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歷了唐山大地震的救援與重建”

時間：2008年5月26日

地點：中國商業聯合會

采訪：莫月 驍勇

商業文化：汶川地震是繼唐山地震后我國遭遇的極大的一次地震災害。地震發生后，不少唐山人都趕赴到救災第一線，回報當年四川及全國人民對唐山災區人民的全力支持。我們知道，您當時正在河北工作，親自參加和親身經歷過唐山抗震救災。

何濟海：那時候正是“文革”后期，各個省市縣鄉和企事業單位的領導機構都是革委會。市財辦是市革委會下面的機構。那時我的職務是市財辦革委會常務副主任。地震發生后，我記得當時省革委會的領導分成兩個指揮部，一部分領導組成前線指揮部，坐陣唐山；我所在的是后勤指揮部，設在石家莊機場。

商業文化：那時是怎么展開救災的？

何濟海：那個時候的條件比較差，和現在不一樣。我幾乎一天跑一次唐山，坐的是蘇聯伊爾12那種小飛機，最多能坐12個人，也沒有座位，就是小板凳，兩邊坐人，中間一個過道。我去的時候是給前線帶食品，還有前線需要的血漿、藥品，回來就和傷員擠在一起。傷員躺在飛機中間的擔架上，我們就擠在角落。

商業文化：這樣的飛機有多少架？

何濟海：沒有多少架。那個時候都是專機，而且飛得很慢。從石家莊到唐山大概要飛45分鐘。

商業文化：軍隊那個時候去了多少人？

何濟海：總數我記不清了。去的很多，全是自發去的。

商業文化：為什么是自發去的？

何濟海：經過近十年的動亂，國力非常落后。那一年年初，周總理去世了，接著在地震之前是朱老總去世。地震的時候，毛主席也在病危的時候，我們黨和國家都處在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當時動用一個連的兵力要經過總參批準；動用一個團以上的兵力要經過中央軍委批準。可通訊落后啊！地震了，許多情況都是推斷出來的。華北地區的部隊同志只知道附近地區地震了，又不知道地震具體發生在哪里，就自發地跑出來往自己感覺是災區的方向趕。那會兒沒有多少汽車，就是跑步急行軍。第一個進去的是離唐山不遠的一個被服廠，部隊的被服廠，也是現役軍人編制。他們離那近，知道是唐山地震。其他的部隊就沒有這么清楚了。我記得北京地區有個部隊，他們以為是北京發生地震了，軍長領著大家往北京方向跑。等他們快到懷柔了，才得到消息，不是北京是唐山，又從懷柔跑到唐山。

商業文化：災情就是命令。

何濟海：好在唐山地處平原地區，比地處山區的汶川路況好多了，也沒有滑坡、泥石流那樣的危險。但那時候的公路不好，好多戰士把鞋都跑爛了，腳都跑出了血。

商業文化：解放軍的戰斗精神是任何軍隊比不了的。

何濟海：對，不管是國家遇到什么樣的自然災害，我們的部隊總是能夠沖到救災第一線。

商業文化：那您當時是怎么知道地震消息的？

何濟海：我早上六點多鐘跑到革委會。我們革委會的人都跑到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里，問是哪里發生地震了？革委會主任也不知道。他叫我們誰也別走，都在這等。然后就給各個地方打電話，問那里是不是地震了。所有接電話的地方都說不是我們這兒，唯獨唐山打不通。后來又通過石家莊鐵路分局的鐵路專線打，還是打不通，這才確定了是唐山。這時候就到上午十點多了。領導馬上布置任務。給我的任務是要求所有的糧店、餐館一律停止營業，都蒸饅頭，烙大餅；糕點廠一律做餅干、面包。第二天我就帶著十一卡車的食品去唐山。那是七月份，天氣熱，干糧都是裝在面袋里焐著。沒辦法，當時就是這個條件，和現在沒法比。

商業文化：這些救災行動都是中央指示的？

何濟海：一開始沒接到指示，就是河北省臨時決定的。市里給我的任務是押著這十一輛卡車的食品趕赴災區。我坐在第一輛車的副駕駛上，后邊跟著十輛車。走到唐山市郊區，路都被震壞了，房子也塌了，汽車進不去，我們停在那里想辦法。周圍的災民知道我們車上裝著吃的東西，就想搶。我看要鬧事，就站在汽車頂上喊：“不要著急，我們就是給你們送吃的來了。請大家排好隊，一人一個面袋，不要搶，都有啊！”結果，我們這十一卡車食品還沒到市里，在郊區就發沒了。

商業文化：等于沒進到市里。

何濟海：進不了。第一次進不了，后來也進不了。再后來我就坐飛機給他們送面包、咸菜。災區的水也不能喝了，當時也沒有礦泉水，飲料就是汽水。

商業文化：地震開始的時候就是河北省自己在抗災？

何濟海：第一天主要是我們河北省自己組織人員、調動物資去救災，從第二天、第三天開始，全國各地的支援就陸續到唐山了。在當時的條件下，這個速度是很快的。那次戰斗也是對全國的一次檢驗。

