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去世時我十歲多點,但他老人家在世時,短短的幾年里留給我的印象,卻是那么深刻而難忘。曾祖父諱國柱,字砥石,是前清遺老,生于1881年,即光緒七年,記得他胸前飄著長長的白須,可腦后卻沒有那時遺老們常有的小辮,一年四季里穿著長衣,夏為布衫,冬為長袍。就像我們在電影里見到的舊時代人一樣,褲腳用黑布條(當時叫腳巴骨帶帶)緊緊地扎著,一到冬天,腰里還纏著腰帶。在那個年代里,讀書人很尊貴,曾祖父是村上惟一在西寧上過府學的人,當時人們不叫“老師”叫“師傅”,因為他曾教過學,所以左鄰右堡的人都稱他為“師傅阿爺”。曾祖父為人嚴肅,一到晚年,他更是很少出門。在“衣冠簡樸古風存”的那個歲月里,據說他如果偶爾出門,在門前東坡上站一會兒或曬曬太陽,此時倘有鄰家的侄媳婦什么的在門口探頭看見,立馬會縮回頭去,不敢在他的前面隨便走動。當年我家“四世同堂”,二十多口人聚居在老宅,有里外兩院,曾祖父住在里院的南房里,爺爺們分別住在其它房中,家中六畜齊全,回想起來,煞是熱鬧。曾祖父是這個大家里的主心骨,每天天剛麻麻亮,爺爺們起身出門去干農活時,就在外面隔著窗欞向曾祖父請安,問昨晚睡覺安穩否?奶奶們端飯時只能站在格子門外,由爺爺們轉手端上桌?!Y節雖然很繁瑣,但今天回想起來,仍會感覺到一絲淡淡的溫馨。
曾祖父參加科舉考試未中后,就出門到鄰村和丹噶爾廳的響河爾、白水河當私塾先生,報酬(當時叫束修)是學生家長給的青稞和豌豆。那時候家境不寬裕,聽奶奶說,有一年,他準備帶私塾學生去看塔爾寺的六月觀經會,但由于所穿長衫舊得已爛了許多洞,為了不在人前有失體面,頭一天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用黑籠紙、漿糊把長衫里子整個裱了一層。奶奶說,他裱得很認真,第二天穿上時,長衫挺挺地競看不出一點破舊的樣子。當年我聽到這個故事時,竟沒有過多地感覺到什么,但今天回想起來,再看看曾祖父那慈祥的遺像,竟忍不住好一陣鼻酸?!谀莻€歲月里,斷識文字的人很少,目不識丁的黑頭人也對書和字懷有敬畏之心,同樣也不敢對字紙有任何褻瀆,一聽到某人是識字人,就像見了文廟孔圣人,不由地肅然起敬。曾祖父是個讀書人,對書的癡愛程度是難以想象的。當年多是線裝書,放書的箱子就叫“書箱”。他的書都襯有自己裱糊的書背,書脊的角上還包著布;如果有缺頁,他都要按原書式樣工整地進行抄寫,然后再裝訂;封面上除了用毛筆寫上書名外,右下方還寫有他的字——“砥石”。書邊用桐油浸過,抗磨損,所以書頁也不會折疊。至今我仍不明白,他老人家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那么厚的“改山紙”裝訂得如同今天印刷廠裝訂的切口一樣整齊。曾祖父的書很多,其中有一套勸人向善的書,書名叫《宣講拾遺》,由一個個小故事組成,有道白,有唱詞,情節完整,很能感動人。如《五元哭墳》中“喊聲媽,叫聲哥,快把十指針抽脫。痛得很,實難過,兩腿還用火桿烙”,內容凄婉悱惻,印象很深。今天回想起來,那大概是一套宋元“話本”。當年只要他心情好,或有時間,就會講給大家聽。曾祖父去世后,由于運動一個接一個,爺爺們怕為書而惹上禍,夜里分幾批將曾祖父心愛的書堆到中宮花壇里焚燒。至今,只有一本我當時藏起來的摘抄本,摘抄本寫于1902年,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那是曾祖父讀了一輩子書留下來的惟一見證。