描畫得如花似錦,看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素質,這就是拎泥桶的素質!崔大可甚至后悔到這個地方來了。

崔大可的氣在朱科長進來送盆景時一點一點地消了。

花工先搬進來一盆孔雀尾,朱科長挺著肚子指揮,說放在單人沙發旁邊,這里空間大,又是一進門就能看到的。突然他意識到什么,煞住話頭。謙卑地問崔大可,崔副總,你的意見呢?崔大可說,好的,就放這兒。接著花工又搬來一盆雀舌和一盆劍蘭,這次朱科長先詢問崔大可的意見,崔副總,你喜歡放在哪里?崔大可笑道:你安排就是了。朱科長這才吩咐花工把它們分別安放在茶幾上和窗臺上,窗臺還放了幾盆仙人掌類的盆景。有一盆散發著淡淡香味的小紫花,朱科長說擱在衛生間吧。

辦公室里有了植物,就有了生氣,就會激發人蓬蓬勃勃的愿望;綠色又是一種能安撫人心的顏色,它能使人在嫻靜中實現愿望。崔大可的心情便逐漸好起來了。接著朱科長拎來兩只大馬夾袋,打開一個袋子,是香皂、毛巾、面紙、衛生紙,朱科長說是這個月的衛生用品。打開另一個袋子,是麻油、雞精、咖啡、茶葉、餅干什么的。朱科長說,怕你忙得顧不上家。崔大可很吃驚,問是不是每個月都有。朱科長說當然。

看著這一大堆東西,崔大可很激動,恨不得馬上打電話告訴陶麗娟,這是他在醫院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崔大可在心里感嘆,有錢就有人情味了,什么都替你想到了,辦好了。他想,他不就是沖著錢來的嗎?副總的年收入在10萬以上,這是醫院能比的嗎?這么一想,盧天洪那張死人一樣的臉便隱到腦后去了。

就在崔大可一會兒憤恨一會兒感嘆的時候,盧天洪給陶麗娟打了一個電話,盧天洪說,喂,那個人來報到了。陶麗娟在電話那頭“哦”了一聲。盧天洪說,今晚還在老地方碰頭,碰頭再說。他不等陶麗娟答應與否,就掛了電話。

盧天洪過去是個瓦工頭,拎泥桶的出生。1984年他參加了援建西藏拉薩飯店的項目,是技術組的小頭目,該工程得到國家第一批建筑魯班獎,技術組跟著也被小小地嘉獎了一下,正是這段經歷,讓盧天洪積攢下謀生立腳的資本。接下來,公司內部發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權力爭奪戰,以參加援藏建設的知識分子新銳為一派,以四九年參加工作的工農干部為另一派。上級領導為擺平這場爭奪戰,推舉出盧天洪,得到兩派認可。

倒不是盧天洪有什么特別的水平或者能力,排來排去,處于中間人狀態的只有盧天洪比較合適,權力場的斗爭就是這樣,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盧天洪上任只有一個要求,把那個新銳派領導調到其他部門高就,讓老干部離休。

盧天洪上任后,天下總算太平了。

盧天洪上任后的這些年,改革開放的力度加大,社會主義建設的步伐加快,房子造得突飛猛進,縣里的建筑隊伍遍布全國各地,建筑總公司的辦公室從一排平房變成了一幢大樓,縣政府的文件已經把建筑業稱為縣里的支柱產業了,盧天洪的腰板也就越來越硬了,和財政局長可以頂頂嘴了,和分管縣長可以論論理了,甚至背后可以罵罵縣委書記。他有錢,他怕什么?

這次城市改造,不又讓他出血1000萬嗎?雖然政府答應劃撥開發區一塊土地作為補償,可是如果他盧天洪搖頭說不要那塊“西伯利亞”的土地,政府有什么辦法?1000萬,除了他盧天洪,別人誰拿得出?

陶麗娟和盧天洪認識,緣于一次出國的機遇。年初,縣里組織企業家去日本考察,盧天洪也在其中,陶麗娟作為翻譯跟了去??疾靾F只有陶麗娟一個女的,一路上,盧天洪就總拿陶麗娟開玩笑,盧天洪的玩笑是有色彩的,一般女人遇到這種玩笑要么冰清玉潔地板著臉,要么讓男人吃盡豆腐。陶麗娟卻能不管葷的素的,一概打著哈哈應付了,既不讓別人感到尷尬,又不失自己的穩重。盧天洪對陶麗娟印象就很好。

在日本下榻時,陶麗娟的房間就在盧天洪隔壁。

晚上,陶麗娟去敲盧天洪的門。

盧天洪穿著短褲汗衫出來開門,陶麗娟有些忸怩:盧總這么早就休息了?盧天洪忙不迭地說,沒睡,沒睡,不是沒事嘛,就躺下了,我正悶得慌呢。

我能進來嗎?陶麗娟很有禮貌。

能,能!盧天洪從衣櫥里拿出衣服褲子,三下兩下地套上了。

陶麗娟說,凌副書記睡了,劉總他們幾個在打牌。

盧天洪說。打牌沒意思,咱們就說說話吧。

陶麗娟盡管心氣很高,但是個不張揚的女人,不張揚就給人安全感。陶麗娟又是個十分能察言觀色體貼理解別人的女人,像三九寒天里一碗暖肚的生姜紅糖茶。

陶麗娟說,盧總,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我有一個朋友叫金陽,你認識的吧。

盧天洪說,怎么會不認識呢?她采訪過我。

陶麗娟說,她很佩服你的。說你是當之無愧的企業家,說你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就有強烈的市場意識,靠50噸計劃水泥起家……

出國前,陶麗娟就把金陽那篇稱之為報告文學的商業性東西仔細看了兩遍,當她準備把盧天洪這個個人奮斗的故事作為引子,拉開一場她所需要的談話時,不想盧天洪臉上蕩漾著怪怪的笑容,打斷了她的話。盧天洪說,你可知道,那天金陽采訪我,一進來,就把門關上了,說兩個小時內不準別人來打擾,你說,咱們一男一女關在房間里,算什么呢?盧天洪猥瑣地一笑,用指頭敲敲桌子:這個女人,你看。

陶麗娟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這話什么意思?總不見得暗示我金陽看上他了吧?那么,今天我敲他的門,在他眼里是不是又有色彩了?陶麗娟心里替金陽抱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如果不是全縣最大的建筑公司的老總,恐怕連揀破爛的都不屑一顧。

