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張純如——南京大屠殺》,通過美籍華裔女作家張純如的眼睛,記錄了70年前的一場浩劫。去年廣州國際紀錄片大會首映此片時,曾經贏得觀眾起立鼓掌1分多鐘。但起立致敬的中國觀眾們,恐怕還不知道這部影片在北美社會里和政壇上引起了怎樣的風波。
讓西方人了解南京的真相

雖然抗戰8年在中國是人人皆知的一段慘烈歷史,但在張純如出版《南京大屠殺》一書之前,西方社會對二戰中的中國戰場并不關心,也不了解。
“你問我二戰的亞洲戰場,我是知道的,那只是因為我在大學主修過歷史,而且對這方面特別感興趣,”加拿大國家電視臺記者馬爾科姆·凱利說,“但是大多數北美人并不知道日本侵華的罪行。諷刺的是,我們倒是知道廣島、長崎——日本政府的宣傳做得真挺不錯,弄得很多人都以為日本是唯一的受害者。”
張純如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寫出《南京大屠殺》的。她的祖父張鐵軍是抗日戰爭時南京國民政府的一名教員,所以出生在美國普林斯頓的她,是聽著抗戰的故事長大的。上學之后,她曾試圖在圖書館和資料庫中查找有關南京的英文資料,但卻一無所獲。
1994年,大學新聞系畢業的張純如在加州一個小鎮上看到了世界戰爭史實維護會的圖片展。當她第一次看到滾落在地上的頭顱、赤身裸體的婦女和剖開的腹腔的時候,這位年輕的女記者為之震驚。之后,她從美國飛到廣州,又從廣州坐火車到南京,頂著酷暑和疾病的影響,幾經周折,得到了江蘇省社科院、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紀念館及江蘇行政學院的幫助,采訪了10名幸存者。
三年后,《南京大屠殺》出版了,它是第一部全面記錄日軍血洗南京城的英文作品,引起了西方社會對日本侵華歷史的關注。
張純如本是個非常快樂的人
1997年底,當《南京大屠殺》剛剛出版的時候,加拿大抗日戰爭史實維護會共同主席王裕佳看到了這本書,他很高興,他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同伴。
王裕佳19歲時從香港移民來加,當時他對抗日戰爭一無所知,因為“香港當時的歷史教科書講到清代結束就不往下講了”。來加之后,他首先對猶太人紀念戰爭死難者的儀式發生興趣,但不久他就學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亞洲戰場的歷史。
“我忽然發現,世界完全忘記了中國在二戰中的慘痛歷史。這個世界是有雙重標準的,西方人并不像重視猶太人那樣,重視亞洲人經受的戰亂和災難。在北美,歷史以歐洲為中心,以北美為基礎。我認為這是一種偏見和歧視?!?/p>
王裕佳在1997年初創建了多倫多史維會,當時華人社區的反應很冷淡?!赌暇┐笸罋ⅰ返某霭娼o他帶來了希望。王裕佳給張純如打電話,希望為這本書做宣傳,請她在南京大屠殺60周年紀念日的時候來多倫多簽名售書,并從美國書商那里訂來了2000本書。當時,張純如的書還未在加拿大發行。
售書十分成功,張純如紅遍了多倫多。她回到美國的時候,美國以更大的熱情迎接了她。她的書連續5個月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這對于一部紀實作品來說,是難能可貴的。
紀錄片《張純如——南京大屠殺》中有多倫多當地傳媒拍攝的張純如步出機場的鏡頭。她身材高挑,長發束在腦后,身穿一件黑色外套,她走著,笑著,環顧四周。
王裕佳回憶道:“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是個非??鞓返娜?。直率,誠懇,意志堅定,而且……很單純。她只是一個年輕而單純的女人,一個非常典型的出生在北美的人,看事情總是看得很簡單。她來多倫多的時候,我帶她到處參觀,她一直在說話,在笑。我帶她上多倫多電視塔。帶她吃午飯,她什么都吃,高興得像個小女孩。”
“這就是為什么我聽到她的死訊的時候那么震驚。我是在電視新聞里看到她去世的消息的——當時我正在國內旅游,在昆明的一家旅館里……”
“我真的不能相信她自殺了?!?/p>

張純如自殺前剛去過日軍戰俘營
2004年11月9日,張純如在離她家不遠的公路附近,在自己的車內舉槍自盡。她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曾認真生活,為目標、寫作和家人真誠奉獻過?!?/p>
