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古老的水巷、小橋、園林早已被鋼鐵水泥塑造起來的現代化大廈包裹起來了,且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那些曲徑通幽、移步換景的網師園、滄浪亭、拙政園的神韻呢,都被這車水馬龍喧囂時尚的潮流吞沒了嗎?蘇州你的古典遺風丟失在哪里了呢?當我受朋友之邀去游玩周莊時,被混淆了的視線才找到一絲回歸的慰藉。
周莊四面都是河,在朦朧細雨里似一艘駛入港漢的船,一艘堆滿了舊貨物的烏篷船,在細雨里憩著,搖著,在縱橫交錯的鋪滿了細細碎碎銀子的河道里臥著,看不清哪是船頭哪是船尾。那是古時蘇州城外張繼的船嗎?輕渺的細雨里能靜心聆聽古剎的鐘聲嗎?撲面而來的盈盈水味,給人遐想。一群水鳥遠遠地逐水而翔,在我的視線里慢慢放大,放大到觸手可及時,周莊才顯出其真實的身影。我是乘車慢慢趟進周莊的。時已傍晚,細雨已駐,余暉籠罩著周莊。街街巷巷在昏黃的光線里沉寂著,店鋪的門楣上正燃亮紅色燈籠,在日光火光交錯里周莊是那樣老態龍鐘,舊式的二層磚樓的影子倒映于水巷河道中,竟然朦朧一片。哦,周莊是一艘陳舊不堪的破船,盛載著舊時水鄉的記憶。朋友先到。已匆匆步入舊街觀光去了,我坐于貞豐街東一家小旅店的客堂屋里等他。這客堂屋里擺著古典紅木家具,墻上貼著《水墨周莊》,更使人染滿對周莊的厚愛憧憬。屋門外,不斷有游人走過。朋友終于從黃昏的光線里晃進來,頭一句話就是:看過了,你快去看吧!
當我步入這曲曲彎彎的貞豐街,走在兩人并肩寬的青石板路上,看到一間挨排一間的木板門的舊式店鋪,心里涌動起莫名的憂思。兒時的淡忘舊事悵惘若揭般在眼前翻飛,竟有點揮之不去:在破舊的門扉前,母親在故鄉的小街上賣鹽,青石板街路上攤擺著四五只大小塌缸,母親額頭上沁出的細汗一滴一滴澆落在鹽缸里,隔壁阿叔挑著兩桶河水嘴里哼著啊咿啊咿的曲子蹣跚而來。幾艘木帆船正從西河里順風而過,灰白的布帆綴滿細紋,老船工坐在船尾也高吭地哼唱河魂曲,清貧的小街平添一份鮮活活的生氣。這周莊,一間間老式店鋪內亦呈現著一幅幅舊時的老照片:一個白發老婆婆坐在一間破塌的舊屋里,一部手搖式紡紗機隨意地擺在她的舊床前,老婆婆坐在舊床上木呆呆望著門外,望著我及路過的游人。隔壁是一家加工家具的舊木行,一部舊刨床旁邊站著一位白衣少女,她那時髦的扮相與落于店堂內的刨花形成對比,又讓人發生聯想,想入非非。緊挨著一間一間花樣繁多的店鋪,都令人勾起舊時的記憶。這一段街路,也許是周莊的精髓所在。當然,落入我眼簾的,還有縱橫交錯的河道、河上的石拱橋及吱吱扭扭仍在暮色里劃游的小船。周莊的街街巷巷都建在這河道間,水巷水色燈籠屋宇的倒影涂抹成戀舊思古的《水墨周莊》。畫家陳逸飛的《雙橋》亦屬此景,但有點夸張。真景是很樸素隨意的,不如藝術的創意之美。
沈園是周莊一塊招牌。明朝富商沈萬山劃著小船從這水巷深處飄流出去,又將滿船的財富運載回來,從沈家碼頭掮進沈園。載著游客的小船一艘一艘從沈家碼頭劃過,碼頭長廊檐角上的燈籠在游客的眼睛里紅光閃閃,富氣十足。江南的富裕是商人們用銅錢銀子堆積起來的嗎?這形似烏篷船的水鄉小鎮裝著金山銀山哩。我將數碼相機對準這曾沾滿富氣的碼頭按下快門。破舊的碼頭仍紅光爍爍,遺印著舊時的繁華。
霧氣又重疊著罩著周莊,暮色里河港倒映了古街,小巧的石拱橋凸現出身姿,仿佛周莊之骨架,支撐起這艘古船蒼老的軀干。我返回貞豐街小旅館,朋友邀請我去雙橋對面的酒樓吃萬山蹄。席間,隱隱約約聽到鐘鳴之樂。朋友說那是鎮東頭的南湖園寺廟里的晚禱鐘聲。霧氣水色鐘聲橋影小船陋街萬山蹄豆腐腦紅油綢燈籠水墨畫及古戲臺的歌聲在我的感觸里時隱時現,周莊遠離喧囂的城市獨居鄉間甚清高,卻又太破舊太遙遠令人傷感令人沉郁使人嘆息。我們適應了現代文明給予我們的幸福,對往昔的懷舊只可停留在遠視與觀賞性的層面上,真正觸及,帶來的憂郁竟有如被蛇咬的痛覺。
哦,細雨中沉睡數百年上千年的古鎮周莊,我讀懂你的歷史,卻讀不懂你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