但陶麗娟臉上不動聲色,她只是笑笑。

一時正經話說不下去了,盧天洪開始滿天世界地神吹海聊。陶麗娟發現,盧天洪有很強的自我表現欲,即使這種場合也喜歡一個人壟斷。那晚陶麗娟只能綻開一張好奇的笑臉。耐心地聽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說著一大堆只有他自己聽得懂的爛事。說得起勁時,盧天洪還會壓低聲音,把嘴巴湊到陶麗娟耳朵邊,似乎這些話是他恩賜給陶麗娟一個人的。

那股煙臭味熏得陶麗娟無法呼吸。陶麗娟厭煩透了,可是第二天晚上她找個借口又坐在盧天洪的房間里了。

這一行程有半個月時間,滴水穿石,陶麗娟相信會有機會的。

果然。后來便是盧天洪主動去敲她的門了。

盧天洪在消費方面是個十足的老土,人家好不容易跑一次國外,商店肯定是要逛的,景點肯定是要玩的,而盧天洪除了必要的應酬和考察活動,哪兒都不去。陶麗娟說,盧總,日本的電器世界有名,價格又便宜,你不帶幾樣回去?盧天洪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它們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

電視里全是日本人,報紙上全是日本字,盧天洪只能睡覺。

翻譯其實是很辛苦的,吃飯,游玩,購物,只要有日本人的地方,就需要翻譯作為橋梁。在日本還能沒有日本人?所以陶麗娟幾乎不得空閑。只有偶爾,某企業家專門約某領導外出購物,嫌帶個翻譯不方便,陶麗娟才能松一口氣。

陶麗娟找盧天洪,是忙里偷閑,而盧天洪找陶麗娟,是百無聊賴。

有時盧天洪連門都不敲就進去了。盧天洪說:米西,米西,八格牙路。陶麗娟便十分燦爛地笑了。盧天洪朝陶麗娟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說,悶死了!

人憋悶到極限時,和屎團子墜到屁股眼的感覺一樣,急需排泄。所以盧天洪只要看到陶麗娟,便有一種如廁后的快感,幾天下來,他對陶麗娟幾乎有些依賴了。

陶麗娟就是瞅準那個時機提出要求的。

陶麗娟說,盧總,瞧你累成這樣,干嗎不找個貼心的副手呢?盧天洪馬上意識到陶麗娟不是一只讓你抱在懷里解悶的小貓,他剎住了滔滔不絕的話頭,嘿嘿地笑著。盧天洪人粗但不笨,關鍵時刻,他知道惜字如金。

可是陶麗娟的話卻像機關槍手的子彈,整排地向他射過來了。她說,我愛人到你們單位去怎么樣?盧天洪說,我要一個醫生干什么?陶麗娟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崔大可還有一張經濟管理專業的本科文憑呢,再說他五年醫科大學都念下來了,學建筑還會有問題?盧天洪為難地,只怕咱們廟小,委屈了他。

陶麗娟用撒嬌的語調軟軟地說:盧總,你算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呢?

如果是其他人我不會同意,但你的事情,我有數了。

說“有數了”而不說同意,盧天洪給自己留著后路??墒沁@后路第二天就給縣委凌副書記給堵死了。

在名古屋一間咖啡屋等待駐日商會的同鄉時,凌副書記當著陶麗娟的面問盧天洪,小陶的愛人有志于建筑業,我看很好嘛,一個雙料大學生,打著燈籠也難找啊,你考慮了沒有?

這分明是逼人嘛。盧天洪雖然平時恃財傲氣,不買誰的賬,但這當面鑼對面鼓的,卻是拉不下情面來。他委婉地說,我已經和小陶交換過意見了。

凌副書記看看陶麗娟,陶麗娟笑著說:盧總已經答應了。

于是凌副書記說,這就好。那么適當安排一個位置吧,別讓人家說咱們委屈了人才。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讓人看著,就像弄堂口兩個下棋的老頭搬動一只棋子。

事后回過神來,盧天洪有點打了敗仗的沮喪,胸口堵著,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橫亙在胸中的感覺。

人事變動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小事情,他盧天洪能坐在今天的位置上,是上了刀山下了火海的,是從風里雨里走過來的。造那個拉薩飯店,海拔4000多米,走一步路都得牛喘氣似的,還得挑燈夜戰。一個小伙子感冒了,第二天就咯嘣一下去了,才32歲哪,還不是缺氧惹的禍?記得那一年一個什么歌手唱了春天里的一把火,結果把大興安嶺燒得一片死寂,是他帶了隊伍去災區重建家園的,沒電沒水沒房沒灶,每天還得干16個小時的活兒,脫皮爛骨啊。在北京上海開拓市場,看著條件好了,可高樓大廈是人家住的,咱們用蛇皮袋裹著睡水泥地,要工程時看城里人的眼色,嘗夠了仰人鼻息的滋味。什么叫心力交瘁?這就是!

而這樣一件大事竟然被陶麗娟不動聲色地解決了,三根指頭捏個田螺似的。

盧天洪本質上是個農民,兩相比較,他感到吃虧大了。窩囊的是,這件讓他心理失衡的事情竟然是他親口答應的。他說了句帶色彩的話,我讓這小妮子嫖了!

接下來陶麗娟主動去他房間道謝,盧天洪該出手時就出手了。

陶麗娟絞著兩只手,軟軟地說,盧總啊,我該怎么感謝你呢?盧天洪就一下子把她拉人懷中,大驚失色的陶麗娟結結巴巴地說:盧總,你你你……

盧天洪下流地笑著,說,別泥泥泥巴巴巴的,我喜歡你,要給你敲個的圖章。說著那硬綁綁東西就頂了上去。陶麗娟掙扎了幾下,盧天洪親昵地說,傻丫頭,如果我不喜歡你,會你說什么我就干什么了?打聽打聽,盧天洪有沒有聽女人指揮的習慣?

