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曾經在桂花小鎮教書……
我曾經在桂花小鎮教書。那里毗鄰飛機場和城市近郊最大的一個工業園,從我南通城里的家到學校,正好是18路車的起點和終點,謝霆鋒在車身上舉著可樂瓶子,一路堅持一個姿勢直到將這種沸騰的飲料送往桂花小鎮,再從桂花鎮帶回城里。公車站開辟的近郊線把一個個小鎮捕獲到城市的巨型結構中,但是就像一雙手的五個指甲,它們盡管與手掌血脈相連,質地到底不同,有自己脫不去的外衣。桂花鎮上家家戶戶都種桂花,連工廠和校園里也是。公車開通的幾年,田園的桂花小鎮,麻石小街換成了水泥馬路,小雜貨店改裝成超市,水稻田不再生產糧食,而是生產一家家中外合資××廠,一切都在和我當初慕名而來時南轅北轍,卻獨獨留住了它的香風一縷。尤其在暗香浮動的秋天,只有高舉著可樂瓶子的傻瓜才愿意一趟趟趕回烏煙瘴氣的城市,這里就連如廁更衣都是香噴噴的,罵街吵架都是吐氣如蘭。
在這樣醉人的香氣里睡個懶覺又是何等愜意,香噴噴的太陽,香噴噴的被窩,還有隔壁桌上一碗香噴噴的新米粥——雖然它不過是麻愛美和她家蠶蠶吃多下來盛給我的,也不妨礙它香噴噴的口感。我的雙手枕在腦后,一腳推開宿舍的后窗,就可以監控到對面三樓的六2班教室。但是窗口忽然伸上來一根晾衣服的叉子,黃花綠葉間還傳來一片碎磚石骨碌骨碌的滾動之聲,麻愛美又在大肆向那些桂花進攻了。我可以想象她頂著蓬松的腦袋在花枝間騰挪跌宕,時起時落的樣子,桂花糖也不見得是多么好吃的東西,她總是在忙一些我認為徒勞無用、空耗青春的事,但是正是因為這樣量大而微的勞動,過得比我們任何人都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每天清晨我的黃金睡眠時間,隔壁宿舍已經是洗衣淘米,響成一團,還夾雜著她一遍遍命令蠶蠶起床讀書的尖叫聲。她從來不顧惜我,也不理會我的抗議,因為她看不起像我這樣在大好清晨賴床的懶蟲,她早睡早起,生活規律,隔三岔五去操場跑步減肥,每天早上熬新鮮的米粥,從來不吃含有亞硝酸鈉的醃漬小菜。
何巍巍拆下了一條凳腿,那張凳子是堆在教室西北角落里的,他高高舉起凳腿的英勇身姿,由于麻愛美踮腳掰彎一根花枝而暴露無疑。不知道攻擊目標是誰,但是值勤的班干肯定能架住那條胳膊并把他的惡行紀錄下來,因為我對班干的選拔要求一向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這樣作為班主任可以省去不少心力。麻愛美一手兜著花上來了,另一只手里的痰盂隨著上樓時身體的晃動,不時磕在水泥墻壁上。麻愛美喜歡唱歌,但是歌并不喜歡她,《兩只蝴蝶》的音又走得老遠去了,“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親愛的,你張張嘴……的恩恩恩……”歌詞不明確的地方就以含糊音一把帶過,一般她唱的歌都以“的恩恩恩——”為主。
