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茂高速公路宛若玉帶,穿越渭北高原的群山萬壑,乘風北去,我們的車子仿佛一朵細碎的浪花,被車流的潮水裹挾著,把一道道山梁,一個個路標,一座座建筑摔在身后;留在耳際的,只有呼呼的風聲和引擎的怒吼。臨窗遠眺,一切的靜止此刻都充滿著動感和激越:
那是山的翩翩起舞;
那是云的飄飄若絮;
那是樹的綽綽搖曳;
那是嵐的婷婷裊裊……
而當它們映入我的眼簾的那一刻,卻都瞬間成為永恒的定格。
我記憶的海洋中驟然跳蕩出幾句曾經躋身大唐氣象的佛家祖師惠能法師的兩句偈語:“旋嵐晏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動與靜、絕對與相對,就這樣在我審美的感受中發生了意念和視覺的錯位。
陜北,在現代文明的氤氳中,不可遏止地解構了我們對于它的滄桑而又貧瘠的印象。
初識陜北,是在上世紀的70年代。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剛剛進入大學不久的學子。因了要讀毛澤東在陜北13年的歷史,而得以使我在21歲的年華,第一次以徒步拉練的形式親近了這片對于我們來說充滿著傳奇和神秘的土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滿目裸露的山峁和溝梁,饅頭狀地站在烈日下,細瘦的混濁的溪流無聲地淌過雜草叢生的溝道;天旱得太久了,玉米和糜谷疲憊地晃動著盼水的身影。我于是便驚異當年她是怎樣地用自己干癟的乳汁養育了一群中華民族的優秀子孫,締造了改變了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命運的偉人們光輝的思想。我的青春的心除了盈滿朝圣者的虔誠和敬意外,還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沉重和蒼涼。
再識陜北,我已經是一位帶領著數十名新聞記者的電臺編輯部主任了,因為應邀參加紀念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延安誕生44周年紀念活動而再度擁抱了厚重的、承載著紅色經典的,與井岡山、遵義并列在中國革命史冊上的圣地。車出金鎖關,雪花便紛紛揚揚地在蒼穹間飄飄蕩蕩。過了黃陵,已是漫天皆白,銀裝素裹了。舉目四望,稀疏的、落了葉子的刺槐在四面山坡上瑟瑟顫抖。路,當然不再是我們當年跋涉的山間小道,石子路、瀝青路一段一段地誘惑著我們朝圣的莊嚴和肅穆。沉沉的夜色中,我們的車子被堵在嶗山深處。唯有車燈閃閃中的陜北人,讓我們感受到這方熱土的博大和沉雄。他們用攔羊的鐵鏟從道邊的山坡上鏟下一杯壞黃土。扔在滑膩的路面,純潔的沒有一絲雜塵的目光望著車子從他們面前緩緩爬過,蹣跚遠去,被山風吹裂了皮膚的臉頰上掠過欣慰的憨笑。他們意念的辭典中似乎刪除了“報酬”這兩個象征著付出與和獲得的字眼。老實說,我當時流淚了,為他們的樸實和忠厚。為他們被土地鑄就的人格尊嚴,我的“生生死死在一噠”的父老鄉親啊!我的腰間飄著安塞腰鼓飄帶的陜北啊!你不應是黃塵拂面的樣子,你應該是綠裙青衫的蘭花花,是嫵媚窈窕的“四妹子”,是舞著綠色彩練的“三哥哥”。
而那一陣子,歌壇上卻流行著一首歌謠:“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喲!大風從坡前刮過。”
又訪陜北。霜花于日子的流淌中悄悄地爬上了我的雙鬢。
遠別她的歲月里,我的心在等待;
走近她的懷抱里,我的心在躍動。