商業文化：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但在那個特殊年代，我們國家的財力、物力還是比較有限，救災的力度和現在沒法比吧？

何濟海：沒法比。那個時候科技也沒有發達到現在這個程度，沒有移動電話，在現場主要是按照上級的指示精神，靈活主動地處理問題。唐山地震死亡的人數多，主要原因一個是市區，一個是晚上。死了幾十萬人，多么大的災難啊！對于災區活下來的人更是一場噩夢。當時也不知道什么叫心理干預，災區群眾的心里傷痛太深了。地震都過去好久了，我們去唐山，原本都是熟人，可他們兩眼呆呆的。不認識你。我有一個朋友，我叫他老馬。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大褲衩子，一只腳穿著涼鞋，一只腳穿著布鞋，瞪著眼睛發呆，過了大概三、四分鐘才認出我來，抱著我就哭。

商業文化：那個時候哪里顧得上心里治療呢？

何濟海：對啊，我們現在知道怎么讓災民盡快擺脫地震對心理上的影響了。那個時候，唐山災區人的精神狀態好久都恢復不過來。省里開會，讓唐山來的同志住樓房，他們就害怕，不敢住。我們只好單獨安排他們住平房。現在條件不一樣了，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從哪個方面都考慮到了。我對派遣心理干預醫療隊去災區非常贊同，我知道人們在受災后的心理陰影很難消除的。

商業文化：這次汶川的地震從各個方面反應都很及時，從信息發布到國家領導人趕赴災區的速度，還有軍隊救災、民眾參與的程度，都非常及時有效，也是空前的。

何濟海：這次汶川地震從大的方面創造了幾個第一。第一個是國務院總理在第一時間到了，5月12號當晚就到了，最快速度；第二個第一是黨中央總書記和國務院總理都到了災區現場，這在咱們國家是第一次。過去像邢臺地震就是周總理一個人去的現場；還有就是第一次這樣接受國際社會提供的救災援助。

商業文化：唐山地震為什么不接受國際援助？

何濟海：那個時候是文化大革命，國家也沒有開放，人家主動給予援助，就是不要，拒絕國際援助。信息也不向外發布，小道消息和謠言就出來了。你看這次汶川地震的報道，特別透明，國內外都知道災區的具體情況，社會秩序也非常穩定。

商業文化：唐山地震傷亡人數巨大，政府是怎樣轉移傷員、處理現場和安置孤兒的呢？

何濟海：唐山地震時轉移分散的傷病員沒有這么多。因為各方面的條件都不具備嘛，也就是想盡辦法治療。另外，那會兒又沒有身份證，好多人死在哪里到現在也都不知道。比如當時去唐山出差開會的人晚上脫了衣服睡覺，工作證不可能戴在身上，遇到地震，受傷了，醫院接收了也不知道他是誰。重傷員搶救不過來就死了，醫院通知誰？只能把遺體火化或處理掉。我們石家莊市財辦的幾個同志最后就是按失蹤對待了。

商業文化：那個時候的硬件設施、軟件設施、政府財力都無法跟現在比，應急措施和救災工作根本不像現在這么有序。

何濟海：是啊，那時候又沒有個人電話，家庭有電話的相當少，聯系起來很不方便。但就是在那么困難的情況下，我們國家還是盡力安排好群眾的生活，維護好經濟秩序。那時候財貿部門管的面很寬，民政、稅務、銀行、財政、商業統統管。當時我們石家莊市財貿系統是對口支援唐山財貿系統。地震時死了那么多人，業務上我們什么都要接收，副食店、百貨店、銀行，統統都接收過來進行清理核對。那時候都是國營單位，我們要對國家資產負責啊！

商業文化：連銀行也要管？

何濟海：對，那個時候我們財辦管銀行。我還特別表揚了唐山銀行職工，他們把銀行的帳保護得很好。

商業文化：帳全對上了？

何濟海：開始沒對上。把銀行的帳翻了幾遍，就差一個鋼蹦兒。為了這一個鋼蹦兒，費了一天的時間，最后找到了，一分錢都不差。

商業文化：現在銀行用的是電腦，微機系統里都有異地備份，所以銀行賬目都有據可查。在當時那種條件下，能夠做到分文不差，太不容易了！

何濟海：雖然那個時候的許多條件不能和現在相比，我認為有些做法還是值得借鑒的。你看金融系統的保護，還有臨時商店，都是很符合救災需要的措施。另外就是對災后孤兒的教育，唐山地震后我們國家采取的辦法很有效。

