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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染

2008-01-01 00:00:00蘇枕書
三角洲 2008年5期

榛明不喜歡熱鬧,但表姊的婚禮還是要去的。教堂擁著紅男綠女,圣像下供著芍藥花,燈籠一盞盞搖曳,五彩的碎紙落了滿地。是中西混合的喜氣,在榛明眼里卻十分可笑。新人款款走來,表姊生得瘦,租來的婚紗又太大,于是后背密密絞了一排別針。小孩子捧著沉重的裙擺,幾乎跌跌撞撞。表姊面無表情,新郎也很緊張。

女眷們嘁嘁喳喳議論,榛明愈發覺得悶。恰有一個人拉拉他:“這是許榛明罷?從法國念書回來了?果然一表人才。”榛明母親走過來笑著招呼那位太太:“是我家榛明,回來有兩三個月了。”說話間主婚人已開始致辭,榛明更走不開,只好同母親一起坐下。主婚人表情是古怪的嚴肅,說的卻是喜樂調笑的話。于是每說一句,賓客都要笑一陣。表姊亦微微笑著,隔著遮面的薄紗,看得不甚明朗。之后新郎掀開表姊的薄紗,和她吃交杯酒,教堂里更熱鬧。榛明覺得這些游戲非常滑稽,心想若是將來自己結婚,定然不會搞這些不倫不類的名堂。

婚宴擺在酒店里,表姊已換了大紅梅紋織錦旗袍,神情要比剛剛自然許多。樂隊奏樂,表姊和新郎滑入舞池,又有不少年輕人走過去。榛明很冷淡地吃茶,表情是拒絕的意思。母親推推他:“你怎么不去?”榛明放下茶杯,搖頭說不大喜歡。旁邊便有太太贊:“真是難得啊!這樣穩重。”其實榛明目光一直被另一處牽掛去了。舞池里那個孔雀紫旗袍的女子正攀著男人的肩,舞步優雅。她是虞白杏,男人是他不認得的。他~直看著白杏,心里不大相信,這就是當初在倫敦茶會邂逅的女子。

她怎么也會在這婚禮上?榛明想起來,她和表姊曾是同學。真是尷尬,而她似乎早看到他了,妙目流轉從舞池里直送到他眼底。他覺得她俏皮過火,既然已經說了分開,就不必做出這樣的姿態。

幸好這時表姊來了。她很疼這個弟弟,也知道他和白杏的這一段。于是笑吟吟拉他說:“怎么悶在這里呢?是不是廳里空氣不好?到客房坐坐,給你見個人打發辰光,然后就等開飯罷。”榛明就跟表姊到了客房。其實表姊不止一次勸過榛明,虞白杏并不是好人家的女兒,生得是漂亮,但故事太多,母親又是舞女出身。這樣的人是做不了你許家的少奶奶的。當時榛明也只是聽了過耳。酒店客房出奇干凈,胖的青花瓶里插了一束黃玫瑰,開得正盛,每片花瓣都卷過去了,像女孩子笑瞇瞇的眉眼。

里間有一群太太小姐在聊天吃東西,表姊招招手,一個穿玉色軟羅衫裙的女孩子從里面輕輕巧巧走出來,扶著表姊的胳膊,笑嘻嘻問:“姐姐什么事?”榛明覺得她很面熟,想了想才記起她是表姊的儐相,剛剛穿粉紗裙的。以前倒沒在表姊這里見過她。表姊說這是她很喜歡的一個小姐妹,和她畢業于同一所教會女中。

“陳繪青。”表姊含笑介紹,末了又吩咐榛明,“好好照顧人家,不許欺負她。”

表姊風似的旋出客房,這擺了黃玫瑰的外間就剩下榛明和繪青二人。繪青生一幅柔軟的面孔,臉盤略寬,并且平。五官精致,仿佛是小心翼翼描上的。她端著白瓷杯吃茶,眼卻在望他,茶霧暈染。

榛明搭訕:“你看起來很小,今年多大?”