多少年來,我曾無數次在古舊書店和地攤上留心尋找過《宣講拾:遺》一書,可是,再也未見過,至今一想起那本書來,仍覺得非常非常地惋惜。我的家在窮山村,左鄰右堡也沒有幾個識字人,我想,在那個年代里,曾祖父能儲存這些書,確實是不容易的,而且那些書里,有不少缺頁,是他費了不少工夫,用毛筆工整地一個字一個字謄寫補齊的?!凹埢一靼缀?,淚血染成紅杜鵑”,幾十年來,每想到這件無法補救的事,我心里就隱隱作痛。……當年不像現在,由于讀書人少,一般人家中不要說書,就是寫有字的紙也稀罕。他只要是見到寫有字的紙和書的殘片,都要很仔細地撿起來帶回家,放到專門做的“字紙箱”中,并在一定的日子里,表情嚴肅地拿到干凈的地方去焚燒。他說,孔夫子的門生是不能糟蹋字紙的。“字紙箱”是用木板做的,桔黃色,上寫“敬惜字紙”的字樣。如今不但寫有字的紙扔得到處都是,而且印有頭面人物的報紙也不被人當作一回事,念及當年曾祖父一代人的敬惜字紙的往事,那種虔誠,那種認真,那種神圣,在今天看來真是成了天方夜譚。
曾祖父信佛,一生以行善干好為樂事,為此,他還把自己的家稱為“善忠門”,這個名號在小范圍內也被人知道和認可。老家的鄰村叫元山爾,曾祖父常領我去那里串親戚。去元山的路不遠,但途中要經過一段河灘,河灘里石頭多路不平。每次路過那段河灘,他都要彎下腰,一手撿石頭,放到另一手攬起的長衫大襟里。然后顫巍巍地倒到路邊的溝坎里。有時,路面上嵌的石頭很難取下來,他只得用另一塊石頭去敲打,費好大勁才能弄出來。曾祖父當時已七十多歲了,為取出一塊高出路面的石頭,蒼老的額頭上常常沁滿了汗珠。老家的東山頂上有座山神廟,據說供的是一位叫“阿尼隆益”的山神,為此,有山神的地方就叫山神嶺,廟下的山灣就叫“隆益灣”。每逢農歷初一或十五,曾祖父都要去山神處朝拜。如今人們手里有了點錢,山神也沾了光,那兒像模像樣地蓋起了一間房,里面有敬臺,臺上有不少銅鑄的油燈,屋檐上掛有鐵鑄的鐘,門前還栽了幾棵樹。油燈光閃爍,鐵鐘聲悠長,現在真可以稱為“山神廟”了。而曾祖父那時,山頂上只有一條長長的“馬籠”,“馬籠”是用小石子堆起來的一條長梁,“馬籠”的兩頭各有一個木架框,框中插滿了干枯的樹枝,就像今天在日月山還能看到的“俄博”一樣,樹枝中還有一兩件木刻的大刀和長矛。曾祖父為了去山神處朝拜,專門做有一個“香匣”(盛敬神的香),“香匣”兩側畫有金龍,匣蓋上寫有“朝山敬香”的文字。敬香的路很難走,陡峭的山坡上有著盤旋的小路,那幾年,我常跟著曾祖父在敬香的日子里去爬山。每走一段,他就要停下來坐一會,并大口大口地喘氣。盡管很累,但堅定的信念支撐著他,每月風雨無阻。每次登上高高的山頂,我都感到那冬夏不斷的呼呼山風,可看見那綿綿的遠山。夏天,那里有色彩斑斕的蝴蝶和亂蹦亂跳的螞蚱;冬天,那里有厚厚的積雪和沒有規則的鳥獸的爪印。但曾祖父卻在虔誠地點燈、上香、磕頭,口中不斷地禱念“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箴言。