張純如的死訊剛剛公之于世的時候,許多人懷疑她是被日本右翼分子謀殺的。但當警方確定她的死屬于自殺之后,人們逐漸開始接受她患有抑郁癥這個事實。當時,她因為《南京大屠殺》而長期受到威脅,在寫作中又長期接觸殘酷恐怖的歷史資料。在她去世前,她剛剛結束了在菲律賓巴丹島日軍戰俘營的旅行,準備著手寫第四部書。巨大的精神壓力可能是她輕生的原因。
在張純如去世前,她曾經向父母表示希望拍一部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英文影片,但是一直沒有機會。
“我想拍這部片子,也是因為我想向張純如致敬。我不認為世界已經給了她應得的尊重;我不認為人們對她的書的價值有足夠的認識?!蓖踉<颜f。
他本想拍一部純粹的紀錄片,但是考慮到已經有不少同類的影片,他開始考慮把張純如的故事和南京大屠殺的史實合并在一起,做一個紀錄劇情片。他請來一位女演員扮演張純如,重新再現她的形象,通過時空交錯的拍攝手法,講述這位女記者是怎樣一層層揭開這段黑暗的歷史,而最后不幸被疾病吞噬的。
此外,這部影片包括許多歷史片段和實地記錄。張純如的父母、當年協助她采訪的教授、南京大屠殺的受害者都接受了采訪。片中甚至還包括日本右翼分子的言論。
拍片之前,王裕佳咨詢過一些導演和制作人。他得到的答案是:第一,紀錄片不賺錢;第二,拍一部好的紀錄片很貴。
“他們告訴我,一部破紀錄片大概要花15萬加元,一部差不多的紀錄片要花20萬加元,但是一部好紀錄片就要花60萬加元。那么一部好的紀錄劇情片要花多少錢呢?大概得花100萬到130萬加元,”王裕佳說,“那真是不少錢?。】墒钱敃r我兜里1分錢投資都沒有。”
之后,王裕佳試圖接觸Avery-Tsui基金會,請求他們為影片捐款。這個家族從圣地亞哥北上舊金山與王裕佳會合,并一口答應捐款100萬美元。他剛松了一口氣,帶著加拿大的教師訪問團去了北京,忽然在機場接到一個電話:形勢有變,對方需要重新考慮。
基金會集齊人馬,坐在會議室商量的時候,王裕佳正坐在自己的車里,握著電話等待結果。此刻恐怕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時間了。幸運的是,好消息從電話另一端傳來,基金會通過了捐款的決定,王裕佳終于歡呼起來。
為了保證影片的真實性和客觀性,史維會在籌款過程中沒有接受任何政府的資助,全部捐款都來自民間。
鄭啟蕙:毛遂自薦出演張純如

正當《南京大屠殺》劇組從大批應征扮演張純如的演員里層層篩選的時候,他們收到了一封郵件,信中直率地說:“你絕不會找到比我更適合扮演張純如的人了!”
就這樣,來自加拿大阿爾伯塔省的華裔演員鄭啟蕙獲得了一個面試的機會,并立刻被錄用了。她的外貌與張純如很相似,1.7米左右的個子,披肩長發,大眼睛。不過更相似的則是兩者的背景,她們都是新聞系畢業生,都做過記者,都是華裔,都在北美出生。鄭啟蕙曾在環球電視臺(Global TV)供職5年,曾拍過一部電影《斷軌》(Broken Trail),《南京大屠殺》是她的第二部電影。
“她們性格也很像,都很開朗,都熱心公益,”王裕佳說,“鄭啟蕙對社會公益很關心?!?/p>
王裕佳第一次見到鄭啟蕙還是在電視上。
“當時她已經被劇組錄用了,但是還沒來多倫多。我晚上在沙發上打盹,睜開眼一看,張純如正在電視上接受采訪。我心想,張純如?這怎么可能?再仔細一看,啊!原來是鄭啟蕙?!?/p>
作為一名在北美土生土長的華裔,鄭啟蕙原本也不知道南京大屠殺。18歲的時候,她正在阿爾伯塔大學念大一,偶然在《讀者文摘》的封面故事上看到了張純如。但直到7年之后,她才讀到張純如的《南京大屠殺》,并為之震撼。她越來越想認識張純如,但是在網上搜索才發現,張純如居然已經自殺身亡。
鄭啟蕙去了舊金山,要求采訪張純如的丈夫,又去過斯坦福大學,查找關于張純如的所有資料。她甚至想把張純如寫成劇本,自己寫,自己演。
“我為什么想演張純如?天哪,我怎么能不想演呢?……聽過了她的故事之后,你怎么可能不想演她呢?”鄭啟蕙說。
“我看到了70年前那個小孩子”
拍片的過程對鄭啟蕙來說是一種挑戰。她只會說英語和粵語,所以在采訪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時候,她要請當地人把南京話翻譯成普通話,再請劇組里的翻譯把普通話翻譯成英語。
“每天翻譯的時候,我耳朵里頭就有好幾個聲音嗡嗡地響,實在沒法專心?!编崋⑥セ貞浾f。
后來,她試著不理她的翻譯,集中精神看著受害者。
“我不再試圖理解他說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是去接納他的感情。這時候,我才真正被感動了,我看見他的身子在顫抖,我看見他努力支持自己去回憶……雖然我一點也聽不懂。