繪青笑:“快十九整了。你呢。”

榛明笑:“果然小。我都二十四了。”

繪青小口小口吃茶,一面覷眼望他,表情是孩子氣的慧黠。恰有姊妹從里間走出,招呼繪青去跳舞。繪青擺擺手:“我不會跳。”姊妹們推推搡搡:“你是女儐相,該是除了新娘子外最耀眼的一個,快走罷。再不行——”她們笑著指榛明,“再不行叫許先生教你!”女孩子們擁著繪青和榛明到了廳中。榛明一眼又看見虞白杏窈窕的影,忽而含笑拉住繪青:“來。我教你跳舞。”

榛明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將繪青不盈一握的手牽了,徐徐邁開舞步。眼神卻不離白杏,偶爾雙目交匯,便淡淡一哂,有意挑釁的意思。而白杏似乎早將他心思看透,渾然如舊,妙曼不可方物。一截桃紅色襯里直戳他眼底心里去。

而榛明低頭時,卻又見繪青一雙清澈的眼,正銜著一絲笑意望他,仿佛窺出什么來。跳了一支曲子,榛明見白杏依舊滿場舞得玲瓏,便要和繪青繼續。

“我累了。”繪青笑吟吟側頭,“不如我們一邊去說說話?”

榛明一笑,也覺得不好意思,便要了果汁和繪青到一邊坐下聊天。

榛明并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和繪青有更多的接觸。原本也是為了氣一氣白杏。事后想自己真是無聊。氣她又怎樣,說不定人家根本不在意他懷里挽的是哪個女人。

當初榛明究竟喜歡白杏的哪一點?身在異國,驀然聽到秀氣的國語,加一絲南地口音,配她俏生生的尖下巴,如何不動心?霧蒙蒙的天氣,他送她回學校,街燈一路亮了,鴿子撲棱棱飛過,所有聲音都在耳邊退去,她穿橘綠底灰暗紋的旗袍,靠在他懷里,鬢角的一朵百合落了地也無需管,真是天荒地老的場景。

他從英國回法國的學校,白杏送他。輪船離港,忽地發現甲板那端立著穿翠藍綢旗袍的白杏。他驚喜無狀,緊緊擁抱她。她在他懷里嘟著嘴,我要到你那邊去。你要對我好哦,要好吃好喝地待我。

他們的愛情在蕩漾的旅途中顯得尤為浪漫。受傳統教育長大的榛明,也被這一份羅曼蒂克俘虜,死心塌地挽著白杏,為她一顰一笑而癡。

船上有一對小雙胞胎,碧藍的眼,一色的柔軟鬈發,仿佛海報里的寧馨兒。白杏歡歡喜喜拿糖果和點心哄她們。她們也乖,白杏抱起一個又抱另一個,愛不釋手的樣子。榛明在一旁見著,覺得白杏和孩子一樣天真爛漫,也恨不得抱一抱她。甚至冥想,若以后他與白杏在一起,如此兒女承歡,也實在是人間至美。

但后來,卻還是散了。白杏回國前,他們見了一面。白杏心狠,淡淡告訴他,我不再愛你了,以后我們沒有干系了。

他卻頭腦哄哄作響,要問個所以然,怔怔說。為什么。這個問題實在有失水準。白杏嫵媚一笑。因為我覺得我們不適合。榛明,你是個安分人,適合做安分的工作,有安分的家庭,然后安分地過一生。我卻是不一樣的,或者說,你的母親也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人。

他知道她說得對。長袖善舞的她的確不適合安在家中做許家少奶奶。但他尤不甘心,畢竟記憶里還清晰留著她長發間的香氣,她領口一痕潔白,她柔軟的肌膚。她卻早已走遠。

再次見到繪青,是在好友周叔信的事務所。叔信和榛明高中時關系很近,雖分別已久,同窗情誼卻不曾消減。他非常客氣地招呼榛明:“辰光不早了,我們去吃飯。”榛明看見辦公室角落里有個瘦瘦的女孩,襯著黃昏涂進玻璃窗的夕照,像鏤刻出的影。走近一看,居然是陳繪青。他敲敲桌角,繪青從大堆書稿里拔出頭,瞇起細長的眼。她顯然是歡喜的,抿唇笑:“你怎么在這里?”

叔信也過來笑:“你們認識?這是師大的陳繪青,課余過來譯稿,非常刻苦的。”榛明頷首:“世界真小,不如一起吃飯罷。”

繪青沒有推托。很乖巧地收拾了東西,裝入一只素色紙袋,又攏攏不甚長的發,披了開司米外衣,隨他們一道下樓。樓梯逼仄,繪青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樣子。偶一轉身,頭幾乎碰到榛明的胸膛。

天已暗下來。他們預備吃火鍋。“繪青能吃辣嗎?不能的話我們倒可以吃什么什錦火鍋或者牛肉火鍋。”叔信征詢。

繪青大大方方點頭:“能的。”神情里有小孩子的活潑。

榛明堅持:“女孩子吃辣不好,嗓子不舒服,而且也容易上火。我看你文文弱弱,還是吃什錦火鍋罷。”