我端起臉盆到外面洗漱,小學校里宿舍條件簡陋,洗手間、廚房一應俱無,我們只好在花香間怡然自得,許多樂趣都來自麻愛美。三個宿舍合用一個水池,就在我窗外的走廊上。勤勞的麻愛美已經去過一趟菜市場了,兩條黃色斑紋的黑魚,睜著混濁的小眼睛在花瓷臉盆里扭動。張琴正對著陽臺東邊的桂花樹刷牙,她拔出牙刷,呼嚕呼嚕地噴出一大口沫沫,用牙刷柄敲敲魚脊,“麻愛美呀,你這個魚多少錢一斤買的?”“啊?——10塊。”“這么貴啊,我們上次買的只有8塊5耶!”“竊!你那個什么魚?!我這是本黑魚!”我和張琴一起大笑起來。我們與麻愛美鄰居兩年多了,基本的“本”貨還是認識的,但是由麻愛美親自說出來有別樣的好聽,一整個學校的人,都喜歡對她明知故問,問此不疲。
和桂花一樣使我們的生活津津有味的麻愛美,有個外號“本人”。后來我回想起這個外號,忽然發現它在調笑中,其實充滿嚴肅和不平凡。但是那時我早已離開桂花小鎮,充滿香氣的浪漫理想已經被更為庸俗和上進的追求瓦解,高舉凳腿的何巍巍也長成十六歲的少年。我常常想念麻愛美和麻愛美帶給我的本味生活。
二、麻愛美和她的本草綱目
麻愛美是以土地工的身份在十年前來到桂花鎮中心小學的,所謂土地工,就是由于家里的土地給政府征收,或蓋廠房,或修高速公路,而將戶口遷往城鎮并安排工作。桂花鎮是麻愛美生命中途一個意外的轉折。在這之前,她基本上已經安于自己的命運,初中畢業后進了蔬菜隊,沒過幾年嫁給在市場管理處做長期臨時工的老公,他的個子在當地最高,喝酒也是第一,關鍵是深諳美食之道,隨隨便便的幾味小菜就傾倒了整個麻家。麻愛美后來來到桂花鎮,成了“國家的人”,并有一些后話,只是順應時代的發展,并非有意喜新棄舊的結果。據說在分配之前她曾經每星期準時送往教育局長家一筐農家菜,掛著花的豆角,葉片上長著蟲眼的小青菜,鱗片發黃的鯽魚,脊背上隱現苔色的甲魚——這些正是后來流行的無公害食品的顯著標志。豈止無公害,這一筐筐隨著時節從田間野地來到局長家的食物,既充滿了本、野、革的流行元素,也體現了麻愛美對教育事業和教育局長的良苦用心。但那些也許都是訛傳而已,本分的麻愛美,她后來的人生軌跡證明她是多么順應自然,安于現狀。但她的運氣偏偏又是這么好。不用考試,不用競爭就進了這個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全民事業單位,而且一進就是兩個——當時她已經身懷六甲——雖然學歷和崗位的限制,到底還是不能成為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但是那個用三夾板從校長室隔出來的打字室充滿了油墨黑色的香氣,聞上去安全,終身有靠,似乎是一種更佳的安排。
在麻愛美剛剛成“國家工人”的九十年代初,“電教化”、電腦這些先進的東西還沒有來到桂花小鎮,這所小學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十二個班的大小試卷,基本上都是麻愛美一字一式在蠟紙上刻出來的,再一張一張搖出來。到了期中期末實在太忙的時候,麻愛美也會仗著與校長的鄰居關系或者自己的老資格,將空白的蠟紙扔到那些新進教師的辦公桌上,“讓她們自己刻!我一個人一雙手哪忙得過來?我還要輔導蠶蠶寫作業呢!誰高興天天加班?!錢又沒得多!”她將一只腳提起來,交叉擱在另一條腿上,仍然穩穩站著,將紅色棉拖鞋倒拎起來,在光線里瞇起眼睛往里面窺視一番,鞋底幾乎碰到鼻尖。
“麻愛美,臭不臭?”
碰到這樣的問題麻愛美的回答一向很機智,“你家里的才臭呢!”
