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之外的李默然

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演藝生涯中，他以壯偉剛健的“李派演劇藝術” 自成一格。

他在話劇、電影、電視劇中塑造了四十多個人物形象，留下一串光彩奪目的形象。

2007年，在紀念中國話劇百年之際，他獲得了“對國家有突出貢獻的話劇表演藝術家”稱號。胡錦濤總書記和這些話劇表演藝術家拍照時，特意安排他坐在自己身邊。

作為中國話劇藝術研究會會長，中國戲劇家協會名譽主席，遼寧人民藝術劇院名譽院長，話劇泰斗級人物，八十歲的李默然已有過很長一段輝煌的舞臺之路。那么，八十年來，舞臺外的他又是怎樣走過來的呢？

2007年初秋的一天，筆者采訪了這位令我景仰已久的老人。令筆者十分驚訝的是，已八十高齡又大病初愈的李默然老師，魁梧的身材，坐在沙發上身板如山一般挺拔、泰然，沉靜中透著威嚴，講起話來依然聲如洪鐘，慷慨陳詞，激情滿懷——

“等你唱歌不跑調時再說吧！”

1927年11月28日，李默然出生在黑龍江省尚志縣一面坡鎮一個貧苦的回民家庭，祖父以宰牛賣肉為業。七歲時，家鄉流行白喉病，一下子奪走了哥姐三個親人的生命，他雖幸免一死，卻耽誤了上學的時間，十歲時才上小學一年級。他天資聰慧，又很用功，老師十分喜愛他，說他將來一定會有出息。可誰知，他只念了三年零八個月，十四歲時爺爺去世了，家境更加艱難，他只好含淚輟學。

1941年11月，他隨家遷到牡丹江市。為了分擔家庭的重負，他沒再上學，而是開始在繁華的東安市場賣煙卷、火柴等雜貨。那里是書場、劇場、電影院“五行八作”俱全的雜巴地。他每天賣完了東西就串書場，看蹭戲，數年間風雨無阻。人家來收錢，他就東躲西藏。雖然經常饑腸轆轆，衣不蔽體，卻把各種野史故事、神話傳說、豪俠義士的戲文裝滿心中。評書、大鼓、河南墜子、京劇都令他著迷。回到家，湊上幾個孩子給他當“龍套”就演唱起來。李默然稱其孩提時代的這段經歷為“我的初戀”。

1945年，一個偶然的機遇使夢幻變成了現實。十八歲的李默然在牡丹江市偽郵政局當郵差時，幸運地遇到了兩個“伯樂”，一個叫李克銳（原中鐵文工團總團黨委書記，已離休），一個叫李季（原沈鐵工會宣傳部長，已過世）。是他們發現了在木柵欄外的那個癡迷觀看演戲的小戲迷，并給了他機會。

后來，抗戰結束，原郵政業余劇團成立“青年演劇社”，李默然以演技自然、臺詞洪亮被李季聘請。

1947年，李默然滿懷憧憬和信心參加了革命，到了東北文協文工團，開始了他真正的藝術生涯，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當時團里要求人人都是多面手，樣樣都得會。這時，李默然明顯感到自己文化水平太低。排演大型歌劇《紀念碑》時，李默然不但不懂五線譜，連簡譜也不識，唱歌還跑調，而他在此劇中扮演的第二主角唐父，有多段獨唱，難度很大。

可是這事卻似有天助，“月老”早就為李默然安排好了一個人——團里指定樂隊指揮、師范大學音樂系畢業的高才生龍潮負責輔導李默然。龍潮開朗穩重，音樂素養很高，令很多有才氣的小伙子傾倒。得到龍潮輔導的李默然在與龍潮相處中萌發了愛意，認為龍潮是個不錯的姑娘，于是將“丘比特”之箭射向了龍潮。可龍潮卻始終含而不露。直到后來有一天，她才微微一笑說：“等你唱歌不跑調時再說吧！”

愛的力量是神奇的，經過兩個人的共同努力，李默然飾演的“唐父”唱段字正腔圓，人物也生動感人。舞臺上，《紀念碑》演出成功了！而臺下，李默然也收獲了愛情——1950年，他與新中國當時少有的女指揮龍潮結為伉儷。