崔大可調動的事情還在人家手里攥著呢,他盧天洪如果找個借口把這事糊抹過去了,凌副書記又能怎樣?誰都知道,她又不是凌副書記的什么人,凌副書記招呼打到這個份上,已經夠意思了。

陶麗娟不掙扎了。

街上的餐飲店一個開得比一個高檔。這個叫“霸王花”的酒家就是盧天洪說的“老地方”,陶麗娟和他在這里已經幽會過好幾次了。

盧天洪的應酬大多放在這里。三樓有幾間客房,布置得十分典雅,是專門給客人提供方便的。所謂提供方便就是客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打打牌,也可以談談生意,再或者,其他。

陶麗娟一進來,盧天洪就吩咐她把門鎖上。陶麗娟便去衛生間洗手。這當口,盧天洪進來大大咧咧地唏里嘩啦地撒了一泡尿。鏡子里,盧天洪像頭黑熊,而陶麗娟是只可憐的小兔子。

幸虧盧天洪不是一個性欲旺盛的男人。在日本的第一次,他三下兩下就泄勁了,爬下來不到兩分鐘便鼾聲大作,不到十分鐘又醒了,口齒不清地對陶麗娟說,好久不來了,熬不住。下次一定把你弄舒服了。而下次的表現不見得好多少??磥?,他不熱衷于此道,造房子比女人更重要。他對陶麗娟只是順手牽羊,不干白不干。有篇小說寫一個農民進城,住旅館花了五元錢,想著吃虧,便用旅館里的被單擦皮鞋。她陶麗娟就是那條被單。

可是今天,盧天洪干得有些狠,簡直是在蹂躪。他邊干邊狠狠地說,家里有個小白臉還出來偷漢干什么?

都說盧天洪不好侍候,他從不禮賢下士,也不平易近人,走到哪里,先把架子撐得十足。但照陶麗娟觀察,這種架子的大多數成分其實是自卑。他太敏感了,時時處處都提防著別人侵犯他的尊嚴,他擺架子是以攻為守。她陶麗娟不是同樣有著盧天洪的自卑嗎?出身低微的人骨子里都自卑。不同的是,陶麗娟是以守為攻,很多時候,她的方式比盧天洪更管用。凌副書記和她只不過是普通關系,凌副書記肯幫他,就是因為陶麗娟乖巧,不該問的話不問,不該做的事不做,而需要她時,又會比別人更賣力地為領導服務,整個考察團的人都在夸獎她。領導何不做一件順民心的事情呢?這件事情只不過是上級對下級說一句話而已。

因為自卑,盧天洪特別喜歡別人給他“戴高帽子”。陶麗娟認為說幾句別人愛聽的好話不傷筋動骨,有什么難的?騙死人不償命嘛。

所以盧天洪被她嫖了,心里還是喜歡她的。

不過,今天盧天洪要告訴陶麗娟一個決定,他決定把崔大可派到外地的辦事處去。

陶麗娟吃驚地問:為什么?

盧天洪霸氣地說:我調動一個人從來不說為什么,要說為什么就是為工作!

陶麗娟便垂下眼簾不作聲了。好一會,才輕輕問一句:哪個辦事處?

盧天洪說:新疆。

當晚陶麗娟把這個消息告訴崔大可,崔大可執拗地說,不可能!下午開中層千部會的時候,他也沒說什么嘛,怎么突然叫我去新疆了?醫院里的人不笑死了?以為揀了個大元寶,原來發配到新疆去了。

陶麗娟不屑地看了看崔大可,說你別這么像蚱蜢似的在我眼前跳來跳去,你能不能冷靜一點。你以為別人是雷鋒叔叔,打了江山讓你坐?

等崔大可伸直兩條長腿坐在沙發上喘粗氣時,陶麗娟說,其實也沒什么,那地方天高皇帝遠的,說不定能做點事情出來呢。

半個月后,崔大可登上了去烏魯木齊的飛機。在飛機場的候機廳,崔大可嘆了口氣,沒頭沒腦地說,林則徐就是被發配到新疆的。陶麗娟別轉臉去。目光透過明亮的玻璃遠遠地落在忙碌的停機坪上。等告示牌上打出上機提示,人群向上機口涌去時,陶麗娟對崔大可說,你要記住,任何事情都是立體的,多面的,善于利用事物各個層面為己所用的人才是強人。崔大可眼皮都沒抬,只是伸手摸了一下扯住陶麗娟褲管的兒子領領。陶麗娟說,領領,跟爸爸說再見。領領抬起頭,機械地叫了聲,爸爸再見。

陶麗娟一字一句地說,就算咱們什么也不為,也要為了兒子。

崔大可便有些不耐煩,一連說了幾個“知道了知道了”。

結婚后。陶麗娟滿心希望能生個小牛頓出來,誰知當初人見人愛的大頭兒子卻各方面都不如人意,明顯比同齡兒童木訥。讀著一年級,成績總是倒數第一,還犟著一根筋說,老師批作業批錯了。一向嬌慣孫子的崔老爺子竟偏袒說,咱孫子是愛因斯坦,大器晚成,愛因斯坦10歲還不會說話呢。只是陶麗娟看到“愛因斯坦”就感到自己任重而道遠。

陶麗娟和崔大可站在一起,陶麗娟顯得太平常了,讓人替她感到壓抑。只有和陶麗娟相處一段時間后,才知道這是個耐咀嚼的女人,真正壓抑的反倒是崔大可。

陶麗娟出身在縣城老街盡頭一個彈棉花匠的家里,姐妹三個,她排行老二,這個位置不太好,沒有開頭的博大和新鮮,也沒有收尾的韻味和留戀。從小她就被漠視,被冷落。她第一次聽到表揚,是上一年級的時候,考了全班第一名,老師獎勵給她一朵小紅花。被人注目的感覺太好了,這種好感覺在她幼小的心里潛伏下來,和她的身體一起發育成長。后來考護校,是因為家境不好,但她身處逆境而不輕言放棄,總有辦法時不時弄出一點名堂來,讓你不能漠視她的存在。這些名堂看似不經意,但一點一點積攢起來,就成了她攀登高峰的臺階。這時你不得不發出一聲感嘆:陶麗娟是個人精!

崔大可和別人爭戀人爭得元氣大傷的時候,人家介紹了陶麗娟。陶麗娟體貼、溫存、能干,更主要的是她不讓崔大可追得氣喘吁吁,她很主動,又很平和。崔大可便不顧家人反對,決定在陶麗娟這里落腳休息了?;楹?,崔大可才知道,他偷懶沒偷成,反被“懶”偷了去。他是不用追陶麗娟,但陶麗娟在他身后像趕一頭驢子似的趕著他,趕他學這個學那個,做這個做那個的,不做不行,陶麗娟一個小女子噌噌噌地上去了,你一個大男人不感到羞得慌嗎?

