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831年的“存仁堂”,到今天的“基地”,商埠鎮江的歷史翻過了一頁又一頁,大街小巷的店名商號懸掛了一年又一年,多少人衣袂飄飛地穿越這一切,身后是細碎的生活、鼎沸的市聲。
老招牌上家國夢

1945年12月24日清晨,鎮江縣城內舊道署街上行人稀疏,42歲的杜友梅走出家門大步穿過街衢,時而遇到熟人便點頭致意。這一天,是他去縣政府商會遞交營業執照申請書的日子。
其時正是抗日戰爭勝利不久,作為曾經的淪陷區,鎮江城還沉浸在“光復”的喜慶氛圍之中。然而這座城內的行商坐賈們,在慶賀之余卻甚為忙碌:貨幣需要兌換,物價有所調整,商號得重新注冊……商埠鎮江經濟生活中的一切變易波動,他們首當其沖。
譬如杜友梅的鼎大祥綢布呢絨店,早在六年多前的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二月就已開張,此時鼎大祥的名號在鎮江城內已廣為人知。然而,鎮江光復之后,鼎大祥與城內的所有商號一樣,需要如新開店鋪般申請執照、注冊經營。杜友梅們清楚,這是在以一種浴火重生的方式一洗“汪偽統治”的印記。
好在這種“重生”更多還是形式與心理意義上的。雖然所有商號需要登記、注冊、重新申請執照,但是店鋪還是那家店鋪,老板還是那個老板——即便現在改稱“經理”了,經營的內容并沒有改變,原來的店名也得以沿用。一些老字號因為門前懸掛的招牌久經風雨面目斑駁了,也只是借此機會換塊新牌子,以示新氣象。因此,那段時日,鎮江城內最繁華的大西路上,雖終日有鞭炮聲在鱗次櫛比的店鋪門前此伏彼起,仿佛有一家家新店鋪次第開張,然而仔細一瞧,那些眼熟耳熟的門臉字號還是昔日模樣。

事實上,經此一變,大西路上那些店鋪不變的名號,此時倒更顯出它們的原有深意來。與大西路上其他的商賈一樣,杜友梅在重新申請營業執照時沿用原來的店名,一方面是為了承續既有的商業資源;另一方面,“鼎大祥”的字號,冥冥之中也凝集了商人杜友梅的運氣、福分:事業鼎固,商海吉祥,在兵荒馬亂的世道上一路走來,非此焉能保全?而后一種因由,又未始不是彼時鎮江商界的一種“集體意識”!
換句話說,1945年末鎮江縣城大西路上那滿街的商鋪字號,皆是各店鋪掌柜老板的運道福星,同時也寄寓著他們的希冀和禱祝,歷盡八年抗戰尚能家業安好,誰個不要感嘆幾聲幸運呢?
六十多年后,在鎮江市檔案館內存放的一份鎮江商會公會會員名冊上,當年鎮江縣城內特別是大西路上的一家家商號,正以一種歷史剪影的形態隊列在那里。撿閱者不難發現,1945年的大西路兩側商鋪連綿,除了車水馬龍的市井景致讓人感嘆商埠鎮江的繁鬧,一塊塊高懸的店鋪招牌還渲染出滿街祥瑞:鼎大祥、慶泰昶、長康、九福……
在當年的鎮江商號名單上,單店名有“祥”字的商號就不下數十家:鼎大祥、康源祥、義和祥、協和祥、福和祥、鴻祥、福昌祥、祥康、德源祥……據有關資料顯示,至抗戰后期鎮江城內新開商號日多,而店名多取義吉祥昌盛,如1945年3月25日和4月8日新開張的兩家商號就分別名為慶大祥、祥和。
店名多取“祥”字,自是反映昔日鎮江商賈祈盼吉祥、平安、持久、發財的經營訴求,同時卻也與當年山河破碎、戰火兵燹的時局世道有莫大關系。一塊塊取義祥瑞的店鋪招牌,既包含了杜友梅們大吉大利、平安發財的行商坐賈愿景,同時也暗藏著他們的風雨飄搖、命運無依的亂世小民心態。
高懸的繁華