不臭的鞋子里面或是什么也沒有,或是落下一粒硌腳的路面砂,或是一根卷卷的短發——麻愛美剛燙了頭發,不是在小鎮上花幾十塊錢草就的,她利用進城買油墨之便,專門花了三個小時在一家叫一剪美的時尚發廊里燙的,“一百五!”她伸出一根手指帶一個手掌,對前來相詢的同事一一作答。她是當時學校里第一個燙頭發的人,有人對這個價格表示吃驚,她便將兩只手收回玫紅色的羽絨服口袋,帶著一種這一點兒算什么的表情推開校長室的門,頂著一頭菊花穿過正副校長的辦公桌走到里間的打字室去了。
麻愛美一走開,外面的辦公室也就立刻靜了下來,剛才摸了一把麻愛美卷發的老邢老師盯著手上一根呈S形的黃發看了一會兒,噗地吹走,又回到位置上。在作業本上一筆一筆用紅筆劃著勾。
只有麻愛美敢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穿著這樣的拖鞋,不是時尚的涼拖,而是菜場門口的地攤上十元三雙的泡沫塑料底拖鞋,“哪有這個舒服!我冬天也不穿棉襪的,拖鞋加絲襪,從來也不生凍瘡的!”
“誰說的?我昨天中午還看見你靠在門上一邊等你老公一邊蹭腳丫來著!”一個男教師調笑她。
“你放屁!”麻愛美一把拽下自己的拖鞋,果然穿著透明的絲襪,“戳瞎你的老眼!我根本不生的!”
一臉壞笑的男教師一把逮住她的腳,作勢就要脫襪子,“讓我查查看,我倒不信,哦喲,美美的腳好滑哦!”
“你要死啦,你要死啊!”動彈不得的麻愛美伸出拳頭捶打那個討她便宜的教師,一起在外面曬太陽的同事們樂不可支,幾個在近處追打的調皮男生也興致勃勃地湊過來。
“去去去,一邊兒去!”上課鈴就在麻愛美笑罵小男生們的時候響起來,一群人頓作鳥獸散。一時無事的麻愛美踮著腳站了幾秒,跳到已經被扔到花圃邊上的拖鞋里,去宿舍看她燉在小火上的牛骨頭湯——起早買來的本牛骨頭。
我這個孤陋寡聞的城里人,以前只知道牛分黃牛水牛,大牛小牛,是從麻愛美那里知道牛還有一種分類,即本牛和不本的牛。豈止牛,一切生物在麻愛美那里都是按本與不本分類的。所有不本的東西,都是制造商為賺錢故,用精養飼料有機化肥還有激素培植出來的好看垃圾,個兒大,但是不勻稱,顏色鮮亮,不過是加了色素的緣故。每天中午與麻愛美一起在學校食堂里吃午飯。看她翹起蘭花指難以下咽的樣子,總是很慚愧自己胃里壓不下去的饑餓感。跟麻愛美坐在一起,即使不在乎過去二十幾年吃下去的垃圾食品,也為將來幾十年是否既能吃飽又能吃好而深感憂懼。在我看來差強人意的炒雞蛋,麻愛美根本不下筷,她左鼻孔和左眉齊齊往上一挑,“這種精養的肉雞蛋有什么吃頭?我和蠶蠶吃的都是草雞蛋,放養的本雞生的本蛋,一打出來,那個蛋黃子,澄澄黃!蛋的個兒也小溜溜的,中看!”“還有這個菠菜,也是洋菠菜!本的葉子根本沒有這么大,顏色也深!……”
教體育的陸老師促狹地笑:“麻愛美是本人吃本蛋,結果生出來的蠶蠶也是小本人,又瘦又小,啊,還黃,澄澄黃!”一桌人暴笑,都說陸老師總結得好。
麻愛美尖起嘴啜了一小口湯,“你們不要笑,我告訴你們,聽說興仁的一個人家。就是在路邊蓋了一幢三層樓的,他家里養雞,養豬,養魚,發了大財,你們知道他家里這些東西吃的什么?”
“吃的什么?”
“麻愛美真是麻愛美,連人家豬吃什么都曉得,哈哈哈啊!”
麻愛美飛出一個白眼,“他家豬是吃的雞糞,雞是吃的豬糞,豬糞雞吃不完,再扔到河里喂魚!”