再說陶麗娟雖然相貌平平,氣質卻是不錯的。她已經把自己陶冶得像名門閨秀似的,舉手投足都顯示出一種受過教育的底子。她有毅力,但不強悍,她不但自己不強悍,讓強悍之人在她面前也強悍不起來,她用軟軟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和你說著話,你的銳氣便被消融了。

陶麗娟像深山里的一條青蛇,經過千百年的修煉,已經修成正果了。

而崔大可盡管相貌堂堂,卻只是個凡人。許多事都得依托陶麗娟的道行替他擺平。

崔大可走后不久,陶麗娟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了金陽。

街上的改造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大小動員會上,領導一開口就是:把老天耽誤的時間給奪回來。然而工地上盡管塵土飛揚,工程進展卻不快。這不,居然有幾個工人還打起架來,驚動了110,還驚動了媒體。

陶麗娟問金陽,為了什么呀?

拖欠工資,工人和工頭打架。金陽說完又鉆進人堆里。

金陽仗著幾篇報導得過全省新聞獎,很有點名人派頭,到哪里自報家門時都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對方,那意思是,怎么,不認得姑奶奶?金陽想對大眾說話時,喜歡站在高處,手臂有力地揮舞著,像解放前進步學生上街講演的樣子,讓人看著是推翻舊勢力的。金陽這么有名氣,卻就是進不了人大或政協的圈子,開口要個代表或者委員當當,可沒人答理她,因為她太喜歡鬧出點動靜來了。有一年高考,三十幾個考生拉肚子,還沒等領導反應過來,她已經把這件集體食物中毒的事情給捅了出去,一下子吸引了各個媒體的記者,弄得領導好被動,那個分管縣長恨不得活剝了她。

準又是屎殼郎嗅到屎臭味了,瞧她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不想,陶麗娟還沒轉身走開,金陽就被盧天洪拖著,沖她過來了。盧天洪說:喂,假洋鬼子,給我留住你這個好朋友,一會兒我請你們吃飯,在霸王花等我!又轉身對金陽說,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嗎?今天給你好好講一講。

陶麗娟便挽著金陽朝霸王花走去。

金陽陰陽怪氣地說,現在該稱呼你陶科長了吧。

這就是記者,昨天宣布的事情她今天就知道了。

陶麗娟輕描淡寫地:什么科長呀,還不是和辦事員一樣做領導的跑腿?

那你想做主任了?開發區的主任和副縣長平級的。

金陽說話就是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刻薄,所以她在單位里什么也不是!

那天盧天洪并沒有講什么故事,吃飯時匆匆地來點一下卯就走了,倒是陶麗娟因有“任務”在身,和金陽在一起說了很多話。吃完飯兩人還一塊兒去逛了商店。

也許是職業習慣,金陽喜歡提問題,并且直奔主題。金陽說,盧天洪給崔大可多少錢?陶麗娟怕說出10萬會嚇著了金陽,惹她無端生出一些不快活來,便含糊地說,工資不高,獎金嘛,要看效益了,不過,肯定比醫院收入高些。

金陽逼問道,高些,是高多少,總有個數吧。

一年大概五六萬。

金陽“哦”了一聲,說,盧天洪向來討厭知識分子,對你們倒是網開一面,是你的關系還是崔大可的關系?

陶麗娟心里一驚,但她馬上想好了答詞,盧天洪的老娘生病住院時,崔大可是她的床位醫生,一來二去的,他們就熟悉了。

生什么病?金陽挾了一筷銀魚芙蓉蛋,繼續追問。陶麗娟不開心了,給了她一個軟釘子,我沒問,我不喜歡管閑事。

這當口,小姐送來了水果,金陽看了看,說把西瓜換下,沒看見瓜瓤白兮兮的還沒熟嗎?小姐輕聲問,換什么?金陽瞪著兩只眼睛,鮮荔枝呀,你給人家送的水果盤里不是有鮮荔枝嗎?

小姐唯唯諾諾地出去了。

金陽和陶麗娟小時候是街坊,一個住街頭,一個住街尾,只是金陽家用桐油刷得暗紅的杉木椽子托著高高翹起的屋脊,那幢有臺階帶閣樓的青磚瓦房是街頭的一道風景。金家祖輩上積攢下一些家底,金陽的爸爸是干部,媽媽是教師,身材高挑面容嬌好的金陽從小就昂頭挺胸的。很長一段時期,金陽一直是陶麗娟暗中模仿的榜樣,學她得體的穿衣,學她走路時目不斜視的風度,只是陶麗娟適度地磨去了一些棱角,變得比金陽討人喜歡多了。

現在的金陽其實不如陶麗娟了,金陽穿著一條化纖的褲子,看上去很廉價的那種,不知被哪里的毛刺勾了一下,抽絲了,褲管很難看地吊著,像面神經麻痹的病人。陶麗娟看見了等于沒看見,也不提醒她處理一下,金陽就這樣吊著那只呲牙咧嘴的褲管走在大街上,別人掉轉頭看她,她還自以為是。

那天分手時,金陽突然說,你知道嗎,你在為虎作倀。陶麗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工地上打架,我懷疑是盧天洪搞的鬼!

金陽招呼了一輛出租車,陶麗娟說,等等!

金陽站在開著的車門前回過頭來。

陶麗娟說,你的褲管怎么啦?

金陽低頭一看就驚叫起來:哎呀,怎么會這樣?我還不知道呢,哎呀,難看死了!一片紅潮驀地布滿了金陽的臉,陶麗娟看她鉆進小車還手忙腳亂地拉著褲管。

陶麗娟后來才知道,果然是盧天洪的一個陰謀,縣政府應承的那塊土地上有一些年代不久的建筑物,縣政府讓盧天洪再加點錢,盧天洪不肯,說你們把它拆了搬走吧。這不是說夢話嗎?縣政府很生氣,土地的事便遲遲不兌現。盧天洪那1000萬也就遲遲不到賬。工地上最好欺負的雖然是民工,但天天吃著咸菜湯,工人也不依了,兔子不急不咬人嘛。他們先是磨洋工,接著就和工頭打了起來??h政府調查來調查去,原來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縣長權衡了一下利弊,只能忍聲吞氣地把盧天洪請了去,乖乖地把土地交了出來。而且土地上一切建筑物無償歸盧天洪所有。