找到館子,三人落座。包廂的木幾上擺著一盆石榴,火紅如綢的花開得耀目。鍋里咕嘟咕嘟沸騰著底湯里的枸杞、黨參、豆腐、木耳和紅棗。繪青用茶水和酒將三人的碗筷都涮了一遍,又拿茶水沖一道。那低眉專注的樣子在榛明看來十分可喜,突然覺得這個女孩要比那日表姊婚禮上見到的成熟許多。

吃菜時,榛明笑:“繪青,你這位周老師是我極相熟的,以后有什么事體都可以找他幫忙,不需客氣。”

叔信也笑:“繪青英文底子好,只怕心里從沒有把我當老師。”

繪青聞言一笑,從容起身,敬酒與叔信。

一來二去,大家吃得更熱鬧,蒸汽彌漫了整間屋子,彼此的眉目都在白騰騰的霧氣里沉浮。

飯吃到很晚才散。繪青扶扶額,不勝酒力的樣子。叔信對榛明:“你回家和繪青順路,不如送她到學校。”榛明點頭:“放心。”

榛明和繪青一起到馬路對面坐電車。過馬路時,她忽而抓住榛明的袖子:“我頂怕過馬路的!”榛明含笑護著她,就像照顧自己的小妹妹一樣。

電車叮叮叮叮開動了,沿那軌道蜿蜒而去。兩截無限延伸的鋼軌像蛇一般在霓虹燈影下游走。

忽而,一個剎車,繪青沒有站穩,踉蹌著朝前一磕。榛明去拉,但繪青的右手手指卻在車座后背刮出道淺淺的口子,血珠粒粒滾出來。榛明連忙取了口袋里的手絹裹住她的手指。

“不相干的,倒污了帕子。”繪青微笑,“回頭還得重新賠你一塊。”

榛明也笑:“不要緊,一塊手帕的事情。”

榛明懶洋洋拿了這天的報紙穿過長廊。走兩步,停下來逗逗檐下的鸚鵡。鸚鵡養得很肥,碧綠的羽一絲不茍。欄桿外是舊式花周慣有的芭蕉湖石秋千架。廳內是母親和幾位常來往的太太打麻將。嘩啦嘩啦冷沁沁的碰撞聲,間雜許太太略啞的嗓音:“我家榛明念這么多年書也不易,現在只想給他找個小娘子,安安穩穩過罷。”有太太接口:“如令公子這樣的人才,哪家小姐不趨之若鶩?不過是要辛苦許太太挑一個罷了。”嘩啦嘩啦冷沁沁的和牌聲,麻將牌在厚桌布上滾來滾去。又有太太笑道:“說得是。許太太真是好福氣。”榛明在外面聽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蹲在花園那邊的薔薇架下玩。那是他的妹妹。榛明原來并不姓許。因他很小的時候生父就病逝了。母親帶他改嫁,作了富戶許先生的續弦,從此他也改了姓氏。后來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最大的已經嫁了。老二在讀女中。最小的成天在家里玩。許先生也泄了氣,不再指望許太太給他添男丁。加上棒明優秀出眾,便也死心塌地把他視如己出。

小姑娘跟榛明明顯是疏離的。見哥哥來了,她也不起身,雙手沾著花瓣,頭發有點亂。蜜蜂鬧哄哄在薔薇架下飛舞。小姑娘繼續自顧自玩花瓣。榛明愈發覺得無趣。

“榛明,榛明!”母親在廳里喚他,那聲音是悶的,啞的。他折回去,發現太太們已經散了。只有季太太笑吟吟坐在高背椅子上吃茶,母親在另一邊拈一塊糯米紅豆糕子咬了吃。

這季太太就是當初給許太太許先生做媒的,生一副團白臉,腕子上是一串摩得光亮的檀木佛珠。她對這對姻緣一直頗為自得,時常要在人前提一提:“真是前世里的緣分呢!之前誰會想到有這樣圓滿的事情呢?到底是我看得準!我看準許先生是個敦實人,也看準許太太是個會過日子的!嘖嘖,真是前世里的緣分啊。”每每此時許太太總是不說話,臉上浮一層笑容,配合季太太作出幸福美滿的樣子。心里卻道,你卻得了便宜還賣乖。許先生是個什么好人!肥頭大耳不說,還嗜酒嗜煙,不過是有幾個錢罷了!還好后娶的姨太太都不中用,沒有哪個能厲害過我,連肚子也是不爭氣。你撮合了這段姻緣,所得的銀錢可不少!

季太太又擺出很慈祥的姿態:“榛明啊,不曉得你歡喜啥樣的小姑娘?”

