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之妙妙在復筆

魯迅小說的語言以簡約凝練而著稱，他曾這樣概括自己的經驗：“我力避行文嘮叨，只要能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肯什么陪襯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小孩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我的目的，這種方法是適宜的。”“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但是在《祝福》中，重疊累書的復筆現象卻不在少數。大量使用復筆，不但沒有影響文章的簡練，反而加強了文章的表達效果，比之那些一味求簡而使文章味同嚼蠟的劣作，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下面，筆者將從人物刻畫、敘述事件、抒發感情、表達主旨四個方面來談談《祝福》中復筆的作用。

所謂復筆，就是反復使用完全重復或者基本相似的語句來描寫同一件事情、同一個人物、同一種表情、同一個動作，加強表達效果、抒情的成分和感染的力量。這種重復，有時是一個字，有時是一句話，有時是一段話。在形式上，有時是連續重復，有時是間隔重復。若不加留意，有時還不易覺察。《祝福》運用復筆的手法是多種多樣、靈活自如的。

一、運用復筆手法刻畫人物，人物形象更加栩栩如生。

每個人的性格都是豐富復雜的，正如世界上絕對找不出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一樣，每個人的性格又總是有一些基本特征，可以讓人捉摸得到的。而在把握人物的基本性格時，如果復筆手法使用得巧妙，則往往會收到巧力制千鈞的藝術效果。《祝福》中，作者反復用“可惡”“然而”等詞語表現魯四老爺的性格特征。當知道是衛老婆子和祥林嫂婆婆合謀劫了祥林嫂以后，他說了半句話：“可惡!然而……”“可惡”是罵衛老婆子的，因為她把魯家鬧得“沸反盈天”，損害了他家或他的聲望；下面一個“然而”說得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實際“然而”之下，依然是認同祥林嫂的婆婆抓她回去。因為這是符合“理學”的“天理”的。封建衛道士的嘴臉在此是如此的鮮明。午飯過后，衛老婆子又來了，她很怕斷了魯家這個財源。這時魯四老爺痛罵她一句“可惡!”但當衛老婆子說：“這回我一定薦個好的來折罪”后，他又冒出一句“然而……”依舊遮遮掩掩，但是細心人一琢磨就能摸到他的底兒：“然而好的不能比祥林嫂差”，他要“好的”應該像祥林嫂那樣能干，可供他剝削。地主階級的貪婪、剝削成性的本質是他想遮掩也遮掩不住的。作者運用復筆手法鮮明地表現出魯四老爺的性格特點：頑固地維護著封建觀念的那一套，貪婪剝削成性。作者不僅善于運用復筆手法描寫人物的語言，還善于描寫人物的動作。通過對人物典型動作的反復描寫，強化人們的認識，塑造出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文中三次寫到了魯四老爺的“皺眉”：第一次是祥林嫂初到魯鎮，四叔皺了皺眉；第二次是魯四老爺估計祥林嫂是逃出來的，“皺了皺眉頭”；第三次是祥林嫂再到魯鎮時，魯四老爺“照例皺過眉頭”。雖然每次原因不盡相同，但說明魯四老爺每時每刻不忘用封建“正統”觀念來衡量祥林嫂，對祥林嫂的悲慘遭遇，他非但不同情反而厭惡，說明他是封建的衛道士，是封建思想觀念的捍衛者。作者運用復筆手法凸現了人物的本質，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二、運用復筆手法敘述情節，情節的意蘊更加豐厚。

人們常說，茶喝三遍，淡而無味。魯迅先生在《祝福》中反復渲染“阿毛被狼吃掉”這一情節，它絕對不是重復啰嗦、單調乏味，而是意蘊豐厚、耐人咀嚼：(一)這一情節體現了祥林嫂又一次悲慘命運的轉折，加速了祥林嫂悲劇的發生，使悲劇氣氛進一步加濃。賀老六死后，祥林嫂本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兒子一死，她僅有的一點希望也變成了絕望，在賀家燠也無法立足，真是走投無路；(二)這一情節從各種不同的視角重復敘述，展現了各種不同人物的心態，暴露了封建思想毒害之深。在對“阿毛被狼銜去”的情節處理上。作者寫了祥林嫂自己的敘述，也寫了魯鎮聽厭這一故事的人對祥林嫂的搶白，每個人敘述的詳略不同，語氣也不同，充分展示了各自的心態，他們主要不是同情祥林嫂的遭遇，而是玩味別人的痛苦，給自己增加一點樂趣而已；(三)從側面反映了祥林嫂自身的奴性意識。一個人處于悲苦的境地會產生強烈的訴說欲，從而緩解自己的痛苦。祥林嫂一生中痛苦的遭遇很多，惟有兒子這件事自己沒有過錯，所以她訴說；別的再嫁等，她承認自己有罪，所以不說。祥林嫂反反復復說兒子被狼吃掉的事，從側面烘托了她的奴性。這大段的重復，不但不見啰嗦，相反，給人留下了無窮回味的余地，增強了作品的厚重感。