在新疆,崔大可馬上就領悟了陶麗娟對他的臨別贈言。

烏魯木齊是個好地方啊,那個豎著林則徐塑像的紅山公園現在是個旅游景點,站在林則徐塑像前能俯瞰城市建設風貌。烏魯木齊的空氣新鮮,天空像一塊藍寶石,烏魯木齊的樹木茂盛,走在馬路上像是走進一座翡翠城。吐魯番的葡萄和庫爾勒的香梨,博格達山的白雪和天池的碧波,天高云淡下的寧靜寥廓,清澈純凈中的虔誠肅穆,把崔大可看得心花怒放。

再說,前任老秦把辦事處的基礎工作夯得相當扎實。

老秦雖說也是個經歷了“幾大戰役”的老革命,但寬厚老實,不擺老資格。他年齡到了,退了就退了,一點不為難新來的崔大可,反而主動留在新疆幫助崔大可熟悉情況,帶著崔大可和他的客戶、朋友見面,崔大可和客人握手時,老秦把崔大可一攬子頭銜資歷都介紹了。崔大可要儀表有儀表,要風度有風度,要文憑有文憑,況且老秦強調說崔大可是副總兼駐疆辦事處主任,那就是要地位有地位了,哪個客人會不高看他一眼?

見完面,老秦帶大家去喝酒,是那種三流的小酒店。一式上的大盤子,三寸長的椒鹽排骨堆成小山似的,北京烤鴨整只地端上來,客人親自動手把它零刀碎割,把崔大可看呆了。

席間,新疆朋友雙手捧一大碗,朝著崔大可碰上來,說:崔副總,給面子的就喝下去。老秦一看急了,擋在崔大可前面,說,崔副總初來乍到的,我來替他喝!脖子一仰,碗底就空了。新疆朋友笑笑,笑得有些勉強。崔大可心里很虧欠的,撥開老秦,說一聲,我來!竟然咕嘟咕嘟把一大碗酒喝下去了!

新疆朋友就批評老秦說,崔副總比你豪爽。

當晚,崔大可吐得一塌糊涂,把苦膽汁都嘔了出來。難受時他握住老秦的手發誓說,老秦老秦,今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可是再面臨那個豪爽的場面,他腦瓜一熱,又大碗喝酒了。時間一長,次數一多,崔大可也就鍛煉出來了,三杯五杯不在話下。沒多少時間,崔大可的名字在新疆的建筑圈子里傳開了。

如今,崔大可在駐疆辦事處想什么就能干什么,有時一句話就是一條政策,勢不可擋。

等崔大可說話算話的時候,他就把客戶或者朋友帶到星級酒店里去了,駐疆辦事處的檔次又提升了不少。

燈紅酒綠之中,崔大可甚至搞不明白,當初自己怎么會選擇醫生這個職業,多閉塞,多小兒科啊。

那時縣里的領導們已經把大城市視察了個夠,很想看看萬里之外的西域風情。只要縣里來了人,崔大可一定親自去機場迎接,一定陪吃陪玩。讓領導盡興而歸。領導對崔大可的好印象與日俱增,無論是書記一派的還是縣長一派的都說小崔人不錯,有市場意識,有發展前途。

那年正好是縣里的建筑隊伍進疆二十周年,慶?;顒娱_展得轟轟烈烈的。慶祝,當然不是為慶祝而慶祝,是利用契機,拓展商機。用心良苦的。家鄉的領導來了一大群,烏魯木齊市的領導也來了一大群。新疆電視臺、電臺、報社的記者被請來了,家鄉電視臺、電臺、報社的記者也不遠萬里地來了。崔大可在烏魯木齊市最豪華的酒店擺了12桌,每桌餐費5000元,外加服務費600元,還有整箱整箱搬上桌的好酒和隨手可拿的高級香煙。席間,新疆歌舞團熱情奔放的演出把所有人的情緒都吊上來了。所有的人都驚嘆得不得了,說崔副總大手筆啊。

在中國,酒是個奇怪的東西,酒桌上喝得開心,什么事情都迎刃而解。兩個城市的關系從來沒有這么融洽過。

只是搞完慶祝活動后,老秦提出不想再留用了,說他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想回家和老伴團聚了。崔大可沒有多留,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的話,便內部搞了一個歡送酒宴。

老主任喝多了,說了很多重三疊四的話,還流了淚。不過有一句話不像酒話,老主任說,崔副總啊,咱們是小本經營啊,夫妻老婆店的交易。面子不要撐得那么大啊。

老秦走后,辦事處一下子變得十分空曠,大家走過老秦的辦公桌前,個個像瞻仰遺體追悼亡靈似的,氣氛里彌漫著一種失落和沉重。老秦那瘸著腿一高一低的走路樣子在大家的夢里反復出現,揮之不去。老秦的腿是在大慶油田的工地上受傷的,那天運鋼屋架,風很大,去工地援建的解放軍戰士沒經驗,2噸多重的鋼屋架被風刮得快倒下來了,眼看解放軍戰士有被壓在鋼屋架下的危險,關鍵時刻,擔任指揮的老秦牢牢攥緊手里的纜繩,屋架倒下的速度大大減慢,解放軍戰士得以脫身,但老秦被屋架拖出去三四米,屋架倒下時,他來不及躲閃,左腿的小腿骨被壓得粉碎。油田管理局十分感動,寫了一封表揚信寄到家鄉,信中說,老秦同志是我們大慶人學習的榜樣。想一想,當時全國人民都在學大慶,而大慶卻要學習老秦,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會計張盛年也是駐疆辦事處的老革命,說,當年和老秦一起出去要工程,被人家撂在一旁坐冷板凳,老秦就掃地抹桌子、送報打開水地侍候人家,硬把人家感動了。同樣抬卵托屁,現在多瀟灑,酒杯一碰,生意成功。

張會計感慨地說,到底時代不同了啊。

張會計拿著一大疊賬本去找崔大可,用比喻的方式說,庫里的存貨不多了,弄不好要鬧糧荒了。

崔大可哈哈大笑,用一句著名的臺詞接著張會計的比喻: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張會計急了: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呀,崔副總!

崔大可說我也沒有和你開玩笑,張會計!從今天開始,管理費收取標準提高二點六個百分點,你把這個數字算一算吧!

張會計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這,這,這不行吧。工程隊的負擔太重了……

崔大可問:難道我的負擔不重嗎?開拓市場的成本提高了,我不找他們要找誰要去?

