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白洋淀,長在白洋淀,三歲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打埝逮魚摸蝦,七歲光著腚劃船兒下淀踩藕拾菱角,可就愣是沒見過出汕。
船哥說,出汕一次要等上幾年,女人和孩子都不讓看。我問,我這么大了也沒見過?船哥笑了,很神秘。莫說你上學進了城,一年回不來一次,就連淀邊許多不治魚的莊戶人都沒開過眼。這次我是以記者的身份來李廣三村看出汕的,船哥是老少官稱,他50來歲,是三村的支部書記。一路上,船哥告訴我,這汕有秋汕、冬汕和春汕。深秋水涼了,魚兒都躲在蘆葦里。打葦前,先用葦箔把葦塘圈住,然后邊打葦邊收箔,這種治魚法兒叫秋汕。冬季結冰后,把葦田四周的冰破開,扎下葦箔,冰往外順,箔往里趕,這法兒叫冬汕。秋汕既要打葦又要治魚太辛苦,冬汕天氣太寒冷,所以漁民們留好葦田,把下汕和出汕的時間挪到了大淀開化的三月。
水上霧氣氤氳,一條停泊了一冬的旅游船劃破了一片片被臺田和村莊分割成淀塘的寧靜水面,駛向灰蒙蒙水茫茫天水一色煙波浩渺的大淀。今天的天氣對出汕來說不能算是個好天氣,因為天太冷魚兒躲在葦叢里不出來,可是大進小進折騰了二十幾天就趕上了這么個日子,是福是禍就看最后挑窩子了。船哥說完笑笑,他說我說的這些治魚人是不愛聽的,你們到了后,千萬不要亂講話,眼鏡要摘掉,更不能背著手站著。對于這些清規戒律,我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發緊,好在船哥又說這年頭人們不那么較真了,出汕不光是為了生計,多有的是發自興趣。
旅游船駛進大淀的入口處,有兩條機動船停在那里,上邊的人正用長長的釤鐮在撈蘆葦。船哥說,你們看到的這水下的葦茬子,就是下汕的邊沿,這片春汕有170畝。順著船哥手指的方向,遠處有數十條船靜靜地圍攏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水寨前,卻不見想象中的人聲鼎沸場面。船至近前,這才發現漁民們正在打尖(水鄉人稱未到正時吃飯的俚語)。船的周圍原來是用葦箔插成的里三層外三層大方子套小方子頗似迷宮的春汕連環陣。漁民們見了船哥和我們,顯得很平淡,但他們還是真心地端過兩大碗剛剛出鍋的鯽魚,遞過幾瓶啤酒,讓我們品嘗。船哥不客氣,替我們接了過來。我們邊吃邊談。船哥告訴我,今兒是出汕的高峰,也就是在決戰,叫挑窩子。
漁民們打完尖,在一起簡單地念叨幾句。就見一條看汕的窩子船,從打開的葦箔缺口處劃進去,緊靠在最后一道屏障前。船上站著幾位事先早已推舉出的行家里手,他們手中分別舉著鞭炮、香火和啤酒。在這些漢子中間,站著一位年紀在80歲左右,瘦黃臉的老人,大家尊他為黃爺。船哥說,這黃爺出了一輩子汕,駛了一輩子船,挑了一輩子窩子,三鄉五里沒他不開汕。黃爺面部很嚴肅,他先是跪在船頭,點燃了三炷香,拜了四拜,磕了四個響頭,然后用牙把啤酒瓶蓋嗑開,一邊念叨著插汕時許下的愿,一邊將酒倒進淀水里。
這一百七十畝汕,
出兩萬斤魚,
賣八萬塊錢。
兩萬交集體,
一萬敬河神。
河神怎么敬?
唱大戲,看電影,
給小學生們買鋼筆。
要是許愿不還愿,
盡出些個泥鰍河蚌鬼兒,
拾把葦子燒成灰兒。
一陣陣帶著水音干巴脆的爆竹聲響過,漁民們靜伏在船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黃爺和窩子船上的老少漢子。在葦墻的西南角兩側,用新箔各扎下一個兩米來長,一米多寬的窩子,然后蓋上草苫。隨后把春汕的葦箔打開,讓魚兒進入窩子,這叫開旋兒。當這一切做好后,黃爺指使身邊的漢子,繼續向里收攏葦箔,最后把魚兒趕進一個只有40平方米左右的方子。這時就聽見水里發出呷呷的聲響,仔細一瞧,魚兒的嘴巴已露出了水面,黑壓壓的不見了淀水。
準備挑窩子!黃爺抹一把額頭細細的水氣兒,擺一擺手,就見一條大船載著一位赤著雙腳裸著上身的紅臉壯漢,來到窩子前。他撩去草苫,運足氣力,把一張抄網插入窩子水中。周圍漢子齊聲吶喊:
拽,拽,拽!
只見白花花足有斤把重的清一色的大鯽魚活蹦亂跳地出了水面。霎時,不等黃爺那緊繃的黃蠟臉露出笑模樣,人們就一下鮮活起來。他們一個個脫掉上衣,露出絳紫色的胸膛,一雙雙又大又厚的手,輕巧地抄起船篙,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有節奏地打著船幫。那躍躍欲試的神色,那發自肺腑的激情,那眾志成城的一幕,構成白洋淀特有的風景。
日頭滾過中天的云翳,滲露出縷縷耀眼的光芒。返航了,淀上依舊很冷很涼,我的心里卻不時滾過一陣陣濃濃的鄉情熱浪。船哥說,這汕估摸著弄個萬八千斤不成問題,只可惜今兒水太涼,你看不到大船載、小船裝的忙碌景象。我說這許下的愿不是兩萬斤嗎?他說這沒問題,這汕是一邊往里收,一邊早出魚了,咱們剛剛吃的魚就是收汕的魚。我恍然大悟。
一城金來,一城銀,
比不上咱白洋淀聚寶盆。
當大官來,坐大轎,
趕不上窩子船上睡一覺。
穿綢緞來,吃燕窩,
有錢難買窮樂呵。
天不管來,地不說,
給個七品也不做……
誰在唱?是黃爺。誰在和?是船哥。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