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廠長上任記》作為小說,自然是一種虛構。任何虛構都有背景,即當時的生活環境和虛構者的心理態勢。當時我剛“落實政策”不久,在重型機械行業一個大廠里任鍛壓車間主任。我憋悶了許多年,攢足了力氣,真想好好干點活。而且車間的生產訂單積壓很多,正可大展手腳。
可是,待你塌下腰真想干點事了,卻發現哪兒都不對勁兒:有圖紙缺材料,好不容易把材料湊齊,拉開架式要大干了,機器設備又不給坐勁,因年久失修到處都是毛病。等把設備修好了,人又不給使喚,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真像改朝換代一般,人還是那些人但心氣不一樣了,說話的味道變了,對待工作的態度變了,待你磨破了嘴皮子、連哄帶嚇唬地把人調度順了,規章制度又處處掣肘,出了麻煩本該由上邊撐著的卻撐不起來…--我感到自己天天都在“救火”,常常要晝夜連軸轉,有時連續干幾天幾夜都回不了家,身心俱疲。在某些方面甚至還不如“蹲牛棚”,“蹲牛棚”期間精神緊張,但身體清閑。
當時給我“落實政策”分兩個方面,一方面就是重新擔任工廠的中層干部,另一方面還要在我身上落實“文學政策”。在“文革”中我之所以被打成牛鬼蛇神,是因為給廠里“一號走資派”寫過報告和總結材料,被稱為“修正主義黑筆桿子”,以前在文學期刊上曾發表過小說,凡“文革”前的小說當時大都被認為是“毒草”。而且就在“文革”最激烈的時候我還炮制了“全國知名”并“毒害過全國”的大毒草,那就是1976年初在復刊的《人民文學》第一期上發表的短篇小說《機電局長的一天》。這篇小說很快“在全國批倒批臭”,被定性為“四上桃峰”、“宣揚唯生產力論”、“為右傾翻案風制造輿論”等等,外地的造反派打上市革命委員會的大門,“強烈要求”把我揪走。市里告訴他們我在工廠,而且當時我就住在工廠的“牛棚”里,造反派們卻始終沒有到工廠揪我。我猜他們不是不想,是不敢。所以我至今都感激工廠,當時工廠把我關進“牛棚”,明著是批我,卻起到了保護我的效果。倘若當時被揪到外地,我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都很難說。
1979年初春,《人民文學》雜志社派人來給我落實“文學政策”,向我講述了怎樣將《一天》打成毒草的過程,當時編輯部的人誰不承認它是大毒草,誰就不能參加毛主席追悼會,將被打入另冊。由于想讓我作檢查遭拒,編輯部不得不派一位副主編執筆,替我寫出檢查的草稿,先拿給市委領導過目,領導認可后再壓我在上面簽字……如果我能原諒編輯部就再給他們寫篇小說,若不寫這篇小說,就意味著我還不能原諒編輯部。“文革”又不是《人民文學》編輯部發動的,我從來都沒怪罪過他們,這篇小說自然是非寫不可了,我用三天時間完成了《喬廠長上任記》,寫得酣暢淋漓,自己的苦惱和理想一泄而出……