聽得在座的人喉嚨里一陣一陣動,恰好桌上有一盤土豆紅燒雞,已經吃得七七八八,我剛剛啃完一個雞爪,想起它可能在豬糞里扒拉過,還是天天扒拉,一直扒拉到死,真是左右為難,欲嘔不能。
三、麻愛美的高尚生活
桂花鎮上的書報亭里漸漸地也有封面妖嬈的時尚雜志賣了,麻愛美經過那里,經常帶幾本《秀》、《ELLE》、《世界時裝之苑》回來,賣書的人家兒子和蠶蠶是同桌,所以麻愛美一般不買,翻完了再嶄新地還過去,書上附送的小禮物比如一副隱形胸帶、一片衛生護墊什么的也是紋絲不動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全球上下開始大舉流行綠色生活,綠色食品,綠色家俱,所謂綠色,說穿了就是本色。每每在上面看到這樣的廣告,麻愛美都是嗤之以鼻,大有一種你們現在才知道?現在知道早已晚了的況味。時尚開始流行回歸,但是麻愛美不用回歸,她是一直在那里的,如前所述,在吃上,她早就達到了本的味覺的極致。多少年來身材瘦小、小腹略有贅肉的麻愛美一直讓我覺得其貌不揚,但是對照這一期新到手的《瑞麗時尚佳人》,才驚覺原來她才是盡得時尚精髓的,雖然身在桂花鎮,但足以讓巴黎上海的白領MM們都自嘆不如。不錯,她的臉色是有些發黃,但是她從不化妝,不讓那些脂粉侵蝕她的皮膚,“一時漂亮,其實誰看不出你搽了粉?嘁!”
我們問她的頭發怎么保養得這么油光可鑒,是幾天沒洗頭還是去做了護理,她叫起來:“什么護理?不會吧,你們連頭發定位都不曉得?”
真是不曉得。當初我們誰都沒有意識到卷發最美的時候麻愛美就燙了菊花頭,現在我們一個個離子燙陶瓷燙空氣靈感燙的時候,麻愛美卻恢復了一頭天然的黃發,并且經常去做我們暫時還聞所未聞的定位。她也是極鄙視我們的挑染片染全染的,“你隨便染什么顏色都不能變成外國人的,反而傷頭發,將來像枯草!”她甚至拔下我一根送到我眼皮底下,“你看看,輕輕一拉就斷了,毛鱗片全都張開了。”呵呵,全是術語。
我還記得麻愛美一向講究穿100%全棉的100%全毛的衣服。但是她新近掛在陽臺上的內衣都是安莉芳的,全棉加萊卡,我問她為什么要加萊卡,“塑形呀,萊卡塑形!”
當我們爭論品牌的時候,她聞聲從電腦房出來,把衣服翻過來讓我們看縫在衣襟上的成分表示:58%的美麗諾羊毛,42%的維勒夫特再生纖維素纖維,我以為這42%的肯定是化纖了,結果又遭到她的鄙薄,“VILOFT!這是百分之百的純天然植物纖維,德國進口的面料!”當我們還停留在品牌之爭的時候,她早已超越了這種外在的形式。當我們還在講究100%的時候,麻愛美已經將100%分成58%和42%了。而麻愛美的可貴之處在于,她并不認為這種進口的舒適比舊棉拖鞋帶來的舒適更為寶貴。
我住在麻愛美的隔壁,比別人有更多與她相處的機會,于是生活也首當其沖地經常受到麻愛美的盤查和點撥。她唯一一次氣勢稍弱是在護膚品的使用問題上。張琴她們平時都是用小護士、可伶可俐之類的面霜隨便一抹,很為她不齒。“一個月拿一千多,又不是沒錢,弄這種東西搽臉,將來老得快呢!”我無從知曉麻愛美像張琴她們那樣大的時候是用的什么,她三十一二了吧,臉上的皮膚正像她推崇的草雞蛋那樣,偏黃的質地,分散布局的麻點兒,皺紋確實不多。
“我自從用了羽西之后,皮膚好多了吧?我每周都要去南通做護理的,羽西的售后服務,那種不正規的美容院我是不去的,反而傷皮膚。這種諾美思系列的美白效果老好的。”
麻愛美上床之前總要來閑聊幾句,靠在門邊上,有時候臉上覆著一張吸飽了牛奶的的面膜紙。有時是出來倒洗腳水,高著一個褲管兒,眼風四處亂飛:“哎,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哦喂!蘭蔻呢!你花錢不心疼呀!用得著這么高級的嗎?!”
