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向西邊望去,太陽已隱入遠處幢幢整齊漂亮的農舍之后,炊煙裊裊升起。殘陽如碧血,古墓獨蒼涼。
夏夜,挑燈讀《宋史》,在“忠義傳”中,一個姓陳名東字少陽的丹陽人引起我的注意。一是他生于丹陽,葬于丹陽,而丹陽與我駐守的地方毗鄰,不知可否尋找到墓冢遺跡?二是此人一介書生,無官無職,卻在北宋末年那個外敵入侵,國運飄搖的年代,屢次上書,抨擊朝政,又率十萬民眾伏闕請愿,要求重用忠將,捕殺奸臣,甚是轟轟烈烈。南宋建立,奉詔晉見宋高宗,又上書言事,直指奸賊誤國,終與另一布衣歐陽澈血染東市。幾年后,朝廷又為其平反昭雪,授官賜田,建墓致祭。有如此英雄壯舉、轟動效應的人物,不知八百年后,在他的家鄉可遺留一絲影響?
基于以上兩條理由,一段時日中,尋訪英雄遺跡成為我一個揮之不去的念想。
為了進一步了解其人其事,我又搜刮閱讀了幾本介紹鎮江及丹陽文物古跡、歷史人物的小冊子,關于陳東的信息僅有片言只語,只記載丹陽胡橋鄉大貢村有其墓,是縣級文保單位,并記載過去有祠堂。
仿佛天賜良機。不久,因工作關系,我去了丹陽一所職業學校,校方介紹說該校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是以本鄉宋代文人英烈陳少陽的名字命名的。一句話令我大喜過望:以英雄名字命名的學校,一定知道墓在何方。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呀,可再細問,大家都面面相覷。告之因調來時間短,或工作忙,只知大致方向,沒人去過。我的心頓時由沸點墜至冰點。看來,還得自己去探尋。
一個星期天,我約上一位丹陽籍戰友,踏上尋訪的路程。
到胡橋,到大貢,一路順暢,因有醒目的路名牌指引。到了大貢村附近,下車打聽,路人皆以搖頭作答,眼神中流露出詫異不解的神情:都什么年代了,幾個軍人吃飽撐的,風塵仆仆、急急切切地尋找一個八百年前古人的墳墓,腦子是不是有病?國家改革開放,人民齊奔小康,忙經濟、忙賺錢,誰還有閑心思去管八百年前的舊人往事。
感嘆之余,我對路名牌大發聯想。如果在通往墓地的路口叉道,立幾塊指路牌,上書“宋代愛國志士陳東之墓由此向前”,那將方便多少像我這樣喜歡探古尋幽、借古吟今之人呀。幾塊指路牌想必成本不會太高,一個富庶的縣級市應該可以負擔得起。
絕望中改變戰術,專找上歲數的人打聽。在一條窄窄的田間小道上,一對七十開外的老夫婦正在整理棉秸,我趨前打聽,他們思索了片刻,向西邊一個村子指指,叫我們到那里再問問。又向西行,一個不大的自然村落,村子北面,連片的農田環抱一座遍植青松的小山包。我猜想,英雄的墳墓應該在此。
想找個人再證實一下,可四下無人。我們憑著軍人的勇氣和幾分莽撞一頭闖進山林。墳墓不少,大小錯落,一一察看,都是近幾十年的墳,墓碑齊整,碑文清晰,墓前多多少少留有后人憑吊祭奠的痕跡。轉了一圈,毫無收獲。正當又一次絕望之際,突然發現山邊田地里有一老農挑水澆地,好像迷途中撞見了救星,急忙沖出山林。老人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很客氣,戰友用家鄉話詢問,老人的眼中好奇與贊許相加。他熱情地指著山包西側,說姓陳的墳墓應該在那個位置。
又一頭扎進山林,向西,在山包最西端一片挺拔茂密的松林中,我們披開荊棘,終于見到了一塊小小的墓地。
墓不大,坐東向西,用片石砌成圓筒狀,直徑約4米,高約1.5米;墓碑上刻有“宋修撰陳東之墓”七個大字。墓前方立有丹陽市文保單位的標志牌,我趕緊掏出紙筆,將標志牌上的文字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陳東為北宋末年力主抗金的愛國太學生。墓前原有石碑坊,刻有對聯一副:“留賢相,斥奸邪,憑耿耿忠心上扶宋室;賜祀田,飭修撰,看重重紫誥大報忠魂。”橫額為“精忠貫日”。墓一九九二年冬月修復。
環顧四周,松枝遍地,雜樹叢生,給人一種荒涼凄冷、人跡罕至的感覺。細看墳包之上,突兀地矗立著五棵三四丈高的構樹,像五根巨指伸向浩浩長空,仿佛在向天穹竭力述說著什么。這種樹我熟悉,又叫谷漿樹、野楊梅子,是一種極其普通的樹種,普通到山野叢林、路邊溝畔隨處可見。但它的生態習性異常頑強,既耐華北的干冷,也耐華南的濕熱;既耐干旱瘠薄,又耐水畔潮濕。它生長迅速,樹冠龐大,闊葉遮陽,似要為人們留下一片蔭涼。史書記載陳東無子,英雄的墳包上長著這種繁植力極強的樹種,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昭示或寓意?
《宋史》列傳第二百一十四卷,以生動敘事的筆觸描寫了陳東就義前的情景。
幾個當朝奸臣被陳東屢次抨擊,懷恨在心,三番五次在宋高宗面前進讒言,妄圖置陳東于死地,以此殺一儆百,扼斷天下忠義之士正義的喉舌。他們派官吏以議事為名召陳東加以逮捕,陳東知道自己將一去不復返,便“請食而行,手書區處家書,字劃如平時,已乃授其從者曰:‘我死,爾歸致此于吾親’”。
故事繼續敘述。“食已如廁,吏有難色,東笑曰:‘我陳東也,畏死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吏曰:‘吾亦知公,安敢相迫’。頃之,東具冠帶而出,別同邸,乃于澈同斬于市”。
好一幅從容鎮靜、視死如歸的英雄赴死圖。多年來,我總認為每當國臨危難之時,總是武將軍卒策馬馳騁、血染疆場,其實,一介書生,盡管地位卑下,人微言輕,盡管膂力有限,手無縛雞之力,也同樣可以胸懷天下,義薄云天,拋舍頭顱,笑灑碧血。這也許就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上下傳承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信念的最好注解,也是被魯迅稱之為“民族脊梁”的楷模人物生生不息、代代輩出的生動縮影。
夕陽西斜,一縷殘陽頑強地穿過密密匝匝的枝葉,斑斑點點映照在荒敗寂寥的墓地。我彎腰折來幾支開著紫花的不知名小草,扎成一個花束,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碑前,脫帽,三鞠躬,以當代軍人的身份,向八百年前以死抗爭、碧血衛國的文人戰士表示衷心的敬意。
依依不舍離開墓地,折出山林,那位老農還在田地里勞作,我們又迎上前去與之攀談,想多了解一些陳墓的歷史變遷。
老農說,墳墓原在山林中部,氣勢恢弘,解放前后還有陳氏后人前來祭拜。“大躍進”時,人們將墓地石料撬起拉走,修水庫、搭便橋,從此破敗下來。十幾年前有文物部門清理,把墓遷到山林西側,前來吊唁的人很少很少。
我又一次向西邊望去,太陽已隱入遠處幢幢整齊漂亮的農舍之后,炊煙裊裊升起。殘陽如碧血,古墓獨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