颯颯金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喬山是雄踞在中國陜北的巨龍,因它的走向與子午線一致,故而又稱子午嶺。南起咸陽淳化,北達內蒙九原,縱穿兩省一區,全長700余公里。當年,一代人杰秦始皇曾經在這里“塹山湮谷”,修筑了世界上第一條高速公路——秦直道,“朝聞渭水鳴金鼓,暮向匈奴舞戰刀”,那車轔轔、馬蕭蕭的恢宏和壯觀,讓秦人后裔們一想起它就熱血沸騰,就眉飛色舞。而今,包茂高速公路就從它群峰對峙的川道里穿行。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人類懷著對自然界懺悔和回饋的赤子情懷,在這里拉開飛播造林的壯舉,數十年過去,如今山川秀美對于陜北,不再是焦灼期待的夢。暮秋時節,季風將千山萬壑涂抹成色彩斑斕的畫卷。遠處高高的山頂上,鋪開蒼松翠柏的蔥蘢蓊郁,淡淡的山嵐縹緲地走過一嶺嶺翡翠,洗染出淺綠、深綠、翠綠的濃妝淡抹的婉麗,從天際一直蔓延到半坡,與密密匝匝的刺槐林和楊樹林綴接在一起。
在陜北,刺槐總是以它驚人的生命力書寫著綠色的詩篇,當它們攜手在山山峁峁間站成綠色長城的時候,常常讓肆無忌憚的沙塵望而卻步,讓疾如猛獸的泥石流悄然隱去,讓干裂的土地吮吸甘美的乳汁,讓陜北在經歷了冬的凜冽之后最早披上初春的翠綠,讓五月的每一個日子都灑滿如雪的潔白,一天的芬芳。而它們卻從未向大地母親索取過什么。當銀鷹掠過高原脊梁的那一刻,它們被風帶著,灑向千山萬壑的懸崖上,溝汊里,默默等待著生命的勃發。直到有一天一場稀罕的雨水之后,那新綠,就神話般地鋪開了綠色的樂章。它們的根深深地延伸到大地深處,憑借龐大根系,汲取生命的力量,編織希望的花環。風來了,它們摩肩接踵,攜手相持,用身軀筑起綠色的城垛;雨來了,它們盤根錯節,縱橫交織。用生命逼退滾滾的洪流。霜降剛過,一夜秋風,滿地金葉,裝點出土地貴族式的庸庸華袞和懋懋車盈;而落了葉子的白楊聳天而立,挺拔俊秀,銀白色的枝干直刺長空,遠遠望去,仿佛閃著寒光的鋒利無比的劍叢,油然想起陜北漢子走在山道上的寬闊的身軀,想起那年雪夜嶗山深處養路工的閃亮的眼睛,想起那鋪滿石子路的黃土。想起茅盾先生的《白楊禮贊》。白楊——北方男人性格的象征。
陜北的秋天是燃燒的季節。崖畔上,藤蘿血色的紅葉透著秋陽的新亮,整個山谷因了這火紅、這秀色而多了新嫁娘的羞澀;北國的秋天是爛漫的季節,走在陜北的川道里,一排排豐碩的柿樹被秋風吹出團團桔紅的火焰,在正午的太陽照耀下宣泄著紅色的誘惑;北國的秋天是分娩的季節,穿越一洞洞隧道,就進入曾經聚集了世紀偉人的洛川。這大概是陜北最平坦的原面了。山峁在遠方濃縮成黛色的剪影,人的目光因此而得以延伸到天地擁抱得的極處。高原,用它母親般的慈祥。父親般的豐實,締造了一方享譽神州的蘋果世界。落了葉子的枝頭,累累碩果,掛滿枝頭,映紅了采果女子的臉頰,映紅了男人閃亮的印堂。一群操著濃重陜北方言的少女壯男,正把一箱箱印著大紅商標的果子搬上停靠在路旁的車輛。而他們燦爛的笑聲,自信的目光,將被十月的風帶向天涯海角。陜北,就在這樣的日子里,分享著土地的浩浩恩澤,感受著變遷的日新月異,豐盈著如詩如畫的秋意。
陜北,遠別了“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的蒼涼。
陜北,遠別了“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的寂寥。
陜北,以它“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的雄姿向世界展示著它的時代風采。
陜北,我夢中朝覲的圣地喲,撲進你的懷抱,我的情潮,注滿綠色的質感;我的淚水,浸透綠色的水印;我的歌喉,激蕩綠色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