不是要將自己的虛構強加給現實,是現實像鞭子一樣在抽打著我的想象力。所以我總覺得“喬廠長”是不請自來,是他自己找上了我的門。當時我完全沒有接觸過現代管理學,也不懂何謂管理,只有一點基層工作的體會,便根據這點體會設計了“喬廠長的管理模式”,想不到竟引起社會上的興趣,許多人根據自己的體會理解喬廠長,并參與創造和完善這個人物。首先參與進來的是企業界,蘭州一大型石化公司,內部管理相當混亂,其中一個原因是上級主管部門一位主要領導的親戚,在公司里橫行霸道。群眾意見很大。某一天清晨,公司經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發現面前攤著當年第七期《人民文學》,已經給他翻到了《喬廠長上任記》開篇的那一頁,上面壓著紙條提醒他讀一讀此文。他讀后召開全公司大會,在會上宣布了整頓公司的決定,包括開除那位頂頭上司的親戚,并舉著1979年第七期《人民文學》說:“我這樣做是有根據的,這本雜志是中央辦的,上面的文章應該也代表中央精神!”我看到這些報道時幾乎被嚇出一身冷汗,以后這篇小說果然給我惹了大麻煩,挨批不止。連甚為高雅的《讀書》雜志也發表魯和光先生的文章,文中有這樣的話,他接觸過許多工廠的廠長都知道喬光樸,有些廠長甚至當企業管理的教科書在研究,但管理效果并不理想,最后簡直無法工作下去,有的甚至被撤職。我真覺得對不起人家,以虛構誤導現實,罪莫大焉。
也有喜劇。東北一位護士來信講,她父親是一個單位的領導,性格剛烈,辦事雷厲風行,本來干得有聲有色,卻因小人告狀,領導偏聽偏信就把他給“掛”了起來。他一口惡氣出不來便把自己鎖在屋里,兩天兩夜不出門也不吃不喝。有人出主意從門底下塞進《喬廠長上任記》讓他讀,讀后他果然開門走了出來,還說“豁然開朗”。我一直都沒想明白,他遇到的是現實問題,讀了我的小說又如何能“豁然開朗”呢?
除此之外這篇小說還引發了其他一些熱鬧,現在看來有些不可思議,甚至顯得無聊。在當時,人們卻異常的嚴肅認真、慷慨激憤,有些還釀成了不大不小的事件。天津能容納聽眾最多的報告廳是第一工人文化宮大劇場,經委系統請來一位上海成功的企業家作報告,入場券上赫然印著:“上海的喬廠長來津傳經送寶”。天津有位知名的企業家不干了,先是找到主辦方交涉,理由是你們請誰來作報告都沒關系,叫“傳經送寶”也行,但不能打喬廠長的旗號,這個稱號只屬于他。他不是憑空亂說,掏出隨身帶著一張北京大報為憑,報紙上以大半版的篇幅報道了他的先進事跡,通欄的大標題就是《歡迎“喬廠長”上任》。主辦方告訴他,報告者在上海也被稱作喬廠長,而且所有的票都已經發下去了,無法更改。那位老兄竟然找到我,讓我寫文章為他正名,要承認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喬廠長,其他打喬廠長旗號者都是冒牌貨。至今想起那位廠長還覺得非常可愛。
天津一位老作家,對《喬廠長上任記》深惡痛絕,到淮南一家大煤礦采風,負責接待的人領他去招待所安排食宿,看介紹信知道他是天津來的,便向他打聽我的情況以及“喬廠長”這篇小說。不想這觸怒了老作家,立即展開對《喬廠長上任記》的批判,等到他批痛快了卻發覺旁邊沒人管他了……有個服務員過來告訴他,我們這里不歡迎反對喬廠長的人,你還是另找別的地方去采風吧。這位老同志回來后可不依不饒了,又是寫文章,又是告御狀,說我利用喬廠長搞派性,慢待老同志……我所在城市里的一家大報,對《喬廠長上任記》連續發表了十四版的批判文章,當時的市委文教書記在第一工人文化宮動員計劃生育和植樹造林時,竟因批判這篇小說忘了談正事,以至于到最后沒有時間布置植樹和計劃生育的事。因此廠工會主席回廠傳達的時候說:我們廠的蔣子龍不光自己炮制毒草,還干擾和破壞全市的植樹造林和計劃生育……這真應了經典作家的話:“鬧劇在本質上比喜劇更接近悲劇。”