榛明覺得這個問題非常無聊,面子上卻訕訕笑著:“嗯,嗯,過得去就好。”

“這是什么話!婚姻大事一生一次!”季太太夸張地擠著眉毛,“更何況是你這樣的人才!包在我身上了,一定挑個好人家的女孩兒。”

自鳴鐘響了六下,轉眼黃昏了。榛明很倦,瓶里盛的丁香枝開出更馥郁的花。季太太卻還沒有告辭的意思。母親寒暄了,不如在這里吃罷。季太太馬上說,哎呀,也好的!

轉身時榛明分明看見母親眼里的冷笑,仿佛在說:“就知道蹭著一頓飯,從早挨到晚!”

榛明覺得快悶死了。

這日晚,榛明有應酬,酒店流光飛舞,說不出的靡麗綺色。榛明坐在相對僻靜的角落,擎了酒杯看來來往往的男女,衣香鬢影,仿佛是浮世繪上畫的平板的人,雖然色彩充盈。有女子嬌滴滴坐到他對面:“啊呀,不是許先生么。”他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眼神卻瞟向另一邊那個被眾星捧月的女人。她豐厚的發統統盤起,只在耳畔別一枝怒放的白玫瑰,襯出她縱深的目,挺秀的鼻,皎白的膚。她每走一步,曳地長裙便綻著花樣的擺,把人的心思全引到那花瓣的褶皺里去了。榛明對面的女子用一絲揶揄的口吻說:“哦喲,這不是虞白杏嗎,愈來愈迷人了。”榛明淡淡一笑,唇銜著酒杯的邊,目光依舊在白杏身上盤桓。那女子繼續說:“看起來倒是光鮮的一個人,也是從外面留過學的,怎么一臉風塵氣。我聽人說她媽媽原先就是百樂門最紅的舞女,多少人趕過去,看一看她的腳趾頭都是好的!又聽人家講她爸爸說她不是自己的女兒。長到十來歲就……哎呀,不好說的,齷齪死了。真是齷齪,不然她媽媽怎么死命要把她送出去念呢?又聽說現在她媽媽已經死了,她也不愿在她爸爸眼底下過,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這些話在榛明聽來十分心驚肉跳。有關白杏的身世,他多少也知道些。當初在外面時,白杏曾伏他懷里細細說,榛明,你不要嫌棄我。我的那個家——那個家,簡直是回不得的。

他心疼不已,捧著她的臉說,不要緊,我便一直待你好就是了。

那女子還在說:“這樣的女人,別看被眾人捧著寵著,其實心里也最曉得自己幾斤幾兩的,男人不會娶她,只不過逢場作戲罷。”

榛明看了女子一眼,覺得她不僅話多,而且刻薄得可厭,于是借故離席。但燈光下的白杏,卻斷斷不愿再多看一眼了。

他獨自靠在洗手間冰涼的墻上,水龍頭開著,激起一層蒙蒙的水汽,罩在玻璃上。直到下一人走進來,他才回過神,端端正正走出去。

聽說虞白杏結婚,是半個月后的事。不少報紙登載了新聞:滬上明星虞白杏與×××結為伉儷。那×××是個外國名字,榛明掃了一眼,只覺得應該是個歐洲人,也只記住了名字的頭一個字:羅。于是心里簡稱作羅。事到如今他也不覺得有什么了,這個女子根本不是他的。然而后恍惚,彼時在倫敦街頭的擁抱,在海船上的朝暮,又算什么呢。那時候她必定身邊還有其他人罷。他心頭已無火辣辣的刺痛,不過一曬,笑自己原來還有這么一段年少癡狂。

一日下班,在百貨大樓給母親買東西。出門時天下雨了,榛明有隨身攜帶傘的習慣,于是從容行走。卻在這里看見大廳門口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她滿滿一手購物袋,幾寸細鞋跟伶仃地踩在水里。他不想見她,便把傘遮低一些,但她卻已經過來了:“榛明,太好了你有傘啊?”

榛明心軟:“怎么,沒人來接你?”

白杏換一個手提袋子,展顏:“誰來接我呢?你接我罷。”

榛明沒有理她的玩笑,但還是像從前一樣,為她執傘,為她攔車。雨下得更大,他看見她的臉,隔著水淋淋的玻璃,一閃過去。

又一日黃昏,忽而接到叔信的電話,約他出來喝茶。榛明便順路先去叔信的事務所,叔信從逼仄的樓梯間走來,榛明笑問:“陳繪青也在嗎?不如一起叫了走。”

“她這幾天熱傷風,都沒過來上班。”叔信笑,“你這樣牽掛她?”