桂花鎮上是沒有蘭蔻的,就是南通那樣的地級市也沒有專賣,麻愛美經常看時尚雜志當然知道。但是在麻愛美的監視下,用小護士固然感到寒磣和自卑,用蘭蔻也使我深深感到一種超越了本分的不安。以后麻愛美不在我面前提羽西諾美思,背后卻常對我用了蘭蔻的皮膚褒貶一番。后來連我班上的小女生都知道我一套護膚產品的價格要花掉兩三個月的工資。麻愛美由此斷定這個小鎮絕非我的久留之地,所以后來我跟麻愛美講到準備要考研究生,沒有時間做飯了,晚飯想在她那搭伙,她一點也沒有表示出震驚和追根究底的意思,只是朝我意味深長地笑笑。
四、愛情
在麻愛美那里搭伙,使我更加深入了麻愛美的生活。她混跡在一群光榮的人民教師隊伍里。盡管衣服的成分里有42%的VILOFT,表面上和我們卻無法區分。但是精致和講究都是隱藏在里子的,誰都沒法像她那樣把生活調理得天人合一,永遠處于最佳狀態。
幾年中麻愛美從臟兮兮的油墨機器前換到了一臺聯想電腦前,就像從蔬菜隊來到桂花鎮,完全是由于時代的再一次發展,舊的設備已經不能滿足教學要求,作為一個中心小學,要在電教化上達標,一切資料就不能再以手寫和油印的方式出現。麻愛美甚至沒有停掉工作去上培訓班,就憑著一本電腦初級應用教材,在短短幾個月里將五筆字型打到爐火純青,word軟體運用自如,我們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夸她的時候,她的眼睛彎成兩個可愛的小月牙:“我根本就沒有背過詞根,多打打嘛,就會了唄!”一點看不出吹牛的意思。后來當電腦老師有事或病假的時候,校長還會說:“麻愛美,你去代一課吧!”她踢踏著拖鞋走進電腦房。小孩不肯喊她麻老師,起哄一樣一疊聲喊:麻愛美,麻愛美。她開始也生氣得很,甚至趴在教桌哭了起來,但是慢慢也就好了,本來就是麻愛美嘛!不過小孩喊她,她還是會拿一張A4紙卷起來敲他一個毛栗子,笑罵:“死伢兒!”
那個紙卷兒通常是一則通知或是半頁總結、學校工作計劃什么的。自從換上電腦,校長教導有什么事,通常都會先告訴麻愛美,讓她形成書面材料。有時候鎮政府有東西來不及打,也會送來讓麻愛美幫忙,起初還托校長轉達一下,后來那個長相酷似青蛙的政府辦事員與麻愛美接觸了幾次,一來二去有了交情,有些事情就直接拜托麻愛美了。青蛙的事就是政府的事,政府的事麻愛美總是要幫忙的,何況學校里的同事有事要幫忙的時候,誰也沒有給麻愛美買過口香糖吃,但是青蛙買了。他還知道麻愛美不愛吃普通的綠箭,每回從牛仔褲屁股口袋里掏出來的,都是一版貝潔牙衛士,牙衛士是口香糖的別名,但終究還是口香糖,嚼嚼要吐掉的。
牙衛士從青蛙繃得緊緊的屁股袋里掏出來,帶上了一點曖昧的體溫。青蛙緊挨著她擠在一張方凳上看她打字,麻愛美覺得左邊身子有點麻酥酥,就向旁邊讓一讓,一連錯了好幾個字。趕緊摁backspace擦掉。青蛙將一口熱氣噴在麻愛美的脖子里,“我回去上班啦!晚上來拿噢!”他起身時半張木頭方凳上顯出半個屁股的水汽形狀,一會兒就沒有了。一邊將鎮長在第三次全鎮工業生產會議上的發言一字字轉換成五筆,一邊嚼牙衛士。校長喊了兩聲麻愛美也沒有聽見,就是聽見了頭也來不及抬,“哦,你先放在邊上,我在給政府打東西。”校長也就只好嘆一口氣。