三、運用復筆手法抒發感情，感情愈發真摯動人。

文章不是無情物。任何優秀的文學作品，總是以情動人，以情感人。正如狄德羅所說：“沒有感情這個品質，任何筆調都不能打動人心。”高爾基甚至說：“富于感情——這是寫好作品的最好手段。”我國唐朝大詩人白居易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劉勰也認為：“情者文之經”，“為情而造文”則能“要約而寫真”，而“繁采寡情，味之必厭”。《祝福》曾兩次寫到“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相同的語言，不同的背景，言同而意不同。第一次是“我”回到故鄉，原想故鄉有根本性的改變，但魯鎮的“人們沒有什么改變”，對“祝福”的愚誠依然如故，也就是封建統治依舊。面對這樣一個沒有希望、暮氣沉沉的農村，對于受過新思潮影響的“我”來說，只能感到壓抑，窒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從“無論如何”、“決計”兩個詞語中，我們不僅感受到“我”去得堅決，毫不猶豫，同時也看出“我”與環境的格格不入，更能感受到作者對封建思想觀念極端濃厚的農村的憎惡之情。面對強大的封建勢力和根深蒂固的封建觀念，盡管“我”同情弱者，為祥林嫂境遇擔憂，但又無力改變黑暗的社會，因此，“我”的惟一出路，只有“逃離”，“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情。作者運用復筆手法，把其感情抒發得動人心魄、感人肺腑。

四、運用復筆手法表達主旨，主旨更加鮮明突出。

作者最善于運用復筆手法來表達主旨，在文中比比皆是。(一)交代典型環境，充分揭示人物悲劇的社會根源。這主要從兩處體現出來。一處是作者交代“我”回到魯鎮，敘述所見所聞，兩次寫到“沒有什么大的改變，老是老了些”，從而反映了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國社會并沒有發生根本改變，封建勢力依舊很強大。另一處是人們對“祝福”的愚誠依舊如故，“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這表明了封建思想迷信在農村根深蒂固，強大無比。“年年”揭示了封建迷信持續時間之長，“家家”揭示了封建迷信波及范圍之廣，“今年自然也如此”揭示了人們對封建迷信的維護之頑固。(二)表現人情的冷漠，人們精神的麻木。“我”打聽祥林嫂死的消息時，小說兩次著重提到短工的反應“沒有抬頭”，作者通過復筆手法集中地展現了他對祥林嫂之死的漠然和其精神的麻木。這種人情的冷漠與麻木，也是加速祥林嫂死亡的原因之一。(三)凸顯反封建的主旨。第一處是作品“畫”了三幅祥林嫂的肖像，其中有兩次肖像描寫是她“頭上扎著白頭繩”，這個復筆手法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禮教對祥林嫂的摧殘和迫害。這個描寫看似毫無變化，實際上概括了她喪夫，改嫁，再喪夫，失子被逐等種種不幸。并預示著更為不幸的結局。“仍然扎著”，表現出她對封建禮教的深信不疑，表現出她思想中濃厚的封建婦道思想，這是封建禮教長期毒害的結果。第二處是祥林嫂兩次到魯鎮做女工時，人們對她的稱呼：①大家都叫她祥林嫂。②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③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乍看這三個句子，人們對祥林嫂的稱呼似乎未曾發生變化，但細細咀嚼，便能體會出三個句子不同的豐富意蘊。祥林嫂初到魯鎮時，“大家都叫她祥林嫂”，從其夫名而呼之。封建時代“女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儀禮·喪服傳》)。婦女只能依附于男人生存，是不能自由主宰自己命運的，出嫁之后，甚至姓氏也得“從夫”。祥林嫂夫家是衛家山的人，“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大概”，不確切之謂，丈夫姓氏尚不甚了了，更不必說祥林嫂本人了。小說未言及祥林嫂的姓字，這不是作者的疏忽，正是為了表現婦女地位的低下。再到魯鎮時，“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稱呼依舊。“仍然”副詞，表示情況繼續不變或恢復原狀。但祥林嫂的生活和命運已經改變了。故事情節已經發展了，再嫁的一段遭遇絕不是虛無的夢幻，“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這一淡淡似乎不經意的過渡語，卻反映魯四一家人對祥林嫂的第二次婚姻冷酷而堅決不予承認的態度。“仍然叫她祥林嫂”，而不是“賀六嫂”，絕不是習慣使然，而是反映了封建禮教觀念對祥林嫂再嫁的完全否定。“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整個魯鎮社會在倫理觀念上與魯四仿佛形成了共認，音調的變化，笑容的冷冷，充分表現出社會環境與祥林嫂的嚴重對立。這樣，祥林嫂最終被人們所遺棄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三個句子如祥林嫂命運軌跡上的三個點，深刻地呈獻出人物的遭際變化，及人物與社會矛盾的撞擊。在這里，作品通過“以言述事”實現了主體的“言之所為”，完成了主體的語言行為，而作品的文本意義也漸漸被顯現出來。第三處是兩次祭祀，四嬸阻止祥林嫂說的兩句話是：“祥林嫂，你放著吧!”和“你放著吧，祥林嫂!”四嬸時刻惦記魯四老爺的叮囑，祥林嫂是個“傷風敗俗”，“不干凈”的人，不能讓她沾染祭品，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這是為什么呢?因為祥林嫂是寡婦并且再嫁。因此她反復叮囑祥林嫂，生怕祥林嫂玷污了祭品，兩個句子的變化，正顯示了作者運用語言的匠心。兩句表意同而情味異，第一次既是四嬸的擔心，也是對祥林嫂的警告，這一句話把祥林嫂的精神向地獄推進了一步。后來，祥林嫂通過自己的努力捐了門檻，認為贖回了自己清白的人格，然而四嬸還是呵斥她，并且這一次較前一次語氣更強烈，態度更嚴厲。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使祥林嫂徹底絕望，精神全面崩潰，“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這句話代表封建禮教和迷信宣判了祥林嫂的死刑。

從上面的分析可見，魯迅運用復筆手法，看似繁復，實質上卻省去了許多筆墨，而且意蘊豐厚，給人以無窮的回味。充分顯示了魯迅先生駕馭語言的卓越能力。在使用復筆手法的背后，必須具有豐富蘊藉的意蘊，真摯強烈的感情，這是《祝福》留給我們的深刻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