榛明無端窘迫,訕笑道:“哪里是牽掛?不過是隨口問問。”還好叔信沒有多加追究。事務所門前開著熱鬧的夾竹桃,粉嫩嫩宛如小孩子肉嘟嘟的臉。“兩個男人坐黃包車太擠,也不好看。”叔信又笑,“也不遠,不如我們散步過去。”

剛走下寬臺階,竟見繪青急匆匆自夾竹桃花樹后走來,懷里抱著紙袋子,一見榛明和叔信,大松一口氣:“周老師,我把譯稿都帶來了。但愿不曾耽誤時間。”叔信大為感動:“你不病著么,不要這么著急趕的,該好好休息。”繪青穩穩神,就在階前把紙袋子里的譯稿取出,給叔信過目。叔信翻了兩篇,點頭:“我晚上再細看。你時間趕得也巧,真是掐準時間的啊!我們剛好去喝茶。一路去罷?”

繪青含笑搖頭:“我還要回去,我媽在等我。”

叔信笑:“剛才榛明還在問你呢,你好歹也歇一歇,不然你這么大老遠跑來送稿子,叫我怎么好意思?”

繪青看一眼榛明,眼底有笑意,依舊推辭:“實在對不起,家里確實有事情。”

榛明開口:“天色晚了,叫你一個女孩子單獨走路也不好。我們吃茶也不會太久,不如等等我順路送你回去。”

叔信暗地拍拍榛明,小聲說:“你倒好,恰與她同路。”榛明也只是一笑。

繪青再不好推托,只好跟了過去。燈光下,她雙頰是病態的紅,還時不時咳嗽,眼神又是倔強掙命的。榛明有些側隱:“熱傷風頂傷人了,該在家里好好休息的。”繪青微微一笑。叔信補充:“她要畢業了,事情很多,家里弟妹也多,忙不開。”

榛明冷眼看叔信,覺得他對繪青似乎有些意思的。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無聊,但凡兩句話的光景,怎么又要往男女情事上推測呢。

見繪青目光總往墻上的時鐘掃,榛明想她的確也有事情纏身,便體諒說,不如先送繪青回去。叔信點頭,說自己也趕回去看她的譯稿。并囑咐她把身體養好。

叔信走后,榛明和繪青在路燈下等了半天的車。賣花的小姑娘走來走去:“先生——買支花給這位小姐罷!”榛明有些尷尬,而繪青卻坦然一笑:“我倒不喜歡玫瑰。若是買梔子白蘭,不等你買,我自己便買了。”榛明微笑:“原來你喜歡那些白白小小的花,這時節也有的罷?等等看到了不如買給你。”繪青抿唇,展顏:“我是最喜歡這些花的。過去在老家,院子里有好大一株桅子,也有白蘭花,茉莉,丁香,珠蘭。每到暮春,香氣濃郁,非常迷人,有時候聞了那香氣,竟什么也不想做,幾乎是欲生欲死的。”榛明打趣:“難道是和杜麗娘一樣思春?呵呵,到底是善感的小丫頭。對了,你不是上海人?”繪青搖頭:“不是的,我老家在槿安,開染坊。父親后來到這里做生意,一家人也陸續跟來了。”槿安,榛明知道的,就是上海的近鄰,一座安安靜靜的小城,風景也好。于是說:“我也不是上海人,老家——在北京。”于是想起童年種種。那時生父尚在世,他也不姓“許”,是老四合院里淘氣的小公子。生父是個美男子,舉止雍容,也玩票,清晨立在海棠樹下吊嗓子。去世時不滿三十歲,彌留著要牽一牽榛明的手。榛明也不哭,愣愣地看著病榻上的父親。那一切,他記得很明朗,卻仿佛不是自己的事了,都是前生的。繪青見他發呆,便牽牽他的袖子:“我有一件東西要給你。”于是取出一塊小小的帕子,花青色,玉白暈染的花紋。

“是自己染的布?”榛明驚喜,“真是漂亮可愛。”

繪青點頭:“前幾天拿藍草浸了汁水胡亂染的,也沒仔細描花紋。誰讓我那天弄臟了你的帕子呢,這是賠你的。”

榛明接過這方小小的帕,方才記起那日電車上的事,心里有小小的感動,又見天色不早,便說:“車還是等不來,不如叫黃包車。”繪青沉吟,也點頭同意。

黃包車里,他們刻意隔著距離坐著。空間原本便小,這樣用力避開,倒使得中間空出大塊。繪青笑:“你不要朝邊上擠了,坐過來些罷。”他也笑:“我是怕你不好意思。”繪青臉一紅:“我有什么不好意思?”于是兩人坐自然了些。

原本不好隨便打探人家心事的——但彼時的確找不到合適話題,沉默著也不好——榛明就隨意問:“回去忙什么呢?”