這年年終,崔大可從新疆回來時,遠不是他去的時候了。

盧天洪翻看新疆辦事處的年終總結,施工產值比去年提高18%,施工面積比去年增加25%。當他看到利用進疆二十周年的契機,和當地各界人士融洽了感情,明年的任務已經落實了百分之八十等等文字時,忍不住拿著這份總結走進了崔大可的辦公室。

崔大可正在打電話,一張臉陽光燦爛。崔大可走到哪里笑到哪里,他腮邊的那個酒窩似乎是神話里的寶葫蘆,永遠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笑容。盧天洪坐在沙發上,聽崔大可對著話筒說:如果盧總知道這個消息肯定會很高興的,我代表盧總先謝謝你了,好好……行行……見面再說。

盧天洪問,什么好消息?

崔大可說,凌副書記答應晚上來吃飯。

盧天洪的臉頓時落了下來,請他吃飯要謝他干什么?

崔大可的笑容便有些僵,頓了一會,才說,書記不是好請的。又說,晚上紅楓大酒店,我請客,你……也來吧。

盧天洪說,我沒空。

崔大可正朝茶杯里放茶葉,手一抖,茶葉抖到了茶杯外面。

盧天洪說,明年我是不是可以朝新疆多派幾個施工隊?他抖了抖手里的總結,像抖動一只爬滿米蟲的麻布袋。

沒想到崔大可馬上應承道,沒問題啊,讓大部隊朝著新疆開發吧。盧天洪嘴巴張了幾張,終于咽下了想說的話,只是用他那雙鷹眼盯著崔大可,想逼出他浮華掩蓋下的局促來。盧天洪心里認定崔大可是浮夸的。

可是崔大可并不局促,反而斜挑著眉毛,用眼角的光迎著他:去萬把人不成問題,明年新疆市場肯定會超過北京市場。

盧天洪無語,站起來,雙手別到身后,走了出去。那份總結像一雙小手,一下一下調皮地拍打著他的屁股。

春節期間崔大可沒在家吃過一頓囫圇飯,不是人家請他,就是他請人家,想著可以在家吃飯了吧,剛捧上飯碗,手機響了,立馬放下飯碗,去趕手機那頭的場子。

應酬啊,真是多如牛毛。

整個春節崔大可的名字也像蔬菜大棚里剛摘下的嫩黃瓜,脆生生地咀嚼在各式人等的口中。崔大可是黑絲絨一般的夜空中升起的一顆最璀璨的星星??h委機關報甚至登載了一篇題為《璀璨之星》的文章,用來歌頌崔大可。

崔副總像個副總的樣子了。

想一想,35歲的年紀,還意味著什么?

崔大可這么容易就打開了局面,是陶麗娟始料未及的。對崔大可的進步,她有時也會出現一瞬間的恍惚,她總感到這一切有些飄,有些懸,有些不真實。

崔大可解釋說,其實道理很簡單,鳳尾不如雞頭嘛。

有一次人家請崔大可喝酒,把陶麗娟也捎帶上了。其實陶麗娟根本不想去,早上出門時領領有點低熱。她不放心。可是那個建筑隊的老板熱情得恨不能用大吊車把她輕輕一抓就吊走,崔大可用不耐煩的口氣對她說,一頓飯的功夫領領會怎么啦?陶麗娟就留下了。

那是個很豪華的酒店,有餐飲有舞廳有桑拿什么的。一邊喝酒一邊也可以唱卡拉OK,陶麗娟不知道崔大可的歌會唱得這么好,崔大可的歌聲一響起,把服務臺的小姐都吸引過來了。有個小姐目光曖昧地盯著崔大可,崔大可便緊緊地挽著陶麗娟,說,接下來我和太太唱一首《夫妻雙雙把家還》吧。大家鼓掌時,那小姐便訕訕地走開了。其實陶麗娟根本不會唱歌,陶麗娟的心被刺了一下,很是不快。

回到家里。陶麗娟很想對崔大可說什么,可是說什么呢?話似乎很多,但都不是想說就能說出來的。最后,她只說了句很原則很寬泛的話:你不要太張揚了。

去年的總結也好,今年的打算也好,隨著正月的喧囂一起過去了。建筑總公司大樓前每天都有大巴士將一隊一隊的人馬送到火車站,然后由火車載著他們奔赴天南海北。崔大可也要啟程了,臨走前,夫妻雙雙來到李部長家里。

陶麗娟手里拎著一兜水果,很平常的走親戚的樣子。

進了門,陶麗娟把水果袋敞開口,小心地捧出一件雙龍戲珠的玉雕,放在茶幾上。燈光下玉石的和潤細膩令人心動。李部長的愛人兩眼一下子放出光來,她湊上前摸摸,退后再看看,很內行地對李部長說,比咱們家那對玉如意還要好,瞧瞧這成色,瞧瞧這雕刻的功夫!

崔大可說,這是正宗和田玉,我在和田玉石廠訂做的。

李部長的愛人就笑哈哈地把它擺上了博古架。對陶麗娟說,你說的不錯,小崔真的很會買東西。

陶麗娟笑道,要不,我買衣服怎么會叫他做參謀呢?

李部長的愛人姓毛,是個小學教師。毛老師連客氣話都不說,就收下了這么昂貴的東西,是因為毛老師和陶麗娟的關系,誰跟誰呀!毛老師的學校也在開發區,和管委會相距不過二百米。自從在泥濘中救起李小晶后,毛老師下班時經常會在不經意中碰到陶麗娟,每次相遇,陶麗娟都會陪著毛老師走一段,從衣服說到襪子,從青菜說到梨子,從丈夫說到兒子,說著說著兩顆女人的心就十分靠近了,她們竟有那么多共同點,脾氣也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比如說,耿直,富有同情心,看不慣獻媚的小人,不喜歡拍馬屁等等。毛老師家如果要拍誰的馬屁,當然是拍書記縣長的馬屁,拍市里組織部長的馬屁。毛老師鐵硬地說,咱家老李是不拍的!

李部長不茍言笑,一張臉像久旱的黃土地,板板的,即使笑,那笑聲也是干干的,龜裂的。

李部長說:坐,坐。自己先在沙發上四平八穩地坐下了。

崔大可和李部長說話時,兩只白嫩的手交叉握著,手臂撐在膝蓋上,并不正襟危坐,也不吊兒郎當,崔大可說,咱們工地正在搞“黨旗飄飄”活動,什么時候能邀請李部長來疆指導?

