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莊的尕娃們

第六章

二十一、你這個死沒出息，駑駘一個

辦完喪事，尕寶娃徹底成了霜打的白菜葉葉。他不管阿媽一天有氣無力地哭，奅煩得在家里根本待不住，就“噗噠噗噠”出來，蹲靠在他小時候經常耍分分錢的那個朝陽的墻根里曬太陽。他筒著雙手，閉著眼睛，耳邊響著在磚頭上賭分分錢的聲音：鋼鋃鋃，鋼鋃鋃……

一幫尕娃娃滾著鐵環跑過，喊著：

“尕寶娃，吃嘎嘎，媳婦跑了個欻啦啦；

尕寶娃，吃嘎嘎，媳婦跑了個欻啦啦；

……”

尕寶娃拾起土坷垃就砸。尕娃娃們跑了，藏在遠處的拐角處唱起了兒歌：

“拉鼻涕拉，騎黃馬，黃馬不走鞭子打，……”

尕寶娃氣得直吹。

一道金黃的光一閃，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閉著眼睛搖著瑪尼手搖小經筒來了。她邊走邊念經，念經時只見嘴動，聽不見聲音。金黃的光是她手上轉動的瑪尼放射出的。有人說，她的瑪尼和她的年齡一樣老了，上面的黃銅包飾磨得锃亮，隨著手的搖動，一閃一閃放射金黃的光芒。

太太阿尼的頭發沒有完全白，發灰。她把灰發梳了很多根小辮，上面墜著一些松耳石、銀飾等。太太阿尼灰白的小辮兒到底有多少根，誰也數不清；沒人去數，也沒人敢數。太太阿尼稍稍彎著腰，緩緩走著。她雖然閉著眼睛，卻絕不會走錯路，不會磕著碰著。在祁家莊人的印象中，她的眼睛多少年了就沒睜開過，也多少年沒聽見她念經的聲音。她眼睛睜著時，念經也有聲音，而且嗡聲很大，還講古，講《格薩爾》。老人們說，聽他們的老人說，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從小就會說唱《格薩爾》。她是在草灘上睡了一覺，醒來就會說唱了。那時，她可以連說帶唱三天三夜不重復。她是啥時候開始不說話的，啥時候閉上眼睛的，沒人說得清。

太太阿尼蹲靠在離尕寶娃不遠的地方，閉著眼睛搖著瑪尼念著無聲的經。

尕寶娃叫一聲：“太奶奶。”

太太阿尼好像沒聽見，只是閉著眼睛搖著瑪尼不停地念著無聲的經。祁家莊的人都知道，太太阿尼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外面都沒有話，從不應答誰，但都知道她能聽見，所以見了她都會用漢語叫一聲“太奶奶”，或用土族語叫一聲“太太阿尼”，問候一下。她以前不愛出門，不知為啥，最近卻總是愛蹲靠在這個墻根念經了。

尕寶娃又閉上眼睛，靜靜地曬太陽，耳邊依然響著在磚頭上賭分分錢的聲音：鋼鋃鋃，鋼鋃鋃……

才讓老遠看見尕寶娃，就走過來，路過太太阿尼身邊時，他打個招呼，問候一聲。太太阿尼也不應答，仍就閉著眼睛搖著瑪尼念著無聲的經。才讓走到尕寶娃跟前，站下。尕寶娃頭不抬眼不睜，叫一聲“阿吾”。才讓問他飯咂(吃)了沒?他說沒咂。才讓叫跟上他咂飯去。尕寶娃不去。才讓說：

“那走，我倆尋花花走。”

“哪會兒?”

“就就就。”

“不啊。出了小峽是大峽，全中國這么大，哪里尋去哩?”尕寶娃依然不抬頭，不睜眼。

“去哩嘛不啊?”

“不啊。”

“你這個死沒出息，

‘駑駘’一個。”

“駑駘”本意是指跑不快的劣馬，才讓罵尕寶娃的意思是“愚笨的蠢才”。

尕寶娃縮一縮身子：“沒出息了沒出息，‘駑駘’了‘駑駘’，唣你再把我要諞(挖苦)唦。”

才讓動動腳，真想給他一腳，但忍住了，“哼”一聲，自己走了。

才讓走了沒一會兒，倉娃一瘸一拐地來了。他看看不停地念經的太太阿尼。也叫一聲“太奶奶”，打個招呼，然后挨著尕寶娃蹲靠下一塊曬太陽。尕寶娃斜眼盯著他的腿，“哼”了一聲。倉娃說：

“哼啥哩?不小心絆了一下。”

“誰知道又翻了誰家墻頭。”

“翻誰家哩?”

“誰知道，你一天不干好事兒。”

倆人好長時間沒話。尕寶娃耳邊還在響著在磚頭上賭硬幣的聲音：鋼鋃鋃，鋼鋃鋃……

倉娃掏出煙葉，卷煙吃。尕寶娃聽到倉娃打火機的聲音，就取下腰上的煙荷包，裝一鍋煙：

“把你的‘搓爛手’用一下。”

“你還沒有哩。”

倉娃把打火機扔給尕寶娃。尕寶娃搓著汽油打火機，點著煙吃起來。倉娃斜眼看著尕寶娃手里的煙荷包。尕寶娃看見了，把打火機扔給倉娃后，故意擼起被倉娃咬的胳膊，露出傷疤。倉娃“哼”一聲：

“賴皮。”

尕寶娃沒聲氣，只是“吸溜吸溜”吃煙。吃了會兒煙，實在沒意思了，倉娃就把煙把一摔，在衣兜里翻尋出一塊多錢兒：

“走，‘咂瓶瓶’走。”