繪青眉梢一顫:“說來也可笑,是我母親急著要嫁我出門。”

榛明揣測,繪青家也不是富庶人家,家里弟妹多,自然要把到年齡的女兒早點嫁出去,于是笑問:“那么你自己可有中意的人?”

繪青眉梢一蹙,又笑了:“什么是中意?不過尋一份妥貼就是了。”

榛明也無語。許久才說:“如你這樣的女孩子,要找個好人家也是極容易的。”

不想繪青聲音居然已帶哭腔:“我是怎樣的呢?最普通不過,若一切如你說得這樣容易便好了!”事實上繪青父親好賭,母親又不管事的。繪青是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妹妹兩個弟弟。前幾年染坊生意好的時候,家里還頗寬裕,繪青也能做個大小姐。如今一年不比一年,每次回家母親就會哭訴,我這把年紀了,苦了一輩子,想享享福啊!青兒,我就指望你了!實在不行,我們都回槿安老家算了!反正染坊還在,日子也能過,何苦在這里拼命!

繪青在學校十分用功,學習也出色,一心一意上進,想自謀生路,提高身價。這份心思是好,做起來卻有萬般難。同學里頗有幾個傾慕她才華品貌的,但若論婚嫁,要么是對方家境亦不好,她看不上:要么是家境太好,看不上她。這樣高不成低不就最是焦心。父母介紹的人多是家境好,人是銀樣蠟槍頭,暴發戶的樣子,她一句話也說不上。她不愿嫁,母親便罵,你當自己真是大小姐么?你就這個命!你再往上爬也是沒有用的!我看你是書讀多了,心也野了,這樣的不知天高地厚!到頭來還不是命比紙薄!這四個字繪青聽了最為刺耳。躲在房間里也不說話,只把臉埋在枕頭里,一個恍惚,淚水已沾了滿臉。等母親罵夠了,方開門出去洗臉吃飯。飯是冰冷的,湯菜亦是隔宿的,她就這樣麻木地吃著,弟弟妹妹在另一間房嘰嘰喳喳。十六歲的二妹繪紫蹩過來,坐到她桌子對面,一臉憫恤。這憫恤叫繪青心生恨意。她在心里咬牙,你不要這樣看我。我過了就是你了,看你到時候是什么樣子的!

榛明忙勸慰:“世上萬事都不容易,各人有各人的苦,慢慢來,不要難過。”

繪青已然平靜,側頭看外面滑過的街景,幽幽說:“真是奇怪,人到底是為什么呢?有時候竟覺得百年和一刻是一樣的,開頭是什么樣子。末了還是什么樣子。”

這感慨榛明也是有過的,于是有一種暖意,溫言道:“傻丫頭,小小年紀,不可多想。誰都要為生計操持勞碌,而其間亦有種種溫馨和趣味。”

說話間已到了繪青家的弄堂口。下車后,繪青卻不要他往里送了。他想這也是她的自尊,便止步告別。弄堂口有賣餛飩的小攤,夾竹桃在夜色里團團簇簇,綠茵茵的枝葉糾糾纏纏。繪青走了兩步,忽然轉身,安安靜靜地說:“謝謝你。”

后來榛明想,她究竟在謝什么呢,謝送她回家,謝聽她傾訴,還是其他?總之那時榛明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喜歡上這個柔軟細小的女孩子。

那日黃昏,他在辦公室焦頭爛額,接線的過來說,許先生,有人找。

他懷里尚夾著文件,匆匆過去聽電話,那邊是小小的聲音,是許榛明嗎?我是繪青。

他含糊說自己在忙。

很忙嗎?我想和你說說話。

丫頭乖,回頭再說,我現在實在忙不開。他擱了話筒,等到事情忙完,便有些不放心,想打過去問她什么事。她不曾留過號碼,又不好去問叔信,怕他追問。后念及電話里那聲音很有委屈的意思。更加不放心,便坐車到了她家弄堂內,拉了個小孩子吩咐,給你吃糖,你去叫一下陳繪青,說有個許先生找她。

約摸一刻鐘的樣子,繪青就走到弄堂口來了。逆著茶黃的路燈,她周身籠著細細的光澤,愈顯臉龐蒼白如瓷。見到他,她顯然是歡喜的,雖然淚意尚未褪盡。

“怎么了?”榛明心疼她,“天氣涼了,怎么還穿單的。”

