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圣何塞地區的里德體育用品商店內,店員正對著警察回憶一個年輕女人來買槍時的情景,“她說她喜歡搜集古董槍。”警察知道,那個女人一月前用剛買的那把象牙柄手槍在私車內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但是,警察不知道自殺者就是在29歲時以《南京大屠殺》一書震驚世界的美籍華裔女作家張純如。
早慧的女孩

張純如,1968年3月28日生于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她的祖父張鐵軍曾在國民政府任職,后任臺灣《中華日報》主筆。父親張紹進與母親張盈盈同為哈佛大學的博士生,父親研究理論物理學,母親專攻生物化學,并都在伊利諾州大學任教。張純如便誕生于這樣的書香門第,4歲能閱讀,10歲時便在寫作比賽中獨占鰲頭。那次勝利激發了小張純如的夢想:當一名作家。
小張純如做事條理清晰,寫過的每一首詩都會標明日期,分類編排。她也很喜歡對抗制度,每當父母為她訂立規則,她就會找出這個規則的漏洞,繞開規則行事,并樂此不疲。雖然她不算開朗,有時甚至孤獨,但她從未因此感到悲傷。
張純如14歲時開始學習高等數學,并試圖進入一個成員全部是男生的計算機俱樂部。盡管她輕松答對了入會資格考試的20道題,卻被告知還要加試5題。“太不公平了!”張純如很氣憤,這或許是她追求平等的開始。
1989年,新聞系大二學生張純如在校園聚會上認識了紅頭發的工程系研究生布萊特,兩人一見鐘情。布萊特說:“她漂亮、活潑、也很穩重,我從未見過像她那般熱愛生活的人,我想她就是我可以相伴終生的人。”
遭人忌妒的女人
1989年,兩人訂婚后不久,張純如得到了去美聯社芝加哥分社實習的寶貴機會。這既在眾人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張純如無疑太優秀了。大學一年級時,全校唯一一個去紐約實習的機會被她奪得。曾經作為校刊編輯的同學保拉·卡曼說:“張的文章寫得太好,以至于我根本無需‘編輯’了。”張純如也從此成為同學們眼中的忌妒對象。有時,天真、毫不掩飾的性格與出眾的才華讓她顯得有些咄咄逼人。甚至有校刊編輯抱怨說,張純如第一天參加校刊會議就試圖“接管”整個刊物。張純如成為《紐約時報》駐校記者的故事更是傳奇,她打電話到《紐約時報》總機,說明來意,之后不久,她的文章就發表在《紐約時報》上。后來編輯不得不讓她停下來,因為張純如發稿太多,造成了版面不平衡。
她在美聯社的實習備受青睞,因為她每天能寫兩三篇稿。但只有未婚夫和媽媽知道,張純如因為過于集中精神寫作,常常寢食難安。實習結束后,美聯社有意聘用張純如,然而她卻“炒了”美聯社,轉投《芝加哥論壇報》。但她并不滿意采寫政治新聞,于是又搬去了巴爾的摩,成為霍普金斯大學寫作系的研究生。張純如每天只能通過電子郵件與遠在加州的未婚夫互訴衷腸。
在霍普金斯大學,張純如不但學習數門課程,而且作為助教教授創造性寫作。或許是受到了科學家父母的影響,她開始寫作論文《科學的詩意》,并自己尋找出版商。