倉娃硬把尕寶娃拉起來，到食品雜貨店里買酒去了。買上酒，倆人來到倉娃家，在炕桌上擺上一個碟子、兩個小酒盅，上炕盤腿一坐，就(扌害)開拳了。一瓶酒差不多快喝完了，舌頭都大了，倆人說開了醉話。

尕寶娃說話帶著哭腔：“哎喲……阿大歿掉了，新院賣掉了，還把賬欠下了，好好的一個家爛散掉了……花花跑到哪里去了啊?也不知道。她為啥要跑啊?家里條件比誰家都好，你說，她就不知道好嗎?再說，我又沒跟別的丫頭好過。我最多就是上學的那會兒和同位桌的那個塌鼻兒丫頭揣摸過手唄，但連胳膊肚兒往上都沒揣過，更嫑說吃個嘴了。那個塌鼻兒丫頭想看我肚子上的喜痦子，我都沒看給。你知道為啥——我把她瞅不上……這個花花是個傻子啊，囊頭，我讓她看我肚子上的喜痦子，那天晚夕里硬是不看，我就罵給了兩句，連一指頭沒動，咦，還就跑掉了……咦，我連她的褲褲沒扒下，啥都沒見，更別說吃個嘴揣個奶頭了，啥也沒弄成啊，冤死了!日他媽的，等上兩個月不回來，我就把丫頭往家里領哩。我那都是嶄嶄新的被兒褥子，我把大丫頭的血不淌給了我人不是。”

“唣算了吧，你還把大丫頭的血淌給哩!你知道個啥哩?你連個‘管子’沒挖上!你還領丫頭哩……你知道啥是媳婦?啊?啥是媳婦?啥是媳婦?”

“悄悄吧，就你‘挖管子’了，就你知道啥是媳婦。”

“那當然了。你知道花花尻子底下幾個眼眼兒?知道哩?不知道唦?”

“那個誰不知道?小的時候就知道。”

“悄悄吧你。啥是媳婦?聽著，我給你說：先把眼眼兒看準哪，那可不是你們家板炕上的木頭疤疤，你扳掉就能胡搗。看準眼眼兒了，才把探水的竹竿放給哩……”。

“你悄悄，這些誰不知道，連貓兒狗娃都知道!你說啥是媳婦?”

“啥是媳婦?聽著，這個好有一比。男人和媳婦，就跟你我和‘瓶瓶’一樣。你當了就你‘咂瓶瓶’上癮嗎?‘瓶瓶’叫人咂得也上癮哩；媳婦也是‘咂瓶瓶’的人哪。媳婦的‘瓶瓶’不是酒瓶瓶啊。而是你，你的把把才是媳婦的‘瓶瓶’；媳婦‘咂瓶瓶’上癮哩，你的‘瓶瓶’讓媳婦咂得也上癮哩。你但是叫媳婦咂上癮了的話，突然沒人咂了，知道唦?急得個家淌哩……”

尕寶娃被繞暈了，等轉過來時，目瞪口呆；他手持酒盅，直定定地看著倉娃的嘴。倉娃掃他一眼，頭一勾，捶一下胸膛，“叭”地拌一下嘴：

“哎喲，我的‘瓶瓶’已經叫媳婦咂上癮了……她突然把我撂下不管了，哎喲，這一下把人閃壞了，一晚夕急著沒法兒，被兒里子都蹬爛了……”

“日你媽，那你不會搬去嗎?”

“我去了，你當我沒去嗎?但是搬不來。我丈人家去了幾次，都讓幾個舅子打出來了，說我是個‘死駑駘’。我阿么了‘死駑駘’?我就是耍了個錢兒，房子又沒輸掉，媳婦也沒虧下，哪一晚夕把她跌絆得也沒閑下。耍個錢兒有啥了不起?我阿么了‘死駑駘’?他不說清楚了，我就一把火把她們全家燒掉哩……日媽媽氣人啊!你不知道，年時(去年)冬里我去她們家，剛站下，話還沒說，她的三阿哥蹲下就是一個后掃蕩腿。他以為他會耍拳，沒想到我一蹦子就跳掉了。他沒掃上，氣更大了，也不知道從哪里撈了這么奘的一根棒棒，掄起來就美美地一下。我不知道他真正下手哩，但知道他真正下手的話，早就躥掉了。這個雜松哪里都不打，”倉娃摸摸小腿骨正面，又掀起褲褪看看，“哎，端端在我的‘野狐梁梁’上一下。哎喲，差一點兒就斷了，現在還疼著哩。心狠啊!我這還是親親的親妹夫，這要是你啊……”

尕寶娃不愿意了，打一下倉娃指過來的手：“我阿么了?”

“我打個比方的唄，你急啥哩?我是說這要是別人哪，那一下肯定就在額眉頭上哩，要么就在板頸里哩。哎喲，我阿么娶了個這么個媳婦吵?夜來個(昨天)我還給她們家里捎了話了，我再等上幾天，太陽轉上三轉嘛四轉——月亮轉的不算，有時候看不見——她要是還不回來，我真正把丫頭往炕上領哩。你還說你領丫頭，我才真正領哩。你不信了就看著，我們家板炕比你們家的大，我一次領上兩個歡歡的大丫頭哩。我手里現在看下著好幾個哩。我吃個咒，哄了人不是。那個誰的媳婦我也看下著，我倆的眼睛早勾上著。”

“誰?”