麻愛美因為有這臺電腦,不僅是學校里大大小小的事一目了然,就是鎮長明天幾點要去區里開會,書記和婦女主任之間有什么瓜葛,誰誰考公務員進來的時候面試有什么貓膩她都一清二楚,借和麻愛美一起吃飯或者政治學習之便,我們也就跟著一清二楚。因此麻愛美也就被我們戲稱為資訊之窗,學校里有什么事情,我們根本不去看底樓小黑板上的通告,而是以麻愛美的口頭傳達為準。以至于有時候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比如業務學習因故取消,國慶日放假七天,校長室也不高興出通知了,反正有麻愛美嘛!當然麻愛美的見多識廣,一半是由于背倚校長室,既能得到直接的暗示,又可隨時監聽電話和來訪人等,一半也是由于她超常的判斷力和聰明。
最酷的一次是星期五的午習時間,麻愛美背倚校長室的推拉門,面朝我們六年級辦公室全體人員。她剛剛打完了一份政府工作報告,右腿若有所思地抖抖停停,過一會兒向外面瞟一眼。
校長就在這時拎著雨衣,抹著鏡片上的雨水進來,她忽然伸出手指住校長,“你,一點半要去政府開會!”她的手本來是插在風衣口袋里的,驟然出指,帶得半張潔云衛生紙和三五粒瓜仁一起飛了出來,還有一個五毛的銅幣丁零當啷直滾到我腳下才停。
校長給這聲勢浩大的一指嚇了一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們哄堂大笑起來。
“哦,你看呀!”她一個轉身,“的恩恩恩,的恩恩恩……”地走了。
到了一點二十,校長在接了一個電話之后,果然拎起掛在洗臉池上的雨衣,沖出了校門。
有個周末我準備回家,她在公車站攔住我,“哎,幫我帶幾包衛生巾來,護舒寶的,我這周不去做護理。”
“這里不是也有超市嗎?”
“我從來不在這里買的,誰知道是真是假,你記好幫我買絲薄型的呀!別的牌子我也不用的啊!我要過敏的。”她這樣大呼小叫的,惹得一同等車的人都回頭看我們,其實他們都是認識麻愛美的,麻愛美也知道他們都認識她。誰是綜藝繡品的會計,誰是紙箱廠廠長的小相好,誰是銀行的,他們的身份麻愛美一個個都清清楚楚,但是麻愛美一般都不和他們搭訕。“嘁!我又不求他們!”
我上了車她就去三岔路口買菜了,那里到了傍晚就會有個小小的集市,鄉下人剛釣上的龍蝦,大小不一的、尾巴上還沾著浮萍的鯽魚和鯉魚,其中也有以假亂本的,都逃不過麻愛美的眼睛。她一撇嘴走過去,連第二眼都不看。甚至是新做的還冒著熱氣的豆腐,她湊上去一聞,就知道哪個攤位的是用正宗的本黃豆做的,哪個攤位的豆腐里石膏放得嫌多。
麻愛美對菜和食品有這樣高的鑒別能力,一方面是她的天賦,據我搭伙以來的認真觀察,一方面也得益于她的老公,他管公平秤,管菜農的入場費,整個早上都在老家的菜場上轉悠,因此經常能搞到小爪黃嘴的真草雞,送來慰勞他瘦小的老婆和愛女。我因為搭伙的關系,也有幸分得一杯羹。那是真正的鮮啊!湯面上浮著一層金黃的油,把整個桂花鎮的桂花香都壓下去了。她老公敞著沒有標識的制服,給我們講如何辨識真正的老母雞、紅油老母雞。當我連連點頭表示我大概也會看了的時候,他將湯匙一放,極肯定地說,“你還是不懂的!你看得出哪只雞是一年半的,哪只雞是有了兩年的嗎?草雞也只有一年半到兩年的才好吃,肉嫩,湯鮮,最有營養!”