“一聽說你來。也沒來得及換衣服。”她一臉羞態,十分可愛。額前有幾絲柔軟的發,斜斜掃人眼里去。

他便解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她渾身一顫,倒嚇他一跳。旋即見她淚盈盈望他:“下午也不該貿然打擾你。只是那時,那時——”她又笑了,“那時心里有些難過,想找個人說話。”

原本上午母親安排繪青相親,待見了那男人,繪青十分不愿。那男人少說也該四十歲罷,已開始謝頂,說是正妻已得重病,只要繪青過門,挨些辰光,他正妻死了就讓繪青做大太太。

繪青毛骨悚然,覺得自己也像做了替死鬼似的,便沒有給大家好臉色看。末了男人笑瞇瞇地說,到底是大學生有氣質啊。于是暗中捏了把她的腿。她登時漲紅臉,一杯咖啡潑往他胸口。收場很尷尬。男人惡聲惡氣說,你當自己是大小姐!

回到家,少不得被母親痛斥。偏還有繪紫尖聲尖氣學:“你當自己是大小姐!”繪青氣得說:“你們不要太看低自己,我再嫁不出去,好歹也找個周正人家!”午飯沒有吃,躺在床上哭,先是流淚,后是啜泣,又怕被人聽見,就拿被子蒙住頭。如此哭得愈厲害,直到眼冒金星才恍惚著起身,到樓下想做點什么。逡巡良久,看見電話機,便迷迷糊糊撥了榛明的電話。

這些情節榛明未必想象不出來,于是扶她的肩:“不要難過,總歸會慢慢過去。”

“我當然不難過,因為——”她抿唇笑,“因為你過來見我了。”

他們坐下來吃小餛飩。熱氣騰騰的湯,飄了碧綠的蔥花。碗底是細細的姜絲,還有柔軟的紫菜。榛明覺得這比館子里的還好吃,連湯都喝干了。繪青笑:“這么好吃?還是餓了?”

“也餓了,也好吃。”

他們在另一處更熱鬧的弄堂里散步。燈光暖融融,水果攤有新上市的橘子,青青黃黃。他俯身挑揀,復又找一處坐下來剝橘子。滋味清甜。她瞇起眼,表情可愛。

“繪青。”他突然喊她。

“嗯?”

“其實——”他兀自笑了,覺得自己這番話可能會嚇倒她,便盡量用宛轉溫和的語氣說,“其實,我覺得你媽媽不必操心嫁不掉你。你面前,不就是現成的一個么。我覺得我們在一起也一定是妥帖的,脾氣相投,志趣也不遠。”

繪青臉刷一下紅了,看去像是要哭的。他連忙撫慰:“不要難過不要難過,若是唐突,就當我沒有說過。”

繪青安靜下來,輕輕說:“恐怕……恐怕我是進不了你家門的罷。你家里定是要給你找名嬡閨秀的。”他知道多說無益,將來日子還長,可作久遠計,便微笑:“我們慢慢來,吃橘子。”說著為她剝一枚橘子。

她頓了頓,又狡黠一笑:“譬如,我又不像人家那么會跳舞,你難道不嫌棄么?”

他呵呵笑了,知她在說白杏,表情有吃醋的意思,非常可愛。

卻在這時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正望著他們。

“繪紫!”繪青臉一紅,又一沉,“你怎么來了?”

“媽在叫你回去。”繪紫頗有深意地打量他們,讓繪青手足倉皇。

“那我回去了。”繪青把外衣還給榛明,急急邁著步子走了。

有一天下午,榛明回去得早。到了半路忽然下了大雨,匆匆回去,卻見一把鮮艷的油紙傘在廊檐下。傘骨不斷滴著水,地上洇了一片。傘是鴨蛋青的底,描了大朵牡丹。再看,廳內坐著一個人,一手握著白瓷茶杯,一手搭住椅背。她整個人亦是濕漉漉的,轉身時,眉目是驚人的憔悴。

“白杏……”榛明想著措辭,一時不知說什么。

許太太壓抑著不滿,從里面走出來,瞪一眼榛明,口氣還算平淡:“虞小姐冒雨來找你,想必有什么要緊事。”

榛明很尷尬,隔著距離看她。她卻毫不隱瞞,簌簌落下眼淚:“榛明,我總算知道,你是待我最好的。”

“這是哪里的話。”榛明下意識退了一步,“怎么了?”

府中說話不便,他們出去找了家咖啡館。白杏說得干脆:“如果現在要你娶我,你愿意嗎?”