“這個你嫑問，我肯定不說，但是你知道這個人。”

尕寶娃正要追問，突然院里一聲喊打斷了他的話：“來來來，比個手氣，比個手氣。”

是大個兒拴牢領著黃海娃等人來賭錢了。倉娃說沒錢了，大個兒拴牢借了些給他。大個兒拴牢叫尕寶娃也參加。尕寶娃一開始還擺擺手搖搖頭。后來，醉熏熏地看一會兒，就走了。

尕寶娃攪絆著腿回來時，舉著一塊手表。倉娃們有些吃驚。尕寶娃一咬牙，使勁兒吹幾口氣，押上去。這次倉娃和尕寶娃等人都輸了。手表和一把錢全讓大個兒拴牢贏了。他搶過手表，搖一搖，聽一聽，“啊啊”大叫。尕寶娃一把搶回手表。大個兒拴牢一愣，奇怪地看看尕寶娃，又一把搶過去，“啊啊”叫著轉身就跑。尕寶娃一把撕住大個兒拴牢的領戶(衣領)，卻被早已瞄在后面的黃海娃一拳打倒。醉熏熏的尕寶娃掙扎幾下才爬起來，到最后也沒反應過來是誰打的。

二十二、他突然狂吼一聲，轉身跳進河里

才讓到處打聽妹子的下落，附近的親戚家都轉到了，沒有。在回家的路上，看看快到莊子了，才讓實在拉不動腿了，就一尻子坐在諾扎河邊，長久地望著河水發呆。

河水嘩啦嘩啦流著，不停地翻著浪花。在水平穩的地方，半尺多長銀白锃亮的魚群來回游動。清清的水，清清的沙，清清的圓石頭，清清的魚群。一會兒，白云在水面上飄過，一會兒又成了藍藍的天。才讓看著看著，眼睛花了。

哎喲，誰在后面扽衣裳呢?回頭一看。是藏民珠姆家的四眼大黑狗。才讓摸摸它的頭。四眼大黑狗扽住才讓的衣裳不放，還“嗯嗯”地哀求。才讓苦笑一下，拍拍它粗奘的脖子：

“你怕我跳河哩嗎?啊?我不啊……家里去吧，啊!”

四眼大黑狗舔一舔才讓的手，跳起來，向遠處叫開了。才讓望去，是珠姆羞怯地低頭快速走來：

“才讓阿吾。”

“珠姆?你?”

珠姆臉紅紅的，大大的眼睛不敢看才讓。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哩。

“阿吾嫑熬煎啊。”

珠姆低頭快速從衣兜里掏出個煙荷包，塞在才讓手里，轉身就跑了。四眼大黑狗朝才讓又叫幾聲，就跟著珠姆跑了。

才讓握著新嶄嶄的煙荷包，望著珠姆跑遠，許久沒動。煙荷包上繡的是“喜鵲登枝”。一對花喜鵲在梅枝上跳上跳下，相對著歌唱。絲線閃著七色光彩，細細的針角密密地排在荷包上，讓人心頭發顫哩。才讓默語著：“珠姆，珠姆……”

才讓忽然聽見有腳步聲，就急忙把煙荷包揣進衣兜。是黃海娃。他過來坐在才讓身邊，扔一個石頭在河里：

“阿吾，花花尋回來了就把婚退掉。”

“退不起啊。”

“我幫著退。”

才讓看看他。黃海娃又扔一塊大石頭，河水“嗵”一聲，驚起兩條大魚。

“不中。能不退就不退。”

“花花肯定過不下……那一晚夕，寶娃差點兒把她掐死……我想把這個日媽媽宰掉哩。”

才讓盯著黃海娃看了一會兒：“等找到花花再說吧。”

“找到了就退掉。”

“那也得兩家大人同意。寶娃的阿大歿了。再出不得事兒了。”

“那寶娃的阿媽要是不活了，花花就得死在他們家里嗎?”

“話不能這么說，我們做事兒不能失信。尋不著花花，就得賠錢，尋著了，話就得另外說。”

黃海娃跳起來：“我上寺里當阿卡去哩!”

才讓也跳起來：“你敢胡來。”

黃海娃盯住才讓，喘著粗氣。盯著盯著，他突然狂吼一聲，轉身跳進河里。才讓想拉沒拉住，就跟著河水邊跑邊喊：

“你上來!我知道你會游泳!你上來!”

黃海娃吼叫著胡亂撲騰，在波浪里起起伏伏，沒有上來的意思。才讓追了四五十米，找個平緩的地方跳下去，撕住了他的衣裳。河水混著淚水，黃海娃滿臉是水，他抱住才讓“嗷嗷”大哭。

倆人躺在諾扎河邊的草灘上，等衣裳曬干了，就跳起來，一氣兒走到縣里，到公安局報了案。

二十三、到了城里，她眼花了

這會兒正月花跑到哪里了?說了不信，那天夜里，藏民珠姆家的四眼大黑狗陪著她一氣兒跑到縣上。看看天亮了，正月花把四眼大黑狗勸回家，坐上第一班長途車就進了城。

到了城里，正月花眼花了，四處里看，亂啊。繁華的城里，一個穿著土族新衣的姑娘，你看著奇怪啵?大家就都看她。有男人以為她是剛從農村出來站街的，就嘻皮笑臉湊過來，要拉她的手，她嚇得甩手就跑。后來，她來到一家小飯店門口，管老板娘叫一聲“嬸嬸”，問她要人哩啵?她說她會做拉條，會揪面片，還吃得少。

老板娘是個河南人，奇怪地看看她，搖搖頭：“耶，窩孩怕著申兒來。”

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呀，我害怕找事呢。

二十四、才讓一把提起他

尕寶娃自從跑了媳婦，歿了阿大，奅煩得天天把手筒在袖子里靠在那個朝陽的墻根閉著眼曬太陽。他耳邊總響著小時候在磚頭上賭硬幣的聲音：鋼鋃鋃，鋼鋃鋃

尕娃娃們一見尕寶娃出來，就滾著鐵環跑過，邊跑邊喊：

“尕寶娃，吃嘎嘎，媳婦跑了個欻啦啦；

尕寶娃，吃嘎嘎，媳婦跑了個欺啦啦；

……”

尕寶娃拾起土坷垃就砸：“脬蛋娃!”