他關于老母雞的高見,使我直到后來博士畢業,也不敢看不起任何人,還常在大都市的酒席上懷念麻愛美那張用課桌拼起來的餐桌,感嘆學海無涯,一雞難求!而當時坐在我身邊的麻愛美,只是不以為然地拿手肘一碰她的老公,“你找點兒新鮮的說說好不好?一點兒長進也沒有!吃好了就去洗你的碗!”
不知道麻愛美是不是認識一歲半或是兩歲的雞,但是她熬的魚湯,真是一絕,色如牛奶,人口只覺一股香醇直抵胃部。她買的魚養在陽臺上的花瓷盆里,有一回也受到她老公的贊賞:“不錯,這幾條真正是本河里的本鯽魚!”麻愛美昂起頭白了他一眼,踢塌著拖鞋進了屋子。我在旁邊為之絕倒,原來,河也有本河!
但就是這樣一個深具慧眼、常以草本食物來討好妻女的老公,卻是麻愛美生活里唯一的不順心。她想要和他離婚,倒不是因為進了學校這個全民事業單位終生有靠了,所以要把臨時工的丈夫踢掉,也絕不是因為外遇——麻愛美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私生活是絕對清白的,政府新招聘了打字員,連青蛙也不常來了。她的電腦桌上雖然還是不時地出現一版兩版貝潔牙衛士,但我可以作證,那都是她自己買的。有一回和她一起逛超市去,買了一大堆護舒寶、佳潔士、奧妙等等她專用的生活品牌,推著購物車到收銀處,那種曖昧的牙衛士混跡在一大堆口香糖中出現了,她盯著看了三五秒,從貨架上全都拽了下來。
以前講到某某和某某、某某和某某的事給我們聽,麻愛美都是一臉的興奮和隨他們去的寬容,但是最近一個時期她忽然宣稱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不正常的關系,她會在李天天叫她打一篇要投稿的教學論文的時候,一邊盯著電腦屏幕一邊問她:“哎,昨天中午丁校長去你宿舍干什么?”問得人家一咬牙,“死麻愛美,想到哪里去了!”她交叉著腿靠在辦公桌上講給我們聽,一點也不顧及校長就在隔壁。我們都覺得奇怪,一向只是看看熱鬧的麻愛美怎么有點橫豎橫的怪樣子出來了?
“嘁!憑真本事她二十四歲能當上教導主任嗎?還不是利用人!”麻愛美從羽絨服口袋里摸出一把本味的瓜子灑在桌上,剩下幾粒托在手里狠狠地磕著。“嘿,我要點點她的,你們誰不比她強!”
陸老師朝麻愛美擠擠眼睛,“你家蠶蠶說昨天夜里你哭的,是不是嫌你老公不來看你?”
“呸!你胡說什么,我才不要他來看我呢!”
“那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有人看見青蛙捏你屁股了呢!”
麻愛美氣得把手里的瓜子殼朝他揚過去,“你眼仁兒花了!”