商業文化：具體做法是什么？

何濟海：我們在石家莊專門建了一個學校，叫育英學校，全部是孤兒。這批孤兒長大后有參軍的，有做企業的，做得都非常好。

商業文化：汶川這次地震之后有不少人想領養孤兒，和建立育英學校比起來，哪個更好？

何濟海：不能同日而語。那個時候國力有限，個人和家庭的財力也有限。那個時候不讓個人領養孤兒，把孩子們都集中在一起，建立一個學校，也是當時最好的辦法了。不過當時也是國家集中了人力、物力辦這樣的學校，只是救助唐山地震的孤兒，不是唐山的孤兒，連石家莊的孤兒都進不去。

商業文化：那個學校現在還有沒有？

何濟海：早沒有了！都三十多年了，當時的孤兒都四十多歲了，他們早就走上各自的社會崗位了。

商業文化：您說的是那個年代，是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國家行為。現在不少個人有能力領養孤兒，并且為他們設計未來。

何濟海：你說的對，唐山地震和汶川地震都是重大災害，但前后跨越了三十二年，整個社會環境和經濟條件都不一樣了，從政府到個人會共同參與抗震救災和災后重建。從政府的角度講，現在也是各省市的對口支援，但我認為，大的方面各省市對口支援是可以，具體的行業還是應該分戰線。像商業，交給商務部，組織機構和網點重建、培訓新人員，這些都可以交商務部管起來。

商業文化：現在大省市來對口的話是不是也再往下細分呢？比如北京，是不是物資也歸北京市商業局呢？

何濟海：這樣有好的方面，由地方政府統一協調，要什么就調運什么。但地方政府的協調權限畢竟是在地方，像商業這一塊，如果由商務部統一協調組織，那就不只是北京市的，而是全國的。哪兒的物資好就優先組織到第一線去。當然，中央和國務院是要統一協調各地援建物資和技術力量的，我們必須要一手抓抗災，一手抓發展，這樣才能為災區重建提供可靠保障。

商業文化：災區重建是一個相對長期的艱巨任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還有科技支持。我們國家用了十年時間建起了一個新唐山，是人類歷史上的奇跡。我們認為，唐山應該有許多的經驗值得四川災區借鑒，這樣汶川災區的重建時間會更短。

何濟海：唐山地震后，城市需要重建，建在什么地方，也是論證了好多次。原來方案是建到豐南的外邊去，不建在老地方。反復了幾次，最后還是確定建在老地方，并且提出要在老地方建一個紀念塔，建一個紀念館，保留一部分廠房、民房，或者保留一段墻，作為永久紀念。汶川的地質條件和唐山不一樣，怎么重建？我想一定要經過嚴格的科學論證，這其中也包括商業網點的重建和商業設施的重新布局。都要經過科學論證。

商業文化：說到災區的商業重建，您認為面對這樣重大災害，各級商會應該發揮什么作用呢？

何濟海：我想這就是按照總書記和總理的指示，在我們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多為災區做一點事情。這次地震發生的第二天上午，我們召開了緊急會議，做了部署。后來我們又再一次研究，明確指示會員企業，一定要確保災民的生活物資供應。我們提出了三句話：保證數量，保證質量，保證價格。我們給會員企業提出這三點要求。再一個就是從商會本部到各級商會及會員企業組織了年輕人義務獻血；第三就是捐錢捐物，把我們會員企業的愛心傳遞給災區人民。商會集體拿20萬元，個人捐獻了28萬元，最后湊夠50萬元。商會本部人不足百人，捐的錢不算多，但大家都很踴躍，熱情很高。

商業文化：各地商會是如何做的呢？

何濟海：這個暫時還沒有全面統計，我們要求各地商會、專業協會和會員企業，不要把物資捐到本部，盡量做到對口捐獻。捐到民政部門就可以直接第一時間投放到救災前線。當然，最后的數據我們會統計。

商業文化：聽說商業聯合會也組織了義演？

何濟海：這次義演是在首都體育場舉辦的，是由十五家民間團體共同發起的，包括中國慈善總會和其它民間團體。中國商業聯合會是主要發起單位之一。義演的情況非常好，為災區募捐到了善款2億多元。最多的有個人捐獻3000萬，也有企業捐獻3000萬、2000萬、800萬、200萬的，都有。當然，捐款只是一個方面。我們還要求會員企業要把災后重建的一些物資貨源準備充足，像水泥、鋼材、木材、家具等，要有足夠準備，保證供應。

商業文化：您當年親歷過唐山地震救災和災后重建的具體工作，又在地方和國家商業管理部門擔任過多年領導，在這方面有著豐富經驗，一定會給我們的商業企業提出許多符合實際的指導意見。

何濟海：和那時候相比，我們國家的實力已經發展強大了許多。我相信在黨中央、國務院的領導下，經過各省市通力合作和各行業的積極配合，汶川災區的災后重建工作會比當年唐山災后重建更出色，災后恢復的時間也會更短。

商業文化：一定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