第二年，李默然又進入東北人民藝術劇院話劇團，開始了專業話劇演員的工作。

有了愛情，有了穩定的家庭，此后，他在《在那一邊》、《李闖王》、《日出》、《智取威虎山》、《青春》、《秋瑾傳》等多部話劇中扮演重要角色，都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受到好評。電影《甲午風云》中的“鄧大人”一角更是把他帶上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度。此后，他出演了話劇《膽劍篇》中的夫差、《葉爾紹夫兄弟》中的市委書記、《故鄉》中的趙常忠、《報春花》中的李健、《李爾王》中的李爾……特別是《李爾王》，使李默然登上了藝術的巔峰。中國戲劇家協會隆重推薦他為“表演藝術家”，授予他“話劇終身榮譽獎”。

問心無愧——“三九胃泰”廣告風波

人有名了，好事來了，可煩心事兒也來了。

這一次，他在舞臺之外的“演出”鬧出的動靜一點都不比他在舞臺上的影響小。起因就是他為“三九胃泰”做的一則廣告。

1990年年初，中國劇協書記處兩位書記和李默然談起第二屆中國戲劇節的經費尚無著落的困難情況。他們得知李默然曾為東北話劇節籌集過十萬元的資金，因此想請李默然為國家戲劇節出力，籌資二十萬元。當時中國戲劇正在低谷中徘徊，作為中國劇協副主席的李默然覺得，為國家戲劇的振興出力，義不容辭，于是慨然應允。

正在此時，廣東原劇協的一位同志孫某受深圳南方制藥廠趙廠長之托，想請李默然做廣告。考慮到人言可畏，李默然猶豫了兩個月。后來，他詳細了解了這個藥廠的內情，覺得產品比較可靠；更主要的是希望以后廠家能為中國的戲劇事業出力。于是，他同意了拍這則廣告。由于他素來痛恨偽劣產品，正好借做此廣告之機以儆戒之。在征得廠方同意后，他自己動筆，在廣告中加進一句“制造假冒產品是不道德的行為，必須受到全社會的譴責”這樣的話。

拍廣告前，孫某問他廣告酬勞的事，他當時就惱了：“你可不要跟我講錢，說錢我就不干！”

誰知，“三九胃泰”廣告播出后，竟引來了軒然大波——

“真給‘鄧大人’丟臉……”

“窮瘋了……”

“他怎么會干這種事？”

……

不明就里的觀眾來信像雪片一樣飛來。一個戰士給李默然寫了一封感情真摯的信：“您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沒想到您也把自己當成商品……”

李默然心里很難過，雖然他是問心無愧的。

這則廣告為廠家帶來了顯著的經濟效益；也為繁榮戲劇藝術，推出藝術新人作出了貢獻：為中國劇協拉來了二十萬元的獨家贊助費，使中國第二屆戲劇節得以順利舉行，又為遼寧劇協解決了“玫瑰花”獎戲劇節四年的費用二十萬元。也就是說，他做廣告，受益的是中國劇協和遼寧劇協，而他自己分文未取。

當初拉李默然做廣告的孫某見李默然陷入如此困難的境地，十分內疚，他說：“李默然是被我引‘下海’的，至今他仍在輿論的大海中掙扎，然而我卻救不了他。李默然吃螃蟹，他把殼咬破了，自己沒有吃到肉，卻弄得滿嘴傷痕……”

面對斥責與非難，有人要出面替李默然說話，他卻沉默不語。后來他解釋說：“我原來所以一直沉默對待，原因就是弄不好等于又變換個角度進行自我宣傳，很可能又遭責難。所以我決定還是不作表白為好……”

他在給那位準備為他說話的人的信中說：“你我皆已過花甲之年，還能為自己熱愛的事業干點兒什么呢？你當然還可以寫下去。而我呢？自然規律不可違抗，再想在舞臺上動作兩個小時是有困難的。袖手旁觀，怎能甘心！想來想去，就想以自己的所謂社會影響，盡全力為戲劇事業辦點事兒。但真困難！你看，一個自以為很嚴肅、經過深思熟慮的廣告，卻招來如此大的責難……”