而此刻,出版商也在找她。哈珀柯林斯出版社正在尋找一名通曉英語和漢語的作者來撰寫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的傳記。不出兩個月,張純如就打電話到出版社,說她找到了錢學森的兒子,并用普通話采訪了他。就這樣,張純如簽下了她第一本書的合同。
“當時她興奮極了。”丈夫回憶說。張純如給每一個認識錢學森的人打電話,挖掘出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細節。
1991年,張純如與布萊特結婚。翌年,24歲的張純如收到了來自麥克阿瑟基金會的1.5萬美元獎金,用以繼續寫作。錢學森的傳記《蠶絲》終于出版了,雖好評如潮,但并不熱銷。不過別急,另一部熱銷近百萬冊、注定要震驚世界的大作即將登場了。
大屠殺成為全美暢銷書
1994年,張純如正在找尋寫作靈感,她偶然地在加州庫柏提諾看到了一場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照片展。“盡管我小時候聽過南京大屠殺的故事,但我卻沒有心理準備去看那些慘不忍睹的照片。黑白圖片中被砍下的頭,剖開的腹部,被強奸的赤裸女人,她們的面孔因為痛苦和恥辱而變得扭曲。我擔心象征著人性退化的屠殺暴行會湮沒在社會的演進中,除非有人迫使世界記住它。”她后來寫道。這個想迫使世界記住南京大屠殺的張純如,當時只有26歲。
當然,她的中國血統也是她寫作的動力。張純如的外祖父母是在日軍攻占南京前幾天逃出來的,兒時的張純如總會聽到南京大屠殺的故事,可是當她去圖書館找資料時卻一無所獲。“我寫《南京大屠殺》是出于憤怒,我不在乎它是否會賺錢,我要讓全世界知道1937年的南京究竟發生了什么。”出版社也支持她的選擇。
“每個幸存者在講述當年經歷時都非常焦慮,甚至泣不成聲,但每個人都想在有生之年把遭遇講述出來。”
《南京大屠殺》于圣誕節期間在美國全國發售,那本來是書市最冷清的時段,但張純如改寫了美國圖書銷售史。這本書迅速地從唐人街熱銷到了全美國,連續5個月高居《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新聞周刊》刊登了部分章節,張純如一夜之間成為了眾多晚間新聞節目上的常客,她還登上了《讀者文摘》封面。
據張純如丈夫布萊特回憶說:“張和出版社都沒想到書會如此熱銷,我們甚至不知道究竟印刷了多少,因為總是聽見出版商在說,他們要再加印1萬,再加印1萬。”
簽售活動中的張純如魅力四射。“她喜歡與人分享,總是對別人的生活充滿好奇。這或許就是美國華人青年把她看作偶像的原因。”丈夫布萊特回憶妻子說,“張很敏感,每當有人質疑她書的內容,她就會舉出大量的證據,她是個完美主義者。”
功成名就之后,厄運也接踵而至,日本右翼分子的郵件紛至沓來,日本人用他們所擅長的漫畫把張純如畫成了大嘴巴的女人。但張純如并不在乎,當看到名為“張純如和她的謊言”的網站時,她甚至笑出聲來。

但在朋友面前,張純如暴露了她深藏已久的不安。她認為自己的電話被監聽,她在車里發現了寫滿威脅的紙條,還有人對她說:“你休想再寫了!”