尕娃娃們跑遠了，又在遠處唱兒歌：

“瓢兒瓢兒當當，

貓兒跳到缸上，

……”

尕寶娃氣得沒法兒，蹲下閉著眼曬太陽，假裝聽不見。

一天，尕寶娃又在曬太陽。他聽見有腳步聲，睜眼一看，是才讓來了，就又閉上眼睛。才讓背著鋪蓋“噗噠噗噠”慢慢走來。他走到尕寶娃跟前，停下，注視一會兒尕寶娃。尕寶娃閉著眼睛叫一聲“阿吾”。才讓把鋪蓋往地上一扔，蹲在了尕寶娃旁邊。尕寶娃依然閉著眼，叫一聲“阿吾”，問他有沒有煙葉。才讓掏出煙荷包，說有。尕寶娃這才睜開眼睛。兩人裝上煙瓶，點著吃起來。才讓把自己的煙葉給尕寶娃的煙荷包里倒了些。尕寶娃看見才讓的煙荷包，很是奇怪，就一直盯著看。才讓不等尕寶娃問，就故意用胳膊擋住他的視線，問他以后阿么辦哩?尕寶娃不正面回答，把話拐開，反問他明年再不考學了?才讓吃一口煙，嗆得咳出了眼淚。才讓邊擦眼淚邊說，家里太困難，還是緊著娜燕考師范吧，她學習好。才讓說著，磕掉煙灰，裝好煙荷包，朝腰帶里一插，提起鋪蓋，叫尕寶娃跟他到窯上背磚去。尕寶娃猶豫著不吭聲。才讓追問一聲：

“去哩啵?”

尕寶娃還在猶豫，才讓一把提起他。

尕寶娃掙著不起來：“誰給你的煙荷包?你說了，我就去。”

才讓在他屁股上一腳：“你走吧你，管球的事兒多。”

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閉著眼睛搖著瑪尼緩緩走來，她邊走邊無聲地念著經。她手中的瑪尼隨著手的晃動，一閃一閃放射著金黃的光。

才讓打聲招呼：“太太阿尼，你來了嗎?”

太太阿尼沒有回答。

二十五、不管哪一年，我都要還哩

正月花找了一天工作，沒找到。看看要下雨了，就有些發愁。青海的天氣就是這樣，看著好好的，還挺暖和，說要下雨了，溫度馬上就下降，天馬上就涼颼颼的了。正月花沒辦法，就跑到一棟居民樓的門洞里躲下了。她雖然內外衣都穿著，但還是冷得發抖。有個大嬸出來倒垃圾，見了，就回去端一碗開水給她，又給她一個白面饅頭。正月花就著開水急急吃了。大嬸又回去拿一件女外套給正月花穿上。正月花非常感激，一再道謝。大嬸滿口標準的普通話，她說看你像個新媳婦兒，怎么回事兒?正月花就把前因后果說了。

大嬸勸她回家，說爸爸媽媽會急壞的。正月花說不敢回，怕男人把她掐死哩。大嬸說那你可以跑回娘家啊。正月花告訴，回阿媽家，他們肯定去找，還是待不住，若不回男人家，就得陪他家彩禮，家里窮，陪不起。她就想出來打工，慢慢還清了，把婚退掉。

大嬸嘆一聲：“唉，那到何年哪，閨女兒!”

“不管哪一年，我都要還哩。這個日子過不下，那是個畜生。”

“你不回去，就得找活兒干啊，不然你吃住都沒辦法。”

“我就是想打工，可是上哪里打啊?”

“閨女兒啊，這個不愁，你去廣告欄里看看招工廣告，到處都有招人的，啥飯店、服裝店的，都招。實在找不到了，你再回來找我，我給你想想辦法。”

“多謝嬸嬸。”

“要不你先進來吧，在我家等一會兒，等雨過了，你再去看看。”

正月花再次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嬸嬸。”

二十六、兒子娃娃說話算數

離祁家莊不太遠的地方有一處磚窯，是個漢族人承包的。才讓領著尕寶娃、倉娃他們來找活。戴著氈帽的漢族窯老板告訴才讓，背一塊磚二厘錢，可以包給他。看一看剛停火的大窯上方還冒著熱氣，尕寶娃、大個兒拴牢和倉娃嫌太少，不干。戴著氈帽的漢族窯老板看著才讓，伸出兩根干干的手指：

“就二厘。”

才讓再次看看大窯，面無表情：“中哩。”

才讓、尕寶娃、倉娃、大個兒拴牢、黃海娃等人滿臉灰汗，一垛一垛地往外背著燒好的磚。一連干了幾天，才讓們干著干著，一個個累得趴下就不想動了。

尕寶娃說：“上當了。他這么一窯磚賣多少錢哩?才給這么一點點兒?”

倉娃說：“這個家伙心太黑。”

大個兒拴牢說：“我不干了。”

黃海娃說：“把這個日媽媽腿敲斷就老實了!”