李部長連聲說,好,好,很好啊。

毛老師正在沏茶,聞言馬上回過頭來問,新疆什么時候最好玩?

崔大可說,秋天,秋天最好。李部長,你如果秋天來,就帶毛老師一起來。崔大可哼了一句歌詞: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阿娜爾罕的心兒醉了……

這次李部長竟然哈哈大笑,屋里仿佛突降暴雨,連毛老師也驚詫得半天合不攏嘴。

崔大可說,那么等我回去后讓黨支部發正式邀請函。崔大可抱歉地笑笑,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李部長點點頭說,好的,我可以安排一下的。接著問崔大可是不是黨員,崔大可指著陶麗娟,她是,我不是。不過,我要爭取入黨,別讓人家背后說我是受老婆領導的。

李部長笑笑,我的意見,你還是留在黨外的好。

崔大可吃驚地看李部長,李部長說,黨外要留一些優秀人士,要不,人大政協的黨員和非黨員比例會失調的。再說,你的情況留在黨外比進入黨內進步要快。

那天,毛老師一直把他們送到小區的大門口。毛老師悄悄地對陶麗娟說,你的事我已經和老李說過了,沒問題。

回家的路上,崔大可問陶麗娟,毛老師說的什么事?陶麗娟這才告訴崔大可縣里要成立招商局,她想調過去。當然,調過去不是平調,給她安排一個副局長的位置。

崔大可說,好啊,你又和我平起平坐了。

陶麗娟咄咄逼人地問,我干嗎不能和你平起平坐?

崔大可便討饒了:你永遠是我的領導,行不行?

那晚,陶麗娟感到她又打了一個大勝仗。她的精明有了崔大可的物質做基礎,如虎添翼,什么事辦不成?光明的未來躲在不遠處一棵大樹背后,正頻頻向她和崔大可招著手。

只是沒等李部長去新疆品嘗吐魯番的葡萄,崔大可就被他的“阿娜爾罕”搞暈了。

話要回到二十周年慶祝宴會那一天,那個新疆歌舞團的表演。

維吾爾族的舞蹈真是太棒了,用魅力這個詞顯得單薄,它有魔力。熱瓦甫和手鼓一響,好比點燃了一團烈火,所有人的心都被它烤得火熱。維吾爾族姑娘有著眩目的美麗,尤其是那個領舞的綠衣姑娘,那旋轉的身段,那飄忽的眼神,那淡淡的笑靨,讓崔大可心旌蕩漾。

舞跳到高潮,大家丟了筷子和姑娘們一起手拉著手跳。崔大可就把綠衣姑娘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柔潤無比,有玉石般的感覺。崔大可使勁捏了一下,姑娘抬眼看他,兩人相視一笑。

散會時,綠衣姑娘拿著節目單讓崔大可簽名。當時正在送客,崔大可哈著腰對她說等等,可是等他送完客,那姑娘已經隨劇團的車子走了,留給他的是車屁股后面的一股煙塵。

沒有應酬的時候,單身漢的日子很無聊,崔大可便想到二道橋玩玩。聽說不到二道橋就等于沒到新疆。

他坐著小車去了,心里有個隱隱的愿望。

二道橋有個市場,地方不小,攤位一個連著一個,全是長長短短的英吉沙小刀,各種各樣的干果點心,真真假假的玉器首飾和漂亮俏皮的小花帽。攤主多數是維族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穿著花花綠綠的民族服裝,就把西域風情渲染得濃濃的。有不少姑娘,只是沒有一個比得上那個綠衣姑娘漂亮。

崔大可心不在焉地買了一頂小花帽,那個像阿凡提一樣狡猾的商人伸出兩根手指頭,他就給了二十元。

口含青椒、似笑非笑的烤全羊看上去很恐怖,崔大可沒敢吃。碩大的羊肉串和手抓飯他嘗了嘗,他胃口不大,站在拉面條子和自制酸奶的攤位前看了看,舔了舔嘴唇,終于離開了。

后來他就倚在車身上看街景,看了一陣,什么也沒有發生,崔大可懨懨地回了辦事處。

門房告訴他,有個搞推銷的姑娘正在辦公室等著他。崔大可說,找個借口把她轟出去不就行了?門房說,是個新疆人,不敢怎么她。

崔大可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一個大眼高鼻的姑娘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把崔大可晃得眼睛一亮,姑娘笑瞇瞇地叫了他一聲,崔總。崔大可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你,你,你是不是歌舞團的?姑娘說,不是,我是勞保用品公司的。崔大可盯著她看了一會,說,你們新疆姑娘都長得差不多,都很漂亮。又問,你怎么知道我姓崔?姑娘笑道:我不僅知道你姓崔,還知道你叫崔大可。你看,報紙上介紹的。

崔大可到新疆后首先融洽了和媒體的關系,新疆的大小報紙上便時不時會登出幾篇關于他們的豆腐干小文章。

崔大可脫去外衣,問,找我什么事情?

姑娘說,崔總,買一些我們的手套吧。我知道你會說你們已經有了,可是東西是要用壞的,你橫豎要買,晚買不如早買,算是幫我一個忙吧。

崔大可說,不是我們已經有了,而是我這里用不上。我們是辦事處,不是工程處。

我知道你管著一個大攤子,你開個口,別人都聽你的。姑娘那長長的睫毛像倦鳥翅膀似的一撲閃,崔大可的心就軟了,他便拿起電話機打電話。其實從看到姑娘第一眼起,他已經決定不放棄了。

那天崔大可為人民服務,做了一件好事。姑娘的笑容甜,崔大可的心里更甜。

姑娘告辭的時候,崔大可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大眼一忽閃:哈賈姆。

沒幾天,哈賈姆又來了,這次來是推銷安全帽。崔大可說,下次你大概要向我兜售解放鞋了。哈賈姆羞澀地一笑。噘了一下小嘴。崔大可注意到,這次哈賈姆把一頭烏發編成十幾條小辮子,眼影涂成了藍色,是一種青春無敵的俏皮和活潑。她用自家庭院里種的“海納花”擠出汁涂在指甲上,是那種透亮的紅,昭示著生命的純凈。

崔大可說,跳個舞吧,新疆姑娘跳舞太美了。

哈賈姆不推辭,站起來調節一下情緒,嘴里哼著曲子,腳下便歡快地動彈起來了。新疆舞是有魔力的,這不。崔大可看著看著也忍不住手舞足蹈了。哈賈姆卻笑得岔了氣,說,不對,不對,你哪里是跳舞,在踏三輪車嘛。

崔大可說,我請你吃飯,你教我跳舞吧。哈賈姆說,行!