南京大屠殺“折磨得她快瘋了”
《南京大屠殺》的巨大影響也讓張純如從自由撰稿人晉升為著名作家,事業與知名度如日中天。張純如夫婦受邀參加在南加州舉行的“文藝復興周末”聚會,她在會上總是說個不停,聽眾中包括克林頓總統,張純如還送了一本自己簽名的《南京大屠殺》給美國總統。
2002年8月,兒子克里斯托佛在圣何塞出生了(據保拉·卡曼在《尋找張純如》一書中對布萊特的采訪披露,克里斯托佛為由代孕媽媽生產的試管嬰兒)。張純如的父母也搬來圣何塞,便于照顧外孫。母親希望純如下一本的主題能更輕松些,比如關于孩子的,因為南京大屠殺“折磨得她快瘋了”。于是,張純如在2003年出版了第三部書《美國華人》。但日本人的暴行很快又回到了張純如的視野中。
張純如開始搜集資料,準備寫一部關于二戰時菲律賓日本戰俘營中的美國戰俘的書。“張做采訪很有意思,她會同時采訪一組人,那些老兵,他們的妻子和孩子。她在采訪的同時還讓人錄像并拍照,然后張會為所有的人買午餐。”她不僅問當時發生了什么,還追問當事人的感受。
“她總是在白天睡覺,然后通宵工作,有時甚至3天都不睡覺。但在人前她卻總是狀態很好,盡管實際上她已經精疲力盡。但她始終想做最合格的母親,于是我們安排妥當,每當一個人在工作,另一個人就要照顧孩子,所以我們很少見面。”丈夫布萊特說。張純如總是在自責,她甚至擔心給2歲的兒子種牛痘會導致兒子患自閉癥。
但生命的極限到來了。一個叫做路易斯維爾的城市成了她生命的轉折點。張純如獨自一人躺在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市的旅館里,疲憊不堪,充滿焦慮。她開始給母親打電話。“我一聽就知道她不對頭,她吃不下也睡不著。”母親回憶說。那天下午,張純如在采訪對象的幫助下去了當地一家精神病醫院,張純如第一次接受了抗抑郁藥物治療。幾近崩潰的張純如被父母帶了回家。
張純如被診斷為“抑郁狂躁交替癥”,患者會表現出抑郁與狂躁的兩種極端,但這種癥狀極為普遍,每70人中就會有一人患病。父親張紹進說女兒并不承認自己“得病”,也拒絕入院治療,只是時斷時續地吃藥。張純如自尊心很強,治療時拒絕家人在場,后來連治療也放棄了,“她不喜歡受別人的控制”。
丈夫布萊特列出了“治好張純如的20個方法”,包括去海灘度假,找來朋友,吃好三餐,多做運動,他甚至還在地下室建立了家庭健身房,但似乎一切都無濟于事,因為張純如只想著怎樣回到工作當中。
為完美而存在
“她自殺前的周六,我們一起看了電影《靈樂歌王》,她還在互聯網上搜索歌王查爾斯·雷的資料。周日我們去了療養勝地,她做了按摩。那是我們共度的最后一個周末。”布萊特回憶道。
2004年11月8日,周一,張純如走出里德體育用品商店,想試一下槍,但是卡住了。她打電話約了一名槍械修理師,花了10美元學習如何使用手槍。
9日深夜2點,布萊特醒來發現張純如在走廊上踱步,“你該上床睡覺”,張似乎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乖乖地上床睡覺。布萊特在5點鐘再次醒來時,張純如已然離開,車也不見了。他在電腦旁發現了一張紙條,就立即報了警。上午9點一刻,張純如被發現死在私車內。警方的結論為,飲彈自殺。
此后,警方共發現了三張寫于9日的紙條。第一張很短:“我承諾每天早起,去看我父母,然后散步,我按醫生的囑咐服藥,我承諾不傷害自己,不去瀏覽那些自殺網站。”
第二張更像是遺書:“當你期盼未來,你會想要永生;如果你沒有未來,你會覺得分秒難捱。你最好記得我是暢銷書作家,而不是性情狂躁的病人。每次呼吸都很費力,那種不安的感覺就像溺死在海里。我知道我如此行事會讓愛我最深的人深陷痛苦,原諒我,因為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在路易斯維爾那次崩潰之前,我已經預感到生活的危險來臨:我感到在街上被跟蹤,住所外的白色貨車在監視我,恐怖郵件會塞進我的郵箱,我相信那次進入精神病院就是政府在故意讓我出丑。我想過離開,但無法逃離我自己和我的想法,我這樣做因為我已無力對抗那些痛苦和煩惱。”
沒有人知道張純如那次在路易斯維爾究竟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從那回來以后她的生命完全改變了。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南京大屠殺與二戰中日軍的殘暴讓她看到了人性的不完美,在事業與家庭間分身乏術讓她體驗到了人生的不完美,筋疲力盡地投入寫作卻依然無法達到她心中的完美。于是,完美主義者張純如選擇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唇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