才讓看他一眼，啥也沒說，只是咬著牙背磚。大家看看才讓，只好接著背。

干完活，戴著氈帽的漢族窯老板醮著唾沫數錢，最后，抖著手取出些錢給才讓。尕寶娃、倉娃等人一看，就和戴著氈帽的漢族窯老板爭吵起來。黃海娃摸一下腰里的小藏刀，握著拳頭就要上來，才讓往中間一站，擋開：

“我答應過的，兒子娃娃說話算數。”

大家靜下來。才讓給大家分了錢。尕寶娃接錢時又“噗噗”地吹手掌心。

二十七、祁家莊的尕娃們是你們的爺兒

晚風里的夕陽快跌了，連綿起伏的黃土山上一片黃亮。才讓、尕寶娃等祁家莊的尕娃們東倒西歪地躺坐在山坡上，有的點著煙瓶吃煙，有的“哎喲哎喲”喊累。

突然，一陣摩托車的呼嘯聲和著“呼嗵呼嗵”的迪士高音樂從不遠處的簡易公路上傳來。祁家莊的尕娃們坐起一看，是城里的幾個小伙兒騎著幾輛大功率摩托，帶著幾個時髦丫頭呼喊著，呼嘯而過。“呼嗵呼嗵”的迪士高音樂是從摩托車的音響上放出來的。時髦丫頭們坐在后座上，揮舞著遮陽帽和紗巾，狂笑著，向祁家莊的尕娃們做著下流動作。

尕寶娃罵一句，拾起土坷垃就砸：“日你先人!就你們長了金尻蛋嗎?”

才讓罵尕寶娃一聲：“手閑了嗎?麻碐石上蹭去!”

摩托車呼嘯著遠去了。才讓招呼大家回家吃飯。祁家莊的尕娃們搖搖晃晃往家走，一個個累得連話不想說。

突然，剛才那幾輛摩托車呼嘯著響著“呼嗵呼嗵”的音樂聲從身后沖來。車上的尕小伙們和時髦丫頭們怪叫著，有的揮舞著匕首，有的揮舞著木棍。祁家莊的尕娃們拼命躲閃。一輛摩托直朝尕寶娃沖來。尕寶娃喊叫著躲閃：

“哎喲師傅饒下，哎喲哥哥饒下，哎喲爸爸饒下，哎喲——”

另一輛又沖過來。眼看就要撞上尕寶娃了，才讓跳過來想擋住，卻被另一輛撞得滾到了一邊。摩托車手們沖出一段路后，掉轉車頭，再次沖來。

倉娃大喊一聲：“打啊，尕娃們!”

黃海娃也喊道：“日媽媽，往死里打啊!”

祁家莊的尕娃們憤怒了，有的拾起土坷垃，有的從路邊拔起小樹栽子，怒吼著迎著呼嘯而來的摩托車沖上去。摩托車手們沒想到這幫農村尕娃竟敢反擊，躲閃不及，剎車不住，被紛紛打倒。滿臉是血的才讓拼命喊叫，阻擋著倉娃他們，但無濟于事。不一會兒，摩托車手們就滿地亂滾亂爬，嗚嗚啊啊地叫喚開了。時髦丫頭們驚恐萬狀地滾爬著。求饒聲、哭叫聲一片。倉娃、大個兒拴牢等，有的追打逃跑的摩托車手，有的砸著摩托車。一個摩托車上的音響里還在“呼嗵呼嗵”響著迪士高，倉娃過去幾棒棒就搗啞了。此時的尕寶娃來勁兒了，使勁兒踢著一個摩托車手：

“你還敢撞我?你還敢撞我?你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是誰?”

這時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叫。原來是倉娃正壓住一個摩托車手，一口一口咬他后背。摩托車手張著一張極大的嘴拼命哭叫著、爬著。才讓跳過去拉開倉娃。他一回頭，又看見大個兒拴牢躺在一個胖胖的時髦丫頭身上。胖胖的時髦丫頭仰面朝天，被大個兒拴牢的腯身子壓住，無法動彈，只是“嗯嗯”地哭。大個兒拴牢閉著眼躺在她身上，呼呼直喘。才讓叫尕寶娃去拉開。尕寶娃跳過去拉開大個兒拴牢，沒等胖胖的時髦丫頭爬起來，他自己卻朝她身上躺下，還顫了顫：

“哎喲，又綿又軟，舒坦死爺兒了。”

胖胖的時髦丫頭大哭起來。才讓罵著尕寶娃。尕寶娃這才放開她，臨起來還在她身上顫了一下：

“哎喲，舒坦死了。”

胖胖的時髦丫頭很費力地爬起來，她渾身上下、滿頭滿臉全是土。尕寶娃和倉娃他們雖然停了手，但還是不停地罵著。才讓發現黃海娃不見了，就大喊“海娃”。大家聽見才讓的叫喊，就四下尋找。大個兒拴牢踮起腳。指著一道塄坎說，在那里哩。

大家跑過去，一看，哭笑不得。原來黃海娃雙手抓住一個很漂亮的時髦丫頭，兩眼直直地盯著她。很漂亮的時髦丫頭驚恐地看著他，不知所措，也一動不動。倆人就那樣對視著僵住了，活像凍住了。

尕寶娃笑了：“這個海娃啊，你想做啥?想弄一下嗎?哈哈哈……”

倉娃大笑：“海娃，快，快吃個香嘴，啊，快吃個香嘴，要么壓住了跌拌唦!哈哈哈……”

才讓喊道：“海娃，起來!”

黃海娃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松開手，跑過來。大個兒拴牢問他抓住不放，想做啥哩?黃海娃說怕她咬哩。尕寶娃笑了：

“哎，海娃，你怕一個丫頭咬?你的尕藏刀來?”

