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五四”時期的小說家中尤以魯迅先生實現了啟蒙思想家和富有創造性的小說家之間的完美結合,他以無可比擬的震撼力量影響和推動了時代的發展,表現出理性的巨大力量。筆者試以敘事學的方法,從其小說的場景、內容和話語的繁復處,重新審視《祝福》理性融進形象敘述所產生的巨大魅力。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繁復”不同于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概念,它是指敘述頻率中的一個概念,是一種修辭手法和敘事方式。杰拉爾·日奈特認為“某些現代作品恰恰是建筑在敘事文的這種重復能力上的”,而正是這種重復,才流露出作者的思考和更深層情感的心理狀態。
一、場景的繁復——醉眼里的世界
魯迅小說里的場景一般不大,在看似純客觀的場景描繪里卻隱藏著作者深沉、冷峭的思索與火一般的激情。《祝福》中祈福的場景描繪有好幾處,且均與雪花有關:
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到沉寂。
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
雪花是美的,雪花是抒情的,在魯迅先生的筆下也是理性的,是情與理的統一。他不遺余力地寫雪花的“大、密、厚”,其實這正是他內心的強烈的渴望。他渴望滿天的雪花來裝點、覆蓋這個世界,甚至裹它個嚴嚴實實,成為潔白一片。可是他又清醒地知道,這只是一廂情愿。在厚厚的潔白的世界下面掩藏的全是罪惡,是“一團糟”,是“沉寂”。而“歆享了牲醴和香煙”的“天地圣眾”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蹣跚,“我”也變得“懶散而且舒適”,這一切猶如靠酒精麻醉的醉漢,當面對悲哀和絕望時,以酒澆愁,沉醉其中,可是又真能解愁嗎?“舉杯澆愁愁更愁”,憂愁的醉漢心底里閃爍的則更是冷靜的、理性之光,“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二、內容的繁復——冷峭下的哀憤
杰拉爾·日奈特把敘事頻率分為四種情況:一是講述一次發生過一次的事,二是講述若干次發生過若干次的事,三是講述若干次發生過一次的事,四是講述一次發生過若干次的事。第一、二種情況司空見慣,而第三、四種情況的出現則更為值得去研究:作者為什么采用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這樣寫對主人公(或事件)有什么價值?
祥林嫂的遭遇正是通過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向世人提醒如何理性地看待這一現象:
祥林嫂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給一個“比她小十歲”的丈夫(這顯然不會是她的自愿),結果是夫喪,出逃,到魯四老爺家做短工,被婆婆抓回;第二次婚姻,“嫁”給了賀老六(明明白白是逼婚),結果夫喪子死,被族里趕走。又回到魯四老爺家做工;最后在祝福聲中寂然死去。這兩次婚姻何其相似,雖然兩次所嫁對象不同,但性質一樣,結果也一樣。
作者運用冷峻的筆調,通過第三者(如衛老婆子)的議論、絮叨,講述了若干次發生過的一次事情。而在看似漫不經心的敘述中,給讀者帶來的卻是巨大的情感沖擊:舊中國婦女的命運是如此不堪,封建禮教、世俗道德又是如何“吃人”,婦女何時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從而,在封建禮教摧殘下和冷漠的人際關系中所經受的精神痛苦的一個勞動婦女的靈魂就活現在讀者的面前,使作品具有了經久不衰、震撼人心的力量。
可以說魯迅先生的筆調是冷的,然而,在冰冷的筆觸下卻隱藏著一個哀憤的、真的猛士的不朽靈魂。
三、話語的繁復——冰冷的極致
魯迅先生的小說往往耐人尋味。就在于在他看似繁復的語辭中融注了他的想法,那是對常規敘述進行的挑戰,是“期待偉大的讀者”從中自己去發現。這種繁復絕不是無病呻吟,不是故作姿態。因為“我”自有“我”存在的意義。
魯鎮的祈福。作者說“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連用三個“如此”隱含著作者的一片匠心:革命了,可階級關系依舊,風俗習慣依舊,人們的思想意識依舊,同時也就預示了祥林嫂悲劇的必然性。
這種繁復的話語以祥林嫂講說狼吃阿毛的故事最為典型。無論是“我真傻,真的”“我真傻,真的”“唉唉,我真傻”的多次重復,還是前后兩段敘述阿毛之死的完全重復,在看似單調無味的話語敘述中,暗示著祥林嫂的精神正趨于崩潰;在作者提供的客觀冷靜的視角和畫面中(如旁觀者柳媽等的漠視與取笑),通過獨特的鏡頭組接,沸騰的是作者深沉的憤怒和強烈的控訴。而“無聊的看客們”的冰冷態度則又令人感到這個世界冷到極致……
所以“祥林嫂是非死不行的,同情她的人、冷酷的人、自私的人一樣在把她往死路上趕,是一樣使她精神上增加痛苦,因為并不是這一個人或那一個人才造成她悲哀的命運的……只要是封建統治著的地方,祥林嫂就沒有出路”。(丁玲語)當然,魯迅的小說不是問題的解決,可卻會讓讀者坐立不安。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就是魯迅創作時的感受。當我們面對魯迅作品的時候,也同樣會有類似的感受,好像小說里隱藏著很多東西,但又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普魯斯特告訴我們:“作家的重復比他對我們所說的一切更能說明他自己。”結構主義和符號學也認為當同一事件被持續不斷地重復著,就具有了象征力量,就有可能是一種心理結構的顯現。因而,對魯迅先生的小說進行文本細讀,于繁復處仔細體味,肯定會領悟到作品中所顯示的作者火一般的激情和深沉的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