“這些人都已經八九十歲了,但是他們一旦說起過去的事情,他們就又回到了南京大屠殺發生的時候。你能看見他們身體里的那個小孩子。你能看見昨天:他們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他們的語氣也不一樣了。當他們說:‘我媽媽,我姐姐……’的時候,他們完全又變成了70年前那個被嚇壞了的小孩子。
“我無法想象他們是怎樣一輩子不停向別人講述他們的創傷的,但他們確實是這么做的,有些人甚至覺得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原因——讓別人知道這段歷史,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段歷史?!?/p>
“我要為失語者吶喊”
除了扮演張純如之外,鄭啟蕙還是電影主題歌歌詞的作者,但據她自己說,那完全是個意外。
“拍攝完的那天晚上我回到旅館,睡了幾個小時,腦子里總是響著幾句話:‘I’ll give voice to the voiceless, silenced for too long. Crying out for justice, silenced for too long……′(我要為失語者吶喊,他們沉默得太久。為正義呼喊吧,他們沉默得太久……)然后我就爬起來,40分鐘內就把這個寫出來了。”她說。
鄭啟蕙說自己本來是想寫個說唱的,但是效果不怎么理想。她知道劇組里負責后期制作的岑寧兒唱歌不錯,于是拿著這首“詩”就去敲人家的門。
二十出頭的岑寧兒在香港長大,是加拿大約克大學的畢業生,兩位年輕姑娘平時混得很熟。她一開門,看見鄭啟蕙穿著睡衣站在門口,揮舞著一張紙激動地說:“看我寫出什么來了?”她讀了一遍,就知道“這是好東西”。
“如果她很正式地交給我,我是不會譜曲的。我是搞后期制作的,我肯定就轉手給負責音樂的人了。不過當時我想,干嗎不試試呢……所以我譜了曲,錄了音,給劇組負責人看了,結果他們很喜歡!”岑寧兒說。

電影播出之后,這首名為《鳶尾花》的主題曲很受好評。王裕佳說,這完全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鄭啟蕙從沒寫過詩,岑寧兒也沒有發表過音樂作品。
日本政府曾向加拿大施壓
2007年11月中,這部劇情紀錄片終于在溫哥華、多倫多兩地公映了。電影院里座無虛席。加拿大國務部長詹森·康尼也出席了公映儀式。
張純如的父親張紹進、母親張盈盈出現在多倫多的首映上,張紹進在放映過程中一直在擦眼淚。張盈盈說,雖然很多人都說時間可以治愈傷痛,但是失去女兒的傷痛卻永遠不能愈合。她只希望最終日本政府能承認歷史錯誤并且道歉,她認為這部影片就是爭取過程中重要的一步。
張盈盈并沒有說錯。在拍攝這部電影的同時,史維會在加拿大收集了1500個簽名,給所有的國會議員寫信,要求加拿大政府重視“慰安婦事件”,希望加拿大國會能夠通過由華裔國會議員鄒至蕙在2007年春天提出的“慰安婦法案”。法案要求加拿大政府同日本政府交涉,要求日本政府就“慰安婦事件”正式道歉,并把日本教科書內刪除的所有有關“慰安婦”的史實重新加入。
事實上,在電影上演時,史維會已經從中國、韓國、菲律賓、荷蘭請來4位慰安婦幸存者,請求她們在國會作證。從中國趕來作證的是來自山西的81歲慰安婦幸存者劉面換。
而這部電影的上映,無疑是給“慰安婦法案”添了一把柴。
“如果世界上的每個政府都能通過這樣一個法案,那日本就不會再敢篡改歷史。日本的經濟現在發展并不理想,它也不敢與所有國家為敵,”王裕佳說,“作為一名華裔,我覺得中國、韓國這些國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失敗的——二戰結束了,我們卻沒能讓西方國家清醒地認識到日本對我們犯下的罪行?!?/p>
法案通過之前,日本首相福田康夫曾致電加拿大總理哈珀施加壓力,而日本駐加大使也向加拿大議員、媒體及重要機構寫過一封附著厚厚資料的信。不過不論是電話還是信件,似乎都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11月28日,“慰安婦法案”在加拿大聯邦議會眾議院通過。繼美國、荷蘭之后,加拿大也加入了要求日本道歉的國家的行列。
法案通過了,但史維會的工作并未結束。他們已經說服了加拿大安大略省教育委員會,把日本侵華戰爭的資料加到十年級的歷史課本里。他們也希望安省的老師們能理解這段歷史。因此,他們一直在籌款,資助加拿大的老師去中國作調查。
不過王裕佳現在最關心的還不是這個。他希望所有看過《張純如——南京大屠殺》的觀眾都明白,這部電影不是在宣揚復仇,而是在呼喚和平。
“我們希望人們能記住歷史、認識歷史,但不要被歷史的仇恨所吞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