黃海娃摸摸腰部的藏刀，瞪尕寶娃一眼：“你管著做啥哩?”

大家不由地“哈哈”大笑。才讓笑不起來，他疼得直皺眉。才讓向爬在地上呻吟的摩托車手們打著手勢，讓他們趕緊滾，快滾!摩托車手和時髦丫頭們爬起來，互相攙扶著，一個一個的，狼狽啊。尕寶娃一邊蹦跳一邊罵：

“日你們的媽媽，祁家莊的尕娃們是你們的爺兒!你當是好欺負嗎?”

黃海娃在尕寶娃身后極鄙夷地唾了他一口。

第七章

二十八、正月花嚇了一跳

正月花好不容易在新月歌廳找到了工作，說是讓她打掃衛生。正月花不知道，其實是姓韓的老板看她長得好看才留的她。你想，現在還缺打掃衛生的人嗎?韓老板對正月花說，你要學會唱歌哩，所有在歌廳上班的人都要會唱歌。韓老板指指一個和正月花一塊打掃衛生的胖丫頭說，你來的時間比正月花長，再不會唱歌，就把你當豬肉剁著賣掉。胖丫頭一下縮到了正月花身后。韓老板正想問正月花，正月花怯生生地搶著說：

“我會唱‘花兒’，中哩啵?”

“‘花兒’?你唱個我聽。”

一個姑娘給正月花遞過麥克風。正月花接過麥克風，握著，怯生生的沒敢動。韓老板直催。正月花看一看麥克風，羞怯地試一試，然后戰兢兢地唱開了。韓老板、幾個姑娘聽得愣住了。正月花剛唱了兩句，見大家愣愣的，就不知所措地停下了。

韓老板突然抱住正月花，在她臉上親一口：“你就穿上土族服裝。本歌廳推出一個新節目。”

正月花嚇了一跳。姑娘們擁著正月花一陣歡呼。正月花皺著眉頭使勁兒擦臉蛋，很痛苦的樣子。

韓老板問她：“阿么了?”

正月花干嘔一下，吞吞吐吐說：“你，你，嘴臭著……”

姑娘們哈哈大笑。韓老板又氣惱又尷尬。

二十九、我想我哥哥啊

尕寶娃、倉娃、大個兒拴牢、黃海娃等人仍在瘋狂賭博。賭夠了就喝酒。祁家莊的老漢們看見就說，完了，這幾個尕娃完了。果然，莊子里的食品雜貨店的鐵窗欄被人鋸斷了。祁家莊的人們圍著看熱鬧，還沒反應過來，一輛警車就“嗚兒一嗚兒一”地停在了莊子里。不一會，倉娃就被戴了手銬拉走了。

九天保媳婦說：“看唦，‘羅馬表’戴上了。”

尕雙喜媳婦說：“阿嘞，虧啥海娃走了外奶奶家，要不然也進了。”

九天保媳婦說：“阿嘞……哎!大個兒拴牢來?那個賊死哩，肯定沒參加。”

尕雙喜媳婦說：“你當了就倉娃一個人兒嗎?還有哩。”

九天保媳婦問：“誰呀?”

旁邊聽的人都知道說的是誰，但誰也沒敢說是誰，就都朝尕寶娃家的方向看。其實尕寶娃早撒展飛了。尕寶娃跑之前回了一趟家。他竄進院子，隔著窗子給阿媽說是上城里找花花去哩。臥在炕上的阿媽沒聽清，想問一句，卻沒有聲音了，連影子沒看見。等警察找到尕寶娃家時，尕寶娃的阿媽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

警察說：“讓他回來就趕緊來自首。”

尕寶娃的阿媽說：“就去就去。”

警察走了，尕寶娃的阿媽渾身抖給了兩天，連炕沒下來。

兩天后，尕寶娃的阿媽迷迷糊糊，總聽見外面有啥動靜，隱隱約約好像有人哭著說著啥。尕寶娃的阿媽就強掙著下了炕，發著抖扶著花壇的墻慢慢挪到大門口，見是尕寶娃的爸爸醉醉地臥在大門外的墻根里，就說：

“他爸爸啊……他爸爸啊……你在這兒做啥著哩?”

“阿嫂……阿嫂……我想我哥哥啊……哎喲……阿嫂啊……我沒，兒子啊……那個死娃呢……抓掉……槍斃掉……哎喲……祁家……就徹底，下場了啊……”

尕寶娃的阿媽扶著大門癱坐在門檻上。叔嫂倆悲聲慟哭。

三十、娜燕知道哥哥想說啥

正月花跑了以后，才讓找了好多天也沒找到，就開始想如何賠尕寶娃家的錢。一年從莊稼地里下來的錢肯定不行。沒辦法，才讓就又到磚窯背磚。他算了一下，好壞一個月還能掙個三十二十。這個活就是太臟太累。一天下來，臉上、身上臟得沒法看，而且累得連路走不動。尕寶娃跑了，倉娃被抓了，才讓找了大個兒拴牢、黃海娃等。一聽背磚，沒等才讓說完，就都喊著“不去不去”。

才讓說：“一個一個大晃晃的，在家里閑著做啥?掙點兒錢不好嗎?”

大個兒拴牢說：“閑不下，跟阿大守磨房去哩。”

黃海娃說：“阿爸說好了，我去佑寧寺當阿卡。”

“真當假當?”