過去,農村的生活是很清苦的,有天不知是啥日子,家里竟然在蒸糖包子(我們叫糖餃)。家里的長輩們圍著曾祖父坐在土炕上,開始吃飯了。(如今,小孩是家里的寶貝,小皇帝,要天上的星星,大人們也要跟著折騰一番。而在那個年月里,家大、人多、娃娃多,娃娃們只有在廚房里跟著媽媽鬧的份兒,哪有坐到炕頭上先動筷子的道理。)記得那天我站在格子門外,饞饞地望著屋里,曾祖父看見了我,躬身夾了一個糖餃挪著要遞給我,三爺爺擋著說:“你自己吃,他們以后吃的時光比樹葉兒多?!比隣敔數脑挻_實說對了,幾十年來,我吃過不少曾祖父他們聽也未聽過更不用說見過的東西。而一想起曾祖父顫巍巍地遞糖餃的往事,我心里就像刀絞了一樣地痛?!浀糜写挝腋娓冈诖箝T前的東坡上曬太陽。東坡上有堵分界的墻,有棵馬蓮根被筑在土墻里。小時候不懂事,任性地非要曾祖父給我挖下來。土墻很硬,有馬蓮根的地方又高,年邁的曾祖父費了好大的勁才弄出來。多少年后,土墻歷經風雨,仍然健在,包括那個挖去馬蓮根的土窩。每當我返鄉時,都要回過頭來看看那段歷經風雨的土墻,在眼眶發濕的同時,無限憂傷地回味那段充滿溫情的往事。
小時候,我們就盼望早日能過年,因為只有在過年的日子里,有吃有穿,還熱鬧??墒敲康娇爝^年的時候,日子過得可慢了,我們掰著手指算,盼著大年三十早一天到來。臨近時,曾祖父就要撕去舊燈籠上發灰的舊紙,糊上新的鮮紅的紙,并招呼別人在南房屋檐下栽上一根長長的木桿。三十晚上,曾祖父就要親自在燈籠里點上紅蠟,然后把燈籠掛在繩子上,拽到木桿的頂端。小小的燈籠搖曳在充滿喜氣的夜空里,在寒冷的冬夜,那鮮紅鮮紅的光曾給了我們不少的溫暖和遐想,而曾祖父那拽繩的莊重樣子,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里。如今,我看過不少各式各樣的霓虹燈,它們一個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但我仍懷念那漆黑的夜幕里如豆的紅色燈光,仍懷念那曾祖父在世時的溫馨歲月。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祖父就教我讀《三字經》、《百家姓》,他一邊教那些繁難的字,一邊講《三字經》里的故事,因此“黃香溫席”、“孔融讓梨”、“孟母擇鄰”、“燕山教子”的故事,從小就印在我的腦海里。記得有一個冬天,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山坡上落滿了厚厚的白雪,村上的娃娃們一個個順著山坡滑雪,嘰嘰喳喳的歡笑聲不斷傳來。傍晚,我和尕爸(小叔叔)也偷偷溜出去,加入到那滑雪的行列里。小山坡不太高,由于是新手,我只能坐著用屁股滑,不像那些常滑的,站著就能威風凜凜地滑下去。由于滑的人多,滑道光滑而晶瑩,我們排著隊,一個個喊著口號,像飛一樣溜下去,再沿滑道邊爬上來。滑時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滑到終點娃娃們互相擠壓的笑聲,真讓我心花怒放。正玩得高興的時候,遠處傳來曾祖父沉悶的叫喚聲,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當看到他瞪得圓圓的眼睛時,我連氣都不敢出,乖乖地跟著他回到書桌前。……曾祖父看的都是一些雕版印制的線裝書,但也有不多的幾本機器印刷的書,如《粉妝樓》、《再生緣》等小說,記得有一次我似懂非懂地看《再生緣》,也記住了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的名字,曾祖父看見后說,以后不要看“洋版書”(指機器印制的),它會傷眼睛的。至今我已看了幾十年的“洋版書”,曾祖父如果泉下有知,大概也會承認“洋版書”是不傷眼睛的。
曾祖父早過了古稀之年,家里張羅著給他做棺材。木工活做完后,棺材被抬到南房臺地上,畫匠正忙著用膩子打底,曾祖父拄著拐杖來到棺材旁,叮囑畫匠不要在棺木上畫龍的圖樣,只畫“八團”就行了。他說,龍是皇上家的,百姓哪能亂用?曾祖父的棺材兩側畫的就是八幅圓形花鳥圖,按照我們那里的說法,就叫“八團”。