市委領導如此大張旗鼓地介入對這篇小說的圍剿,自然會形成一個事件,一直到許多年以后作家協會換屆,市委領導在作動員報告時還要反復強調“不能以喬廠長劃線……”。虛構不僅在干擾社會現實,還嚴重地干擾了虛構者自己的生活……薩特說小說是鏡子,當時的讀者通過《喬廠長上任記》這面“鏡子”,到底看到了什么,值得如此大動肝火?后來我看到一份《文化簡報》,上面摘錄了一段胡耀邦對這篇小說的評價,我想這可能是那場風波表面上平息下去的原因。
有這么多處于不同階層的人結成聯盟,反對或喜歡一篇小說,“喬廠長”果然成個人物了。那么,當時的現實到底是歡迎他呢?還是討厭,甚或懼怕這個家伙?但所有這一切,都是對這個人物的再創造。因此“喬廠長”應該說是集體創作的,是當時的社會現實成全他應運而生。我不過是扮演了產婆或助產士的作用。
是我的虛構撥動了現實中甚為敏感的一根神經,但不是觸犯了什么禁區,而是講述了一種真實。文學虛構的本質就是為了更真實。赫魯曉夫有句名言:“作家是一種炮兵。”喬廠長這一“炮”或許打中了現實社會中的某個穴位,卻也差點把自己給炸掉。
蔣子龍,作家,現居天津。主要著作有《喬廠長上任記》、《蛇神》等。
關于潘維的文章
耶夫斯基
北京大學教授潘維的《核武時代的意識形態》(載《天涯》2008第三期)一文(以下簡稱潘文),立論宏闊,氣勢磅礴。對于政治學,我們凡夫俗子根淺知陋,不敢評說,但對于人人都想過好的生活,都應該追求生命和人格的尊嚴,保有獨立自由的權利,卻覺得合情合理。國家政治,大致也應該往這個方向操作。人的生命、自由、尊嚴和權利,不能以任何理由予以剝奪,不管它是未來烏托邦的承諾,還是什么黨國利益,或者所謂生存方式的勝利……這些,如果只是政黨組織者的口號,只是話語系統競爭的參與者,本無可厚非。潘文卻把生存方式的勝利放在一切之上,甚至直論為此可以只要武器,不要面包。“直到原子彈出現以前,人類生存方式的競爭主要取決于軍事技術和軍事實力,無論是否擁有較先進的生產力,擁有更強大軍事力量的一方總是獲勝。”此論有多少歷史依據,筆者考證不來,但這鼓吹戰備治國的調調讓人心驚!新中國頭三十年我們民族在此方略下走到幾近崩潰的境地,所得到的教訓還不夠慘重?潘文把所謂生存方式的勝利確定為各個國家各個民族奮斗的最終目的,把戰斗、戰備、競爭作為貫穿人類歷史的主旋律,得出的結論是:核武器出現以前,只要武器,不要面包的國家路線是正確的;而“絕對的、終極的、可以消滅戰爭意義”的核武器出現,生存方式的勝利不再靠戰爭暴力的打贏,而靠核武后盾下話語暴力的擴散、統一、稱霸。這樣,作者就推導出他的拯救、強大和擴張生存方式的道路——同一共同體中的人們不可胡亂思考,隨意言論,要統一到具有某某特色的一個模式、一條道路上來,同仇敵愾打贏意識形態戰爭——共同體的存亡在此一系!這是何等氣吞山河的豪氣!
