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朋友之約,我到魯沙爾鎮他的家中做客。
“美著吶,現在。”朋友說的時候兩眼放著光。“大金瓦寺、小金瓦寺的屋頂全部用黃金鍍上了,道路也整修一新,面貌可不一般了。”
朋友是一位體育教師,也是一位佛教信徒。他年輕的時候曾獨自騎著自行車游遍青藏高原,前不久剛剛出版一部游記,書名叫《單車闖險雪域,行》,書中除記述沿途所見所聞,便是對藏傳佛教寺院的描述,字里行間表達著他對神佛特別是對黃教創始人宗喀巴的無限崇拜之情。他在開篇第一章“旅游考察緣起”中說:“我的家鄉所在的這塊地方是黃教領袖宗喀巴的誕生地,所以無論男女老幼都尊敬這位圣人,尊崇和信奉藏傳佛教,特別是把不畏艱辛、長途跋涉到拉薩朝圣看作是終身的榮耀與欣慰……”
朋友帶著對宗喀巴大師的無限崇拜、對藏傳佛教的無限信仰,踏上了單車獨行青藏高原的路。
現在,朋友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出版完自己的書后像完成了一件極其偉大而神圣的工作,心滿意足地賦閑在家,看看電視、聽聽音樂,遛達遛達,日子悠閑而自在。我建議:何不去塔爾寺看看?
朋友一拍大腿:“看我,咋把這檔子事兒忘了?我們不僅去看看塔爾寺,還要去見見活佛,這幾天他剛從拉薩回來,有空哩。”仿佛活佛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似的,說見就能見著,我也并沒有在意,我只想看看塔爾寺,它不是整修一新了嗎?見不到活佛,看看塔爾寺的新面貌,領略領略塔爾寺的建筑風格,感受感受濃厚的藏傳佛教氛圍,也是挺好的。
朋友在出門前給他住在塔爾寺旁邊的一位侄子打了電話,說從省城來了一位好朋友,要他們預備一桌藏式飯,中午就在你家吃了,其中一定要有阿卡包子。“你一定要做得香香的,聽到了沒有?”朋友這樣囑咐著,又對侄子說,“另外你務必去寺里看看活佛,活佛有空的話,也請活佛過來家里吃包子,好不好?”
朋友這樣一說,我還真覺得活佛是他的什么人了。
天氣出奇地好,也正是旅游旺季,塔爾寺內外游人如織,摩肩接踵。各路旅游團隊戴著不同顏色的太陽帽緊跟著小旗子蠕動,朝圣的各色信徒似乎進入了一種境界,旁若無人地一起一伏地磕著長頭。我們倆挨挨擠擠地從塔爾寺正門進去,沿著主街道一邊看塔爾寺一邊直向他的侄子家走去。在幾年前,我幾次到過塔爾寺,我知道它的來歷、它的許多傳說、它的建筑風格、它的魅力所在,如我知道它就是宗喀巴的誕生地,我知道酥油花、堆繡、壁畫都是世間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寶,稱為塔爾寺“三絕”。但幾年不見,塔爾寺的確面貌一新,金碧輝煌,佛教勝地的氣象不同凡響。朋友指指點點,說這兒是哪一年改造的,那兒是哪一年整修的,他說光大金瓦寺屋頂鍍金就用去了三噸重的黃金。我看著那金光閃閃的屋頂,真為它的輝煌感嘆:塔爾寺,也許進入了它有生以來最為輝煌的時候。
朋友身材高大,他大步走在前面,帶我穿過一片樹林,上了一面斜坡,來到了他侄子家門前。我左右一看,這里都是一些不甚齊整的農家院子,其間又夾雜著一些寺院僧人們的住所,說不清這里是屬于塔爾寺還是屬于某個村落。朋友侄子已在門前笑嘻嘻地迎候,朋友向他介紹說:“啊,這就是從省城來的我的一個好朋友,今天專門看你們來了。”