榛明比剛才從容許多,大概知曉了她的來意。無非婚姻并不美滿,同丈夫并不恩愛,想回頭尋一個落腳。想來想去,挑一個大雨天來跟他敘舊。他微微瞇著眼,身子靠住椅背。又想,不曉得她會挑多少個大雨天,和多少個人敘舊去呢?于是淡淡說:“你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她愣了愣,然后開始哭泣,哀哀楚楚:“那個人哪里把我當作妻子?……”長篇的哭訴。榛明愈發覺得她陌生,幾乎要作出冷眼抱臂的漠然姿態。但她居然眼淚汪汪攀到他懷里來,他浮皮潦草地拍拍她的背,好言好語哄她出門,又為她叫了黃包車。

“不要鬧了。”他語氣出奇冷淡,亦感到厭倦。這四個字非常具有摧毀力,她于是再沒有說一句話。

回到家,母親開始教訓:“早跟你講過不要同那樣的女人來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你快給我好好收心,該做什么做什么罷。不要自降身份!”她話鋒一轉,所指似乎又成了其他:“榛明啊,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家有多重要?你不可以隨便同人來往的!弄堂里住的小姑娘,也能進我許家大門的嗎?”

榛明頭腦嗡了一聲。裝作沒事人:“媽,說什么呢。”

許太太將一紙紅箋狠狠摔到榛明面前:“你自己看看!什么人家,居然還好意思跟我們攀親!定是你在外面不尊重,一會兒招個虞白杏,一會兒招個陳繪青!人家連媒人都請了!”

榛明胸口堵得慌,轉身去書房,眼見桌上那塊草木染成的花青手帕,那樣鄭重地放著,宛如繪青細小的眉眼。他心里一揪,定是自己同繪青交往給陳家人發覺,這會子纏過來了。他苦笑,真是弄堂里住的人家,怎么做事不知長遠算計呢,這么貿然前來,真不知道叫繪青夾在中間有多少尷尬多少痛苦。他闔一闔眼,覺得累極了,一切都像一個玩笑,雨還在歇斯底里地下。

遇見叔信,也有一絲尷尬。叔信試探般:“你也喜歡繪青嗎?”

他愣一愣,點頭。

叔信默然。許久方道,怕是不合適的罷。

他也不作聲。

他整日懨懨無力的時候。忽然在辦公室接到繪青的電話。

“對不起。”她開口便是這句,然后漸漸帶了哭腔,“對不起,只要你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他忽而來了力氣,這才知原來一直在等她的音信,“你在哪里?還好的罷,我來找你如何?”

“只要你不生我氣,就好了。”那邊幽幽一嘆,掛了電話。

次日便聽叔信說,陳繪青要嫁人了。榛明急問,是哪一家?

叔信冷然,你這么緊張做什么?聽說陳家也到你家提親了?不過碰了你家一鼻子灰。我聽說是嫁到人家作小的。不過那家人的大太太要病死了。繪青也等不了多久就可扶正。如今我們誰都操心不上了。

榛明心別別亂跳,恍恍惚惚望一眼外面,冬景頹唐,哪家在燒煤球爐子,撲嘟撲嘟冒著嗆人的自煙。這白煙蒙了榛明的眼,倒是可以把眼淚名正言順地逼出來。

等到春天來的時候,榛明也結婚了。那是許太太十分滿意的一家小姐,家底好,據說模樣也喜人。

也是在教堂。紅男綠女,圣像下供著芍藥花,燈籠一盞盞搖曳,五彩的碎紙落了滿地。是中西混合的喜氣。他的新娘子很豐腴,婚紗繃在身上,像一枚豐碩肥嫩的玉米。小孩子在后面捧著沉重的裙擺。

人群熱鬧,衣香鬢影。禮儀結束,大家去酒店跳舞。一路的花車十分招搖。榛明和新娘陷在汽車的沙發墊子里。他看見一路街景徐徐拉過,大片的薔薇擾攘地開著,襯那被雨水漚黑的老墻,格外明艷喜麗。

新娘忽而嘟著嘴說,要補補妝,找了半天,卻不見唇膏。榛明記得自己似乎有一枚唇膏的,便在各個口袋里翻檢。

唇膏與一塊柔軟的物事一同被翻出。徐徐綻在掌心里,花青的顏色,細巧的玉白花樣——

是那方手帕。

新娘叫起來,哎呀,好漂亮的手帕呀!哪里買的呢?送給我罷!

榛明微笑,把唇膏連同草木染的手帕都放到新娘手中。他聞見手帕的香氣。又看車窗外,許多薔薇開過了,前面依舊是無邊無際的薔薇。法桐的樹葉碧青碧青,非常好看。還有許多許多的屋脊,嗡嗡的人海,又遠又近,仿佛都是默片里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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