朱镕基總理：一定要把這部戲排好，中國工人不自強，我這個總理沒法當……

1993年，李默然辭去了遼寧人民藝術劇院院長職務。基本上從舞臺上走下來退居幕后的李默然卻依然擔任了遼藝的名譽院長、黨委委員。而此時，話劇正處于日益蕭條的困境之中，演出場次在萎縮，觀眾在減少，社會上出現了一種“話劇消亡論”。

2007年，是中國話劇走過百年的日子。此前，遼藝以《父親》、《凌河影人》兩部戲，拉開了紀念中國話劇百年的帷幕。隨后，《矸子山的男人女人》在北京再一次引起轟動。一所劇院三部戲連續三年分獲國家舞臺十大精品，這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在全國話劇不景氣的情況下能取得如此成就，走出戲外的李默然依然功不可沒。只要李默然認為“這個戲題材好，應抓住不放”的，后來都獲得了大獎。

李默然始終認為，話劇應該走群眾路線，應該多反映現實生活，特別是反映工人、農民生活。

當年《父親》的劇本寫完后，遼藝的院長宋國鋒拿給李默然看。當時大家都覺得這個反映下崗職工自強不息精神的題材非常好。但是又擔心，紀念建國五十周年，別人都歌功頌德獻壽桃，咱們卻端上這么一盤東西去，讓人看上去會不會不舒服，因為這畢竟是反映下崗工人的苦難與痛苦的。

李默然還是認為“應抓住不放”。這年的全國元宵晚會李默然參加了，當時他正好坐在朱镕基總理身邊。氣氛非常輕松愉快的晚會上，朱總理問身邊的李默然正在忙什么。李默然說：“我們正在遼藝創作一部反映下崗工人自強不息的劇目，叫……”李默然向平易近人的朱總理簡要介紹了《父親》一劇的情況。朱镕基聽說后大加贊賞：一定要把這部戲排好，中國工人不自強，我這個總理沒法當……

李默然有點兒“得寸進尺”：“這部戲排完后，想作為建國五十周年獻禮的劇目，到時您能不能來看？”朱镕基總理說：我一定要看！

李默然從北京回來，高興地向大家傳達了朱總理的講話。總理一句話，那等于是為《父親》進京演出拿到了尚方寶劍啊！于是大家拼命地排戲，反復修改，每改一稿，李默然都非常關注。這個向國慶五十周年獻禮的話劇，至演出時，共改了十二三稿。

后來，《父親》在北京演出，朱總理看戲時幾次落淚。演出結束后，他上臺接見演員時講了二十多分鐘的話，還反復說：“終于看到了一出想看的好戲……”

北京的專家評價說：在全國的話劇院團中，遼寧人藝的傳承和接班是最成功的……這是李默然的另一大貢獻——創立了長槍大戟般壯偉剛健的“李派表演藝術”，為遼藝找到了合適的接班人。

筆者采訪李默然時，他曾說過這么一句話：有人問我，什么是你最感欣慰的評價？我說，我最感欣慰的評價就是，大家說我是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藝術家。

在藝術創作之余，李默然勤于筆耕，常有各類探討和總結表演藝術的文章刊登于國內各專業報刊。他著有二十五萬字的理論專著《李默然論表演藝術》、四十多萬字的《戲劇人生》，為中國戲劇界留下了寶貴的藝術文獻。

舞臺上，李默然榮獲的獎項無數，“人民表演藝術家”、“對國家有突出貢獻的電影表演藝術家”、“對國家有突出貢獻的話劇表演藝術家”……

舞臺下，李默然同樣獲獎無數，那是人民大眾發自內心的褒獎。

在2007年紀念中國話劇百年活動期間，胡錦濤總書記接見了三十位對國家有突出貢獻的話劇表演藝術家。拍照時，李默然被安排坐在胡總書記身邊。那一刻，這位為話劇藝術奮斗大半生的耄耋老人感到十分欣慰。■

（責任編輯/穆安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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