朋友侄子便更加親熱,彎著腰、堆著笑,請我進家去。院子不大,是一個東、西、北三面蓋有房子的四合院,院子中央是一個大大的煨桑爐,頂上冒著一股青煙,滿院子彌漫著柏枝的香味。我進了堂屋,將兩包茯茶和兩瓶酒放到柜子上,又雙手合十和他們一家人相見。朋友說西屋是佛堂,可以先去拜拜佛再上炕。西屋地勢相對較高,屋門關得緊緊的。我隨朋友上了臺階,小心地推門進去,迎面墻上一尊三尺來高的如來佛塑像,兩邊是兩尊菩薩塑像,供桌上是一排十盞酥油銅燈,地上有一塊拜佛的團墊。面對佛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莊嚴感和神圣感,便不由自主地,很虔誠地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詞:“請佛祖保佑,請佛祖保佑!”朋友更是一片虔誠,我拜完之后,他還在低眉順眼,雙手合十,嘴皮嚅動,給佛爺說著些什么。
我們回到堂屋,脫鞋上了炕,朋友的侄子一家人忙碌著,上奶茶、端饃饃,又拿來盛了酥油的盤子和裝了青稞炒面的木匣子,還有白糖、曲拉、青鹽等。朋友對我笑道:“現在,我們倆拌一碗炒面,慢慢地等活佛那邊的消息。等活佛那邊有空了,我們過去拜拜活佛,再吃些阿卡包子。不要著急。”
朋友侄子殷勤地給我們倒著茶添著酥油,附和著朋友的話說:“就是就是,不要著急,活佛那邊一個小時后才有空兒,這會兒他那邊給南方來的人們念經哩。”
我暗自嘀咕著:今天難道真的要見到活佛了?
活佛,乃肉身之佛,道行高深,佛法無邊,是由一代代活佛轉世而來的,僅這一點就讓人產生無限的神秘感,同樣讓人不由生出崇拜、敬畏之心。塔爾寺是著名的黃教勝地,是宗喀巴大師的誕生地,能在這樣一座大寺里做活佛,并且是一寺之主,該是何等神圣。民間有多少信徒想拜見他,都是很難的,難道我今天有幸真的能見到佛面了?而且我想,說不定活佛就此能賜給我福,經他一摸頂或一吉言,我從此就走大運了。我的心突突的,對他已是一片敬畏了。
我們吃過飯后,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朋友的侄子一趟又一趟地去寺院那邊打聽活佛的消息,隨時來報告,我的心隨著他的報告在跳動。院中的柏煙味兒透過窗戶,絲絲縷縷地溜進來。隔著院落,還能隱約聽得見寺里的誦經聲。其實在等待活佛的一個小時里,朋友在說話我在聽,最后他究竟說了些什么我都不清楚了。等待與等待是不同的,現在我等待的是活佛,而不是等待開會或是等待上課的鈴聲,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朋友侄子隨時可能帶來的消息上。
忽然,朋友侄子飛也似的奔進家來,氣喘吁吁地對我們說:“活佛有時間了。”
我和朋友相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迅速下炕,向門外走去。朋友侄子一路當向導,引領我們前往活佛的居所。原來活佛的居所是一個不大的四方四正的院子,就坐落在大經堂旁邊。上了幾級臺階,進入門樓,里邊四周均是雕梁畫棟、具有濃郁藏式建筑風格的純木制房屋,只是迎面一排房屋居于較高位置,從敞開著的門中可以看見里邊是佛堂,供奉的是哪位神佛不甚清楚。左邊比較低的一排房屋顯然是生活用房,右邊一排較低的房屋朋友侄子說就是活佛起居的地方了。院子地上全是半米見方的大青磚,干凈利落,一塵不染。在朋友侄子的引導下,我們踩著這些青磚穿過院子走向右邊房屋。一掀門簾,迎面墻上是十世班禪大師慈祥的畫像,下面供桌上也是一排銅質酥油燈和一個香爐,還有無數條獻在像下的哈達。當時那種神圣、那種莊嚴,以及對佛、對班禪大師的崇敬,使我們大氣都不敢出,心中是極虔誠、極干凈的樣子。
朋友侄子輕輕地撩開右首一個小門的門簾向里一望,又回頭向我們招了招手,我們便走了進去。抬眼一看,一位身著褐紅色喇嘛服的老人盤腿坐在炕上,面前的小炕桌上攤開著一卷經書,老人雙手合十正在專心誦讀,手指間是一串黑色的念珠。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了老人臉上,也照亮了小小的屋子。朋友侄子彎下腰,滿臉微笑,輕輕叫了老人一聲:“佛爺……”
這就是活佛了,我想,心跳得很慌。
老人轉過頭來,平靜地看了我們一眼,眼角上掛著慈愛的微笑,也輕輕說了一句:“你們,來啦?”