1945年9月19日,在一張或許是為了上報有關部門的“鼎大祥綢布呢絨號用箋”上,記載著當年2月和3月兩個月份鼎大祥店的營業總額。其中2月份營業額為414.34萬元,3月份為1491.931萬元。這張“用箋”上沒有寫明具體的貨幣單位,但是按照時間判斷基本可認為是法幣。據有關資料顯示,1945年法幣的幣值大約是100元購買2個雞蛋,折合成今天的人民幣約為0.7-0.8元。以此推算,那年這兩個月鼎大祥綢布店的營業額,大致相當于今天的5.5萬元和20萬元。
而從次年的一份鎮江綢布同業公會會費表可知,當時鎮江城內僅規模綢布店就至少有50多家。如此數量的綢布呢絨店,如此數字的營業額,讓人不難想見當年鎮江綢布呢絨市場的繁榮。
綢布買賣的繁榮,差可算作城市繁華的“外衣”。彼時的鎮江是全國著名的商埠城市,長江與大運河的“黃金十字水道”使其成為南來北往的重要交通樞紐,加之江南固有的富庶,這座城市的商貿業十分發達。而“吃”與“穿”的繁盛正是明證。
宴春、一枝春、九如……上世紀40年代的鎮江城,有著多家當時享譽大江南北的飯店酒樓,很多飯店如創立于1890年的宴春酒樓,那時就已屬歷史悠久的老字號。而數十上百家的綢布店,更是彼時鎮江城的一道商貿風景。那么多坐落在同一條街上的綢布店,比鄰而設,各自的字號又是何其相似:鼎大祥、慶大祥、盛大祥;福康祥、福昌祥、福源祥;大豐、廣豐、協豐、潤豐……每至陽春三月,大西路上大姑娘、小媳婦們在字號都不去辨清的一家家綢布店里穿梭流連,一如今天的摩登女郎完全淹沒于百盛商城的服裝海洋。
春天,大西路上同樣忙碌的還有存仁堂藥店。這家創辦于1831年的藥鋪,此時不僅為鎮江人所熟悉,很多外地人也會慕名遠道而來。在西醫還不甚發達的年代里,存仁堂、唐老一正齋這些老藥鋪,可是庇佑人們健康乃至生命的所在。