“真當。我下下決心就去。”

“你再為個啥去當和尚，若為花花，你沒出息。”

黃海娃勾下頭，沒有話。才讓搖搖頭，自己背磚去了。

每天，才讓回到家，啥話也沒有。往臺子上一坐，就不想動了。家里晚飯一般都是吃洋芋蘸鹽末、喝茯茶。娜燕就煮洋芋。她洗洋芋洗得比她的胳膊還白，動作還麻利，靈干得很。娜燕把洗好的大洋芋一個一個在大鍋里擺好，倒上水，蓋上蓋，就一邊拉風箱燒火一邊看書，火燃到了灶口外面，燒著了她的褲角，都不知道，直到燒疼了腿，才跳起來撲火。才讓看見，就跑進來接替她燒火。娜燕掐滅褲角上的火，推開哥哥。累極了的才讓跪坐在了麥草上。他咧咧嘴：摩托車撞的腿還疼著哩。娜燕心疼哥哥，就找話安慰他：

“阿吾，老師說，我不用參加全國統考，直接保送省民族師范大學。”

其實她告訴過才讓，才讓知道妹子的意思，就微微一笑：“民師大得考一下。”

“那個我不怕。”

“你，我不擔心……”

娜燕知道哥哥想說啥，就趕緊轉開眼睛，看著灶火，沒有說話。

第八章

三十一、小心我把你宰下哩!

新月歌廳演唱廳，身穿土族盛裝的正月花在演唱“花兒”。觀眾中有一個戴眼鏡的老板特別注意她。他喝著啤酒，不時地點點頭。最后，他叫過服務生，給他一張名片，并耳語幾旬，然后走了。服務生等正月花演唱完畢，叫過她，一邊耳語一邊把名片給了她。正月花看看名片，沒當一回事，就裝起來了。

演出完畢，韓老板對正月花說，有客，讓她陪一下。正月花沒有陪人喝過酒，不知如何回答，就有些發呆地站在那兒。韓老板不等正月花回答，拉著她就走。正月花不好拒絕，也就去了。開始正月花以為是給她名片的人，但不是，而且就沒有客人。就她和韓老板兩人。韓老板說，客人一會兒就來，一會兒就來。結果，他一人喝完一瓶干紅葡萄酒，也沒見個啥客人。他一個勁兒勸正月花吃啊喝的。他勸一次，正月花動一次。正月花實在坐不住了，要走。韓老板這才醉醺醺地站起來，徑直往酒店的樓上走，正月花問他哪里去哩?他說休息一會兒就回，醉了，走不成了，見風就吐哩。正月花不去，說那你去吧，我先回。說著，正月花就自己快步出了酒店。韓老板想拉沒拉著，只好跟出來。上到車里，韓老板的手就不老實了。他掛完檔，手就摸向正月花的大腿。正月花一緊張，雙手攥住韓老板的手，放回排檔圓手柄上。韓老板的手再次滑向正月花的大腿，正月花再次雙手攥住韓老板的手，又放回排檔圓手柄上。韓老板看著正月花。正月花緊張地盯著前方。韓老板又把手滑向正月花的大腿。這一回正月花抓住他的手不松了。韓老板掙了幾下沒掙開，就一腳剎車，正月花向前一沖，差點碰到前面的玻璃上，她松開了手。韓老板加大油門，把車開得飛快。正月花嚇壞了。突然，韓老板把車猛地一停，說下去。正月花慌慌地開開車門，下來一看，一片漆黑。就在韓老板馬上要啟動車子時，正月花突然拉開車門，上到車內。韓老板看著有些發抖的正月花，“嘿嘿”一笑，問她老實了吧。正月花的嘴唇直顫。她盯著韓老板，突然說：

“小心我把你宰下哩!”

韓老板一愣，看著滿眼怒火的正月花，沒敢說話；他收回目光，停頓一下，重新啟動車子，緩緩向回駛去。正月花身上一直顫抖。到了公司門前，韓老板停下車子，因緊張，車子停得不穩。車一停，正月花開開門就跑了。韓老板看著正月花的身影消失在街燈里。

三十二、哎喲姑舅哥哥，你把我嚇死了

尕寶娃跑到城里，越走眼越花。哎喲，到處是人，到處是車，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過馬路時，他跳著躲自行車，結果躥到了機動車道上。各種車輛沒完沒了地急駛著，尕寶娃驚慌地站在車流中，一動不敢動。一個青年交警從后面拍他一下，尕寶娃嚇得直叫爸爸。青年交警說他胡亂跑啥，他說沒亂跑，尋媳婦。青年交警差點笑了：

“在這兒尋的啥媳婦?快快快，快走。”

青年交警領著尕寶娃出了車道。一轉身，尕寶娃就跑了，他一邊跑一邊長出一口氣：

“哎喲姑舅哥哥，你把我嚇死了。”

晚上到了，尕寶娃沒處去，就問拾破爛的，哪里可以睡覺。撿破爛的說車站候車室可以睡覺，不過，你要小心有人趕，還有賊娃子、殺人犯，當然還有毒販子，啥人都有，還要小心公安掃蕩，連你一塊兒掃掉哩。尕寶娃說，沒關系，我眼睛放尖點兒。說著，尕寶娃就來到候車室。進去一看，真的有空座。尕寶娃看準一個，就過去想坐下，可是旁邊一個坐著的人忽然躺下，占住了。尕寶娃又想找座，一轉眼就看見正月花坐在一個椅子上。哎喲，他的舌頭差一點兒就跳出來。尕寶娃悄悄走過去，一把拉住正月花：

“哎喲花花啊!”

