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利,冰涼,劃過肌膚時仿佛堅硬的犁鏵耕過早春的田野。鮮血帶著蓄謀已久的蠢蠢欲動迅速打朵,在痛的枝頭停立片刻,接著嫣然綻放。對于刀的最初記憶,源于童年時代的一把鉛筆刀,在一次修理鉛筆的過程中,它對我錯誤的削筆姿勢首先做出了修理。當鮮血在我瘦弱的指頭漫山遍野之時,我突然想起一個比喻,那是前一天作文課上一個同學的作文被老師當作范文朗讀,那開頭的第一句便是一個關于刀的比喻:寒風如刀,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理解。更不懂得什么叫深刻。但是有關寒風與刀的聯系卻讓我一直銘記在心,以至許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會想起那晨霜下的鄉村小學,充滿寒意的旱自習鐘聲,想起語文老師風中蒼涼的咳嗽,同桌女生凍得如同紅蘿卜的小手。
從此,對于刀我便日益關注并愈發敏感,而有關刀的比喻在我的生活中則層出不窮。日記本中,作文簿上,一行行以刀為喻體的句子被舞得虎虎生風,刀鋒過處是檐下的冰棱,是破碎的玻璃,是陰鷙的目光,是凄厲的笑靨……面對寒光四射的比喻句。善良的班主任曾多次找我談話,直到我中學畢業離開那座學校,他始終以為我是個缺乏溫暖、性格一比郁的孩子。
我的同學陳猛有一把十分漂亮的蒙古刀,雪亮的刀鋒。優雅的弧度,硬牛皮刀鞘考究而樸野,通體諱莫如深的黑。每每,在皓月皎潔的夜晚,陳猛就帶著那把蒙古刀放棄晚自習。騎坐在操場后那片沒有燈光的圍墻上,在刀與月的互相輝映下拾掇著時而出鞘的詩句。然后在第二天的英語課上,與我用紙條切磋。那是一段屬于青春、幻想、詩歌的歲月,我們兩手空空,胸懷金子般的憂郁,我們歌唱著海子、聶魯達、馬拉美,胸膛向夢想的刀鋒無限貼近。后來,陳猛沒有考上大學,去了南方,而我則出來上學。我們帶著各自的“刀子”流浪進不同的城市,這么多年竟沒有聯系過一次。一切似乎早已達成了默契,我們要像真正的詩人俠客一樣:“拔刀”至終老,相忘于江湖。
把什么比作一把刀子?換了一個新的環境我又有了新的感悟。當我坐進館藏豐贍的高校圖書館,在書山冊海中盡興優游時,發現東賢西哲的學術思想光焰萬丈儼然不戰而屈人之兵,連而想起列那爾的思想名言:“先哲是蕓蕓大眾靈魂的解剖刀”,殊是會心。當我們一幫輕狂“文青”偶有小文發諸校報之端,欣喜之余對自家“雄文”慘遭肢截或因補白有余被“削足適履”故又不無腹誹時,慨然憶起孔慶東的謔喻:“編輯的眼睛都是用孔雀膽泡過的,毒得很,一刀子下去,就讓你成為司馬遷”,不禁莞爾。當那個被男生們一惦記就是幾年、最終誰也沒“主”到的班花。在畢業酒會上盈盈一笑,眼角的笑紋若隱若現時,于是記起那首膾炙人口的老歌:“歲月如飛刀,它刀刀催人老……”不由感慨喟嘆悵惘恍忽唏噓。
畢業后,往事故人風流云散,關于刀的龍騰虎躍憂世傷生亦漸成昨夜長風。我們每天上班下班掙錢花錢,在柴米油鹽間偶爾叨叨世事難料人心不古紅塵搖曳白云蒼狗,卻又來不及嘆第二口氣立即赴身生活洪流。把什么比作一把刀子?或許那比喻本身就是一把刀子吧,可惜如今它已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