麻愛美把校長室的門轟地一拉,原來里面根本就沒人。氣鼓鼓的麻愛美把一大串鑰匙嘩地摔在電腦桌上,想想又撿起來,噔噔噔地下樓去了。她回去洗了半斤茼蒿,心里順多了,又一邊撿著沾在手背上的青色碎葉和陸老師有說有笑的了。至于青蛙是否真的捏過她屁股,至今還是一個謎。她對別人的事一向是追本溯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但是對自己的某些地方倒是常常要保留一二分。你甚至可以知道她用什么牌子的衛生巾,卻是走不進她的內心的。她跟我們每一人都很要好。哪怕說句閑話也仿佛是推心置腹的,但她沒有在我們中間找到朋友,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們懷了太多戲謔的心情來對她,無心與她深交,還是她鄙夷我們對待生活的粗糙態度,不屑與我們為伍。
不過我看得出來,麻愛美確實是藐視我們的:我要考研每天復習到深更半夜固然是傻不可耐,張琴為了毛筆字比賽放棄跟她學織毛衣也是不可理喻,李天天年紀輕輕為了競爭一個教導主任就跟已經禿頭的校長躲在門背后接吻更是讓人嘆息。我們的雖然燙染成時髦的樣子卻不舍得護理、不懂得做定位的頭發,我們的不穿絲襪的腳,我們的或者抹小護士或者抹蘭蔻的臉,我們的不挑食不講究,都是偏離了她的取舍標準的,所以我們永遠不能生活得像她那樣“正好”。
她生命里最親近的那個人也許是和我們一樣的粗人,所以她竟也毫不猶豫地要背離他。那個人曾經在一次麻愛美帶著蠶蠶去老師家問作業的時候,借了點兒酒勁向我和張琴訴苦,說麻愛美從來不回家看看他,每個月拿的錢都涂在臉上,穿在身上,還自己買了白金鏈子,卻向他要蠶蠶的學費。他難得來,一等等到半夜,卻總是推托吃力了,不方便了,蠶蠶睡得警醒什么的。聽到后來我和張琴吃吃地笑起來,看不出來你家麻愛美這么冷淡噢!我們幫你說說她,說說她。男人那天晚上沒有留在麻愛美宿舍,騎著一輛二十八寸的自行車回家了,我在月亮底下梳頭,聽著他的酒囑夾在嘩啦嘩啦的鏈條聲里,一聲比一聲遠去了。麻愛美尖聲地訓蠶蠶,“你看你,把水弄了一地,快點洗,快點洗!把遙控器放下來!”
“麻愛美,你怎么把你老公趕走了,人家不知道多傷心呢!”
“他傷心?傷心個屁!他趕著回去賭錢呢!一點兒沒長進的!”麻愛美嘩地把一大盆洗腳水倒向樓下的花園,驚得兩只夜鳥哇地叫起來。“輸了就來跟我要,自己生的女兒也不管!”尾音已經帶著哭腔,但是她借著仰臉收衣夾上的襪子,吸了一下鼻子,熬住了。
“天天呆在電腦門口真是傷皮膚,你不覺得我臉色沒有以前好了?皺紋也多了。唉!她們叫我換羽西的升級產品,想想沒有,現在就用這么好的,到了四十歲怎么辦?”麻愛美是個處處有打算的人,只有她老公才會以為她是月月光,她的名牌衣服都是花車里的打折產品,原價××,現價××的,麻愛美經常向我們傳授她的購物秘訣,這一招真是使我終身光鮮,終生受用啊!
我的研究生考試早已經結束了,然后分數也出來了,錄取通知書也在送來的路上了,但我還是賴在麻愛美的飯桌上,說實話在麻愛美精心烹飪的本菜本飯的喂養下,每天中午的食堂飯菜已經變成粗沙礫石,我整個下午整個黃昏都在等待著麻愛美拿鏟子敲著鍋邊喊:“蠶蠶,作業收起來,王春鳴,吃飯了!”
麻愛美很長時間也沒有離婚,據說是蠶蠶不同意,這個又瘦又小的小姑娘,在升了四年級之后,忽然像一根豆芽菜樣直往上躥,看來麻愛美的本草綱目營養學是卓有成效的。老公仍然過一兩個星期送點菜來,本河里的本鯽魚,本雞生的本雞蛋,有時還有綠色羽毛的野鳥和灌在網線袋里的土鱉。麻愛美當著我們的面從來不和他打招呼,從他手里接過袋子就像從超市貨架前經過。她拿筷子將敲開的雞蛋在碗里甩出沫來,說:“蔥!”她的男人正在用大拇指將醬油瓶蓋撬開,聞言趕緊撿起米蔥在砧板上剁好用刀背托過去,但還是慢了,吃到一個白眼。她如今燒菜的手藝早已超過她的男人,所以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她身后除了切切蔥遞遞醬油再也插不上手。麻愛美嚼著牙衛士等油熱起來,她不喝可樂也不喝其他飲料。在學校食堂里也就吃幾口米飯,舀幾口湯,連瓜子也從來不嗑五香的,在我看來,牙衛士這種由香精和甜味劑組成的產品,可能是她嘴里經過的唯一不“本”的東西,它的香甜很容易在唇齒間流失,并且不能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