我早已崇敬得不得了,見活佛如此慈祥,更是崇敬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謙恭地站在地上,口中喃喃地說了一句:“佛爺……”
活佛向我點點頭,放下手中的念珠,突然對朋友侄子說:“你家的阿卡包子蒸好了沒有?蒸好了我們就去吃包子去。”
活佛說著就下炕。我和朋友準備給活佛獻上哈達,并準備翻身在地,給活佛磕三個頭的,然后向活佛問問財運官道之事,不想活佛來了這樣一句。我們一時無措,只好扶著活佛下炕,穿鞋出門。向朋友侄子家走去。
陽光明媚,天空锃亮。在陽光下我看清楚了,活佛頂多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須發花白,面色紅潤,眼睛明亮,步履輕快而穩健。如果不是這身僧侶裝束,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眼前這位老人與活佛聯系起來。進了朋友侄子家,活佛被請到另一間專門接待僧人的房間。活佛上炕之際,阿卡包子隨之端上桌來,還有一碗飄浮著大塊酥油的奶茶。活佛盤腿在炕上坐好后,不忘招呼我們一聲:“來來,大家一塊來,這包子看著就香。”
我們和活佛一起吃阿卡包子。活佛說:“吃吧,吃飽阿卡包子,什么都不想了。”
于是我更加有些恍惚,眼前這位吃著阿卡包子的老人與普通人家的老人實在是一般無二,他怎么會是活佛呢?
然而他就是活佛,而且是道行高深、德高望重,多次被國家領導人接見的塔爾寺大活佛、大主持。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是轉世而來的,他的靈魂已存在了幾百年甚至更長,而且當他圓寂后他的靈魂還會繼續轉下去,一代一代直到永遠
等活佛吃完阿卡包子后,朋友意欲再次向活佛進獻哈達以示崇敬,我拉了拉他的衣角,搖了搖頭。
后來我回到城里,記起與佛教有關的兩則故事。
一則由《祖堂集》記載:禪宗二祖慧可問達摩祖師:“請佛心印的法門,可以說給我聽了嗎?”達摩說:“請佛心印,并不是從別人那里得到的。”慧可聽了又問:“我心不得安寧,請大師為我說安心法門。”達摩便說:“你把心找出來,我便為你安心。”慧可便左右找心,良久,說:“找了半天,連個心的影子都沒有。”達摩開導說:“如能找到了,那就不是你的心了。我已經幫你安好心了,你看到了沒有?”慧可恍然大悟。
一則出于佛陀故事。當佛陀在世的時候,有位婆羅門貴族來看他。婆羅門貴族雙手各捧一個花瓶,準備獻給佛陀。佛陀對婆羅門說:“放下。”婆羅門就放下左手的花瓶。佛陀又說:“放下。”婆羅門又放下右手的花瓶。然而,佛陀繼續說道:“放下。”婆羅門看看兩手不解地說:“尊敬的佛陀,我已經兩手空空,你還要我放下什么呀?”佛陀說:“你雖然放下了手中的花瓶,但你內心并沒有徹底地放下執著,只有你放下對自我感觀思慮的執著,放下對外在享受的執著,你才能從生死輪回中解脫出來。”
我想,塔爾寺活佛的故事又如何呢?有生活很平靜的人總想升官發財,心里始終安定不下來,就懷著極崇敬之心去拜見活佛。我們第一次想把哈達獻給活佛,然后準備向活佛訴說心中的夢想,求活佛指點迷津。活佛卻親切地說:“你家的阿卡包子蒸好了沒有?蒸好了我們就去吃去。”這人沒聽明白或者誤解了活佛的話,第二次想把一件珍貴的禮物獻給活佛,活佛慈愛地對他說:“吃吧,我們一起去吃包子,只要吃飽阿卡包子了,你和我什么都不想了。”
阿卡包子是什么?是與大街小巷包子店里基本一樣的,極普通的包子。活佛吃著它,平常人也吃著它。
于是,我們知道,只要持平常心,吃平常飯,做平常人,就完全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