花花一回頭，卻變成了一個比花花年齡大很多的土族婦女。土族婦女嚇一跳，一甩手，瞪一眼尕寶娃，起身走了。尕寶娃呆立片刻，就坐在了土族婦女留下的空位上。尕寶娃越坐越歪，終于把旁邊的人擠走了，沒一會兒就呼呼大睡。尕寶娃正睡著，忽然驚醒，他爬起來就要跑，一看，卻是車站管理人員趕著占座睡覺的人，就把脖板一扭：

“那我哪里睡去哩?”

一個管理人員看看他：“出了大門往右拐，有個高級賓館，里面還有小姐哩。”

人們哈哈大笑。有人說：“趕緊滾。”

尕寶娃嚇得轉身就跑。

三十三、正月花在大街上盲目地走啊走的

正月花在新月歌廳呆不下去了，韓老板找茬就收拾她，還故意讓其他服務員找她的別扭。正月花知道，要想待下去，就得跟韓老板進包房。正月花不行。她對胖丫頭說要走。胖丫頭拉住她的手，哭著塞給她一些錢。正月花不要。胖丫頭沒有話，只是硬往她手里塞錢。正月花想了想，就取出二十元，把剩下的又還給了胖丫頭。正月花走出很遠了，一回頭，胖丫頭還在看著她哭。正月花咬一咬嘴角，朝胖丫頭搖搖手，讓她回去。

正月花在大街上盲目地走啊走的，好不容易看到一家歌廳招工，就前去面試。歌廳老板是個禿頭。他一見正月花，也沒聽她唱歌，隨便問了幾句，就起身關上門。他走到正月花身旁，眼睛斜了一下，問她處女是哩?正月花臉一下紅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禿頭老板邊走邊回過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正月花勾下頭，點一下。

禿頭老板微微一笑：“對你，我有一個要求，也只有一個，一星期陪我兩次。”

正月花沒明白，滿眼疑問。

禿頭老板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次給你這個數，一星期上兩次床，不用過夜。這是日程表。”

正月花驚愕了，下意識地拼命搖頭，快哭了。

“好像把你阿么了。你走吧。”禿頭老板朝門外喊道，“下—個。”

正月花提起包，小跑著出了經理室。正月花跑出經理室的時候，有好幾個等在門口的丫頭往里擠著。

三十四、那你給個饃饃中哩啵

半夜了，尕寶娃在車站候車室挨了一頓罵，跑出來后，不知上哪里去，就縮著脖板在街上走。后來他走到一個墻角，縮下了。有人開門，突然看見，就問：

“誰呀?”

“我。”

“做啥的?”

“尋媳婦的。”

對方“咣”一聲關上大門。不一會兒，警車“嗚兒一嗚兒——”地吼著來了。尕寶娃爬起來就竄；竄到一個垃圾箱前，左右看看沒人，就跳進去。

尕寶娃累壞了，根本不想睡，也不敢睡，但不由自主，一會兒就睡著了。這一覺睡了個美啊。他睡著睡著就覺得飄起來，做夢一樣在天上飛啊飛啊。突然，“咣當”一聲，尕寶娃從天上跌下來。原來是環衛工人用操作桿掛起垃圾箱把他翻倒在垃圾車里了。尕寶娃在垃圾車里掙扎著，“啊啊”大叫。環衛工人嚇壞了，急忙停下操作。尕寶娃爬出來，膽戰心驚地哭著說：

“你把我當成啥了?啊?我這么大的人，你就沒見嗎?”

環衛工人不知所措，沒法回答。尕寶娃哭咧咧地嘟噥著走了。

尕寶娃滿街亂轉，突然看見兩個老阿奶手提寶劍過來了。尕寶娃急忙躲到一棵老榆樹后面，看看，兩個老阿奶走遠了。尕寶娃一回頭，又見兩個手提大刀的中年婦女過來了。尕寶娃眼睛繃得大大的，盯著她們。她們并不理睬尕寶娃，而是匯集到一處小廣場上，動作起來。刀把劍把的紅綢子在空中舞動。她們時而把刀劍朝尕寶娃一指，“嘩啷，嘩啷”的。

尕寶娃自語道：“把你們拉到祁家莊的溝里背上一天糞，我看你們還有力氣耍刀弄劍。一個一個地，把尻子吃得像豬尻子一樣圓，都這么大歲數了，奶頭還像母牛的奶頭一樣胡亂晃。噫，真是不像話，把你們閑死了。”

尕寶娃氣哼哼地亂轉著。轉轉，肚子餓得就像狼扒，忍不住，他就朝飯館走去。尕寶娃不知道這個飯館是正月花第一次來過的那家小飯館，他扒在門口朝里看著。那個河南籍老板娘過來說他，你吃飯就進來。

“不啊，我尋媳婦。”

“啥尋媳婦?”

“尋一個十八、九歲的土族尕媳婦。”

“好像來過一個，想打工，后來不知道上哪兒了。”

尕寶娃興奮地叫一聲，道一聲謝，走了。沒走幾步，肚子里又像狼扒，他回頭看看，直咽唾沫，就回來對河南籍老板娘說：

“我想打工，要哩啵?”

“不要。”

“那你給個饃饃中哩啵?”

河南籍老板娘拿個饃饃給了他。尕寶娃說聲“多謝了，嬸子”，咽咽唾沫，邊吃邊疲乏無力地走了。他回頭看河南籍老板娘，河南籍老板娘也在看他。看著看著，尕寶娃又轉回來，叫一聲“嬸子”，問她哪里可以打工。河南籍老板娘讓他到勞務市場去看，那里天天有人招短工，干啥的都有。尕寶娃握著半個饅頭，雙手抱拳，作個揖，道個謝，走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