人們出入于存仁堂藥鋪,對店門上方的“存仁堂”三個字以及門兩旁的一副楹聯慣見熟聞: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寥寥十數字,老藥鋪仁心仁術、濟世救民的表白和承諾,呼之欲出。
店名輔以對聯的字號景觀,在其時的鎮江城還有很多。如當時的“恒順醬醋股份有限公司”,就有鎮江書法家蘇澗寬撰寫的一副“恒產恒出恒發展,順情順理順財源”的藏字聯;宴春酒樓更是由聯得名,“宴開桃李園中亦觴亦詠,春在金焦山畔宜雨宜晴”,當初宴春酒樓創立,就是從清儒吳季衡的這副詠鎮名聯中截字命名的。
很多年后,店名文化的研究者們把這種雅致的命名方式稱為 “店名輔聯,互相輝映”。“店名輔聯”的字號掛遍鎮江城,這座城市的繁華商貿景象和濃郁文化氣息真可謂舉目可及。
小店名,大時代
1949年以后,隨著新中國的成立以及后來全國工商業的公私合營、社會主義改造,存仁堂藥鋪并入了鎮江醫藥總店,唐老一正齋變成了鎮江膏藥廠……店名同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鎮江城內曾經滿街字號各異的招牌、幌子,在國家機器的偉力作用下,被改造得整齊劃一且時代感十足:第一百貨商店、第二招待所、第三醫院、第四中學,東方紅食品店、紅旗副食品店、新華電影院、工農兵服裝店、為民理發店……鎮江人身著全國人民都在穿的黃軍裝、藍工裝、灰色中山裝,豪邁地穿梭于這些各個城市都能看到的“招牌”之間,生活著,娛樂著——不,文化著。一晃便是幾十年。
時代的大書翻到了新世紀,老鎮江的商業版圖早已被再版得“面目全非”,新時期商家的店名、招牌重新變成百花齊放,并且前所未有地爭奇斗艷。
這是一個思想解放、價值多元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個性張揚、拒絕雷同的時代,與眾不同、吸引眼球成為激烈商場競爭中重要的制勝法寶之一。為此,商家在為自己的店鋪起名時,或獨辟蹊徑,或劍走偏鋒,或費盡思索,或偶得天成,總之,不同風格、意象各異、搖曳多姿、千變萬化的店名、商號,以各種裝潢效果排列點綴在城市的天空下,最終幻化成滿街繁麗、一城浮華。
陶永銘,一位經營服裝生意多年的鎮江商人,他最新開張的一個服裝專賣店叫“基地”。另類的名字,另類的裝潢,加上風格獨特、個性十足的品牌服裝,讓很多經過他門店的行人都眼前一亮。這是一個怎樣的“基地”?是像“基地組織”制造恐怖那樣在制造美,還是要讓人們像無法忘卻拉登那樣記取它和它產品的存在?
對于這些,陶永銘都不承認也都不否認,他對于“基地”的惟一闡釋是:店名要取得新穎,但內容也不能名不副實。話說得未免有點冠冕堂皇,然而這就是一個現代商人的智慧,也是這個商業大時代的鐵律。
而在江蘇大學校園東側的一個小村落,一道更具表征意義的新時期店名風景,被校外創業的大學生們擎起。那些由民房改造的一家家小店鋪,無論店面如何局促、裝潢如何簡陋,店名都取得非常別致、引人矚目:10月一號、老房子、愛·原色、非主流、衣比衣、淘你喜歡……遙想昔年大西路上滿街“祥瑞”的字號,與這些分布密集、紛繁多姿的店名兩相比較,直叫人感嘆時流世遷、滄海桑田!
留下的和逝去的
數年前,筆者的一個同事在采訪中,聽到了一位外地客商的憤慨而又無奈的“控訴”。原來就在前一天,他去本市一家理發店理發,因為不滿意那里的服務就對工作人員提出了批評。誰知道受到批評的理發師非但沒有虛心接受,反而針鋒相對地數落起他來,并十分傲慢地宣稱:我們這里是國營理發店,任誰來都是這種服務!
理發師的這番搶白,讓這位顧客當場驚呆了。在憤然走出理發店時,他沒忘了回頭看看那家店的門臉兒,當看到那“為民理發店”的招牌時,他恍惚覺著自己這一回頭絕對稱得上是“歷史回眸”。
而這樣一個戲劇性事件,留給我們的一個更為宏大的疑問是:一年又一年,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不絕如縷、與時俱進的店鋪名號,它的變化和傳承到底給予了我們什么樣的啟示?對于這些,究竟該保留什么舍棄什么,而又有哪些真正留下了哪些已永遠逝去?
這些“天問”式的疑惑,或許能夠引起有關專家學者的研究興趣;但是真正能夠作出準確回答的,可能還是引發這些疑問的時代本身。
為此,我們不妨把目光投放到近些年正在大力倡導的“中華老字號”工程上來。
作為鎮江首批“中華老字號”的存仁堂藥店,在經過170多年的歷史變遷后,如今已經成為我市最大的藥品零售企業——存仁堂醫藥連鎖公司。今天,存仁堂連鎖藥店遍布鎮江城,去存仁堂藥店買藥是鎮江人生活中的尋常事宜,一如存仁堂藥鋪飲譽江淮的當年。與此同時,每年還有不少外地人慕名前來,他們不少是外地來的老年游客,在旅游之余還惦記著昔日讓自己印象深刻的存仁堂的藥丸、膏汁。不過無論是追尋記憶的外地游客,還是尋常日子中的本城市民,誰人又能找尋回存仁堂老藥鋪當年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仁術仁心?
在存仁堂藥店今天的管理者看來,百年老字號“存仁堂”,在現代市場競爭中是一塊金字招牌,經營者要充分發揮它的品牌效應。
當然,老字號不僅是一種商貿景觀,一種企業經營資源,它也是一種歷史傳統和文化繼承。“存仁堂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存仁堂’三個字中的文化精粹一定是保留下來了,而這個精粹我們認為就是‘誠信’。今天,我們對老字號‘存仁堂’的新詮釋是:存心存仁存健康,百年老店存仁堂。”存仁堂公司的王碩副總經理如是說。

相比存仁堂,歷史要短許多的鼎大祥,此時正在積極申報“中華老字號”。這個老字號綢布店,近些年來做出諸多迎合時代、適應發展的經營決策:生產“鼎大祥”牌成衣,推出高級服裝定制,代理一些名牌服飾在鎮江的經銷……這些舉措使得“鼎大祥”三個字再次在鎮江人當中耳熟能詳,只是,任何努力也不能阻止面料零售業在現代城市生活中的江河日下。
試想當年,大西路上鼎大祥綢布呢絨號內顧客盈門、剪刀翻飛、布匹如云,而今天的“鼎大祥”字號,留給其經營者的或許只能是一個“金字招牌”的市場賣點,以及“生意永固,大吉大利”的從商夢想。
從1831年的“存仁堂”,到今天的“基地”,商埠鎮江的歷史翻過了一頁又一頁,大街小巷的店名商號懸掛了一年又一年,多少人衣袂飄飛地穿越這一切,身后是細碎的生活、鼎沸的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