歷史上的戰爭,雖有種種神圣名義,追究下來,水落石出的往往還是資源、財富和利益之爭。潘文卻把生存方式的不同列為導致人類戰爭的唯一或最大矛盾,所據何來?照作者的意思,我們家喜歡吃辣菜,靠種地維持生計,而你們家喜歡吃甜菜,靠養殖維持生計。我就要和你爭斗,一直打,或者“和平演變”到你們家也跟我們家一起種地、吃辣菜為止?這樣的“生存方式”之戰還不要把人都弄到神經衰弱了?不可否認,一個人,一個家族、群體、民族或國家,肯定具有各各不同的性格習慣、心理特質、文化傳承,但這并不是作者所謂非要與人一爭高下,拼個你死我活也要捍衛或擴張的生存方式。人類社會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一種社會模式能夠讓共同體內的所有人都成為受益者;人們終歸要明白,締造社會模式的最好辦法是讓共同體內的人們根據受益者的多寡共同來探討、抉擇、改進。
作者以蘇聯解體來反證核武時代意識形態競爭對于生存方式勝利的絕對重要意義,使他的“生存方式”、“意識形態競爭”之類的概念更顯混亂和武斷。首先,有沒有所謂蘇聯生存方式?為什么一定要保持這種生存方式的勝利?文章開頭,作者提到“而今的競爭主要發生在四大生存方式之間:(1)以俄羅斯為核心的斯拉夫人生存方式;(2)以美國為核心的西方生存方式;(3)以突厥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為核心的伊斯蘭生存方式;以及(4)中華生存方式”。按說蘇聯生存方式應該屬于斯拉夫人生存方式,最能體現斯拉夫人生存方式的莫如東正教了。而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大地上,一個很明顯的變化就是東正教的復興。既如此,作者憑什么把蘇聯解體說成是一種生存方式的失敗?“于是整個民族陷入生活的混亂和困頓,陷入失敗的絕望”,俄羅斯人的生活比蘇聯解體前到底是好還是壞,筆者不得而知。但為什么大多數前蘇聯國家的人民都不支持當年的“緊急狀態委員會”恢復加強對于蘇聯的統一領導權?這至少說明所謂蘇聯生存方式并不是多數斯拉夫人的選擇。再者,既講“意識形態競爭”是立足于個體生命意志的自由表達競爭,以實現整體意識形態的優化,還是用共同體的名義捆綁個人,達到思想統一,以對抗外界,戰而勝之?“意識形態之戰,實質不在是否有意識形態爭論的‘自由’而在是否有勇氣應戰,在于是否有能力去爭奪戰場的主動權,在歷史、文化等主要戰線發動進攻,而且戰而勝之。”否定內部意識形態爭論的自由,不就是為思想大一統和專制鋪路嗎?作者批評蘇聯后期在意識形態競爭上采取“鴕鳥政策”,“于是蘇聯知識界首先被西方征服,然后他們征服蘇聯領導集團,最終導致了觀念上的崩潰和投降”。“知識界被征服”,照作者的意思,這是西方話語霸權強制的結果,就算“西方”是一個強權吧,它也只能強征自己權力所及的西方知識界,如何能征處于蘇共強權卵翼之下的蘇聯知識界而令之服?如果這個表述只關于魅力和理智上的優勝,那蘇聯知識界的被征服只是知識分子在開放心態下的自主選擇。開放、自主,這是任何國家每一個個人本應具有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做出任何選擇都比思想專制無所選擇要好。對于蘇聯的失敗,作者不去追究蘇共的腐敗專橫,人民對于物質匱乏、禁錮自由的生活已經厭倦等等因素,而一味強調蘇共意識形態專制不夠堅強,對知識分子洗腦不夠徹底,真真是典型的唯“心”主義了。蘇聯解體了,這里有許多難解之謎,并不像作者所斷言的“鴕鳥政策”那樣簡單。蘇聯解體或許增長了美國霸權主義膨脹的氣焰,但維持一個固守斯大林一勃列日涅夫傳統的強權國家對于前蘇聯人民是多么的不公平,對世界也是危險!前蘇聯入侵阿富汗就是警告。
筆者并不信任以美國為中心的西方所宣揚的所謂民主自由有多么完美,更對美國打著人權旗號謀圖世界霸權的行徑深感憤怒,極端鄙視!我時刻祈禱著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繁榮富強,人民安康,并時刻準備著為捍衛祖國的獨立統一而戰。同時,我也支持任何國家和民族謀求獨立發展的努力。借用潘教授的“生存方式說”,這個地球上每一塊土地上的人們都因自然稟賦和歷史文化的不同而應該活出各具特色的精彩,不斷發展創新各自的“生存方式”,共同建設世界的文明與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