曾祖父去世前的那幾年,家中諸事不順,天旱少雨,口糧得靠親戚接濟;全家賴以耕地、拉運的馬也在山上摔死了。屋漏偏遭連陰雨,就在這樣的年頭,曾祖母因病突然去世。曾祖父傷心極了,曾寫了幾首悼亡詩,貼在臥房板壁上,懷念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曾祖母??上耶敃r因為小,沒記下那些詩句。兩年后,遠在腦山的二姑奶奶打發人來接曾祖父,邀他到腦山她的家里住幾天,以望換個環境,使他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次,是二爺爺去送的,還帶了我。當時,天已轉暖,但新莊兒前面的河道里還有冰。馬走在冰面上,一失蹄,跌倒在冰面上。曾祖父幫著二爺爺從路邊的田地里用衣襟兜了一些土,撒到冰面上,才使馬走過去。真是禍不單行,曾祖父去后沒幾天,家中惟一用來耕田的大黃牛因吃了別人家扔在窖口的壞洋芋噎死了。爺爺們含著淚剝了牛皮,給遠在腦山的曾祖父留下了一條牛腿。晚上吃飯的時候,家里雖然沒有笑聲,但卻嘗到了那年月從未有過的肉味。第二天天剛亮,三爺爺背著牛腿上路了,近午,才來到幾十里外的二姑奶奶家,趁著跟前沒人,將牛噎死的消息悄悄地告訴給二姑奶奶。二姑奶奶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一下嚇得黃了臉,嘴唇頓時發干,嘴里甜兮兮地沒了味,待緩過氣后,只得忍痛切肉做飯。曾祖父看到碗里突然有了肉,驚奇地詢問哪來的?三爺爺經不起再三追問,只得說大黃牛死了?曾祖父頭一仰,靠到被子上,半晌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淚水從蒼老的臉頰上流下來,再也未吃放有牛肉的面。幾天后,他的面色變得蠟黃,二姑奶奶怕出意外,只得將他送回了家,從此,曾祖父臥床不起?!悄晔茄蚰?,當綠色籠罩了故園山川的時候,田野里充滿了勃勃生氣,而曾祖父的精神卻一天不如一天。他自知來日不多,有天曾掙扎著給姑奶奶們說,他走后,把他蓋過的氆氌面的被子留給我,讓我大了以后有個念想。并希望家里的人以后不要操練(虐待)我。那個氆氌被面是本色的,上面稀稀落落地印有一些小十字花,因氆氌做被面尺寸不夠,還接了一尺寬的半截黑擋頭。五月十五日,那是端午節過后的第十天,早晨,我背著書包要去上學,媽媽說:“你去給你太爺(當地民俗稱曾祖父為太爺)說一聲?!碑敃r因為小,不懂得人生的生離死別,我像平常上學一樣,在他的病榻前輕松地說了一聲:“太爺,我走了?!痹娓肝⑽⒈犻_眼睛,一直望著我離開房門,誰知這竟成了傷心的最后一瞥。中午放學,在回家的路上我剛走到小灣,就碰上了上院的尕桌爸,他說,你的太爺歿了。當我跑回家時,遠遠就聽見家中哭聲四起,人們進進出出,而曾祖父卻永遠地閉上了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從此,陰陽兩隔,我再也聽不到他那親切的聲音了。
曾祖父去世后,埋葬在茨灣臺祖塋,從中間數,是第四排右二穴。茨灣臺上年年草黃草綠,年年夏雨冬雪,而那一杯黃土之下,卻安眠著我的曾祖父——曾聞名左右鄰堡的“師傅阿爺”?!鎵L后土旁,前幾年二弟栽的小楊樹,現在已“亭亭如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