那天,他們玩得很盡興,談得也很盡興,哈賈姆把自己的什么事情都告訴了崔大可,她爸爸是干什么的,媽媽是干什么的,妹妹是干什么的,還有個弟弟,才六歲,什么也不干。她是大學生,崔大可夸張地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哈賈姆說,怎么?不相信?我為什么不能是大學生?我是烏魯木齊農學院畢業的。但哈賈姆不喜歡她學的專業,想改行。不少漢人開的公司都招聘新疆姑娘做推銷員,她感到做推銷還是不錯的。這不,她又有了一個大客戶。

我僅僅是你的客戶?崔大可氣餒地說。

不,不,你是我的阿卡,哈賈姆嬉皮笑臉地,我是你的森額爾,行了吧?

“阿卡”是維語中的哥哥,“森額爾”是維語中的妹妹。

那段日子是崔大可最放松最快活的日子。

他看到哈賈姆,就一本正經地說:“亞克西姆賽孜?”哈賈姆掩著嘴兒笑,他便右手搭胸,行鞠躬禮,然后說聲“薩拉姆”。哈賈姆就放聲笑了,咯咯咯的,前俯后仰。

哈賈姆總讓他看不夠,多好的形容詞堆積在她身上也不過份,她那雙大眼睛明亮靈活。朝你脧過來時,就是兩支擊中心臟的愛情之箭;哈賈姆的臉凹凸有致,韻味無限,哈賈姆的身體處處流淌著柔和挺拔的性感。

什么是誘惑,這就是!是人,就拒絕不了誘惑,是男人,就拒絕不了女人的誘惑。

況且哈賈姆熱情奔放,不像陶麗娟。陶麗娟結婚后不再對崔大可主動,老是扭捏作態,老是搭足架子讓你吃力地爬上去。

崔大可的心像發酵的沼氣池,一個勁地翻泡泡,終于有一天,他按捺不住這種躁動,他的事業正向顛峰挺進,他的心有什么理由不向女人挺進?在賓館的一間包房里,崔大可進入了哈賈姆的身體,那一刻,他只是喃喃地呼喚著哈賈姆的名字,心里想,死也值了!

所以崔大可從登上開往烏魯木齊的飛機開始,腦子里便全是風情萬種的哈賈姆。什么凌副書記,什么李部長,什么盧天洪,什么陶麗娟,都一股腦兒從飛機上掉下來,掉在停機坪那一片枯黃的亂草叢中了。四個多小時的飛機,他腦海里的哈賈姆一會兒俏皮,一會兒生氣,一會兒扭著身段跳舞,一會兒摟著他的脖子親吻。哈賈姆摟著他脖子親吻時,他的下身有反應了,他便用手摁著那寶貝,去廁所里撒了一泡尿。

他沒想到,哈賈姆正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他。這個消息如醍醐灌頂。把崔大可從漫妙的仙境中拖回現實。

一下飛機就看見了哈賈姆,然后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去賓館。宣泄完憋了一個多月的熱情,哈賈姆告訴他,她的月經三個多月沒來了。崔大可很吃驚,說,不可能啊,我們每次不是都有措施的嗎?哈賈姆生氣地說,你什么意思?崔大可問她是否去醫院檢查過了?哈賈姆搖搖頭,說我要等你陪我去。

化驗結果徹底打破了崔大可的幻想。哈賈姆拿著化驗單,看著看著卻笑了,臉上竟然浮起一種母性的慈祥。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哈賈姆挽著崔大可的手臂,慈愛地說。

崔大可吃驚得眉毛揚到了額頭,嘴巴扯成半個西瓜瓢。不行,他掙脫了哈賈姆,像一只火燒屁股的猴子,焦躁不安地說,不行!

哈賈姆生氣地橫了他一眼,一跺腳,自顧自走了。

此后,這顆種在哈賈姆肚子里的革命種子在崔大可的腦海中蓬勃生長,崔大可被攪得三魂掉了兩魂半。他不斷地向辦事處的張會計要錢,寫一張條子,自己批個“同意”,錢就領出來了。月底,張會計拿著一疊條子,問做在會計科目的哪一欄里呀?崔大可心里亂糟糟的,說,你做會計的,隨你。

崔大可拿著錢去討好哈賈姆,陪她游山玩水,給她買漂亮的衣服,珍貴的首飾,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話,那就是,讓愚蠢的姑娘打消做母親的念頭,因為那會毀了他一切的??墒侨文惆烟焐系幕誓改锬镎f下凡來,哈賈姆就是不肯到婦產科那張床上叉開兩腿,把她肚子里那塊肉剜出來。

張會計看出一點端倪來了。有一次哈賈姆來找崔大可,崔大可臉色很不好看,兩個人關著門在里面吵了很久,哈賈姆是氣呼呼地甩門出去的。張會計猜想崔副總把禍惹大了。和新疆女孩惹麻煩的事雖然辦事處是開天辟地第一例,但別的單位別的人嘗試過,結果不是開玩笑的,得正兒八經地娶了人家。

崔大可魂不守舍的,張會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張會計本質上是個好人,他不想領導出事,上任才一年就出事,好像他們新疆辦事處是什么大染缸似的。張會計便婉轉地拿別人說事,說遇到這種事不能硬來,硬來犯了民族政策可不是好玩的,硬來不如軟來,女人嘛,要騙,要哄,漢族女人是這樣,維吾爾族女人也是這樣。說某某如此這般,用錢買了個平安。

之后,崔大可和張會計像是達成了默契一般,崔大可仍和哈賈姆幽會,只是次數稀了一點,熱情減了一點,說話穩了一點,虛偽多了一點。幽會的性質也發生了變化,以前幽會是為了進攻,現在幽會是為了撤退。如果哈賈姆找上門來,張會計總有辦法掩人耳目地把她打發走,最大可能地把不良影響縮小到最小程度。最后,哈賈姆同意不和崔大可把愛情進行到底,美麗的姑娘淚眼盈盈地說,不在乎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

但孩子是要生下來的。仁慈的主啊,感謝您的賜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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