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馬雙喜在個體老板的煤礦里死了,他的父親來參加了葬禮,并且捧走了他的骨灰。老板給其他的工人發(fā)了封口錢,大家都收下了。老礦工楊玉民也收下了。那天晚上,楊玉民喝醉了,裝封口錢的信封沉甸甸的……
窯在一處半山坡上,尖頂?shù)木苌蠎掖沟匿摻z繩,向下延伸沒有幾米,就消失在黑幽幽的豎井井眼里。井臺下面是煤堆,煤堆旁邊的工棚是一所長條形簡易小房子,三堵間墻隔出四個小間,房門對著井架和煤堆。
一間屋做倉庫,余下三間住人。老孟和絞車工住一間,開絞車的在井上干活兒,兼管賣煤,也是老板的一個什么親戚;老尚一人住一間,他是唯一住礦上的井下工人;另一間空著———那小窯秋冬采煤旺季日產不過50噸煤上下,井下最多十個工人也就夠了。那個夏天,井下只有老尚、楊玉民和馬雙喜他們三個人干維修活兒,給秋冬采煤作生產準備。楊玉民來這地方混了多年,在山溝里的小鎮(zhèn)子買了房子,算是定居了;雙喜子才來三四個月,小伙子嫌山上荒寂,就在楊玉民家的偏廈子里租房住。他們兩個每日自然結伴來回,脫換衣服都在老尚屋里。
一天早上他倆上班來,突然從老尚門里躥出—條黑白花皮毛的四腳小獸———嘴臉身形像貓,身姿叫聲更像是狗———銳聲吵叫著一溜煙兒向他們撲來,氣洶洶的樣子———要咬人咋的?它身體還沒個兔子大,對人不具有實際的攻擊性,這副架勢終歸是一種夸張罷了。
“操!貓?———還是狗?”楊玉民擺擺自行車把,用車子前輪逗弄逗弄,把那小家伙吸引向他。
“是狗吧———叫聲更像狗。”雙喜子也拿不大準。
楊玉民不晃車轱轆了,咧嘴笑著放它來咬自己的腳,他從小就喜歡作弄動物。那小東西該是個寵物,樣子卻很是討人厭,勾著人拿腳踏它。
但雙喜子沒看見楊玉民的陰謀得逞,跟著還有更吸引眼球的———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從老尚屋里攆出來。那娘們兒的裝束盡意地展示著自己的豐肥:上邊的小背心極小,下邊的短褲極短,蹬著高跟鞋一扭一扭,扭得白花花一身肉嘟嘟亂顫。
“大哥,你———蹋死它!蹋死它!”她在罵狗,可顯然是給人聽的,怕楊玉民真蹋。
楊玉民瞄著這個衣著儉約得如同剛從被窩里爬出來的女人,笑瞇瞇起來,終止了自己的陰謀。
女人彎腰把狗(二人也認定是狗了)抱起,馬上換成另外一副口氣:“哎喲!嬌嬌……小嬌嬌!你怎么這么不聽話?看把媽媽急的……”
楊玉民此時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眼神了,他斷定了這個女人的來路,他不嫖娼,可看這類女人總是這樣子。楊玉民心想;“媽的!打狗還得看主人,再說還是個母狗;還是個嬌嬌———那我更不能下腳蹋嘍!老板昨天下午才給咱們結算了前一段的工資,晚上您就來取錢了,動作比他媽的克格勃還快!”
這時老尚也出屋來,他下井的工作服都換身上了,證實了倆人早已衣食完畢,那女人今天就這穿著了,不是剛從被窩里跳出來攆狗的。
楊玉民覺得這個女人似乎來過,他看一眼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卻盯住雙喜子,眼光可比楊玉民厲害多了,肆無忌憚,好像在一件件往下扒小伙子的衣服,雙喜子給盯得抬不起頭)的臉,和老尚打招呼:“喲,嫂子來了啊!”
老尚卻有些忸怩:“是朋友……朋友。”
楊玉民哈哈大笑,雙喜子紅著臉也“撲哧”笑出聲,連抱狗的女人都樂起來;“敢情你他媽的還會說外語……”
這小窯的幾個人里,把老板也算上.全來自農村。生產隊解體單干以后,誰都沒有老尚家富裕得早。二十多年前,“萬元戶”那個詞兒剛出現(xiàn),老尚家便最早成為那樣的富戶。他爹是個能人,原先當過大隊干部,趁承包之機包下了村上一座閑置多年的手工瓦廠。這是很有眼光的,農民日子好一點兒了,頭一件事就是修蓋房子。老頭兒給獨子娶媳婦更舍得花錢,選了個漂亮又能干的出眾姑娘———老尚自己提起還說他實在和媳婦不般配。后來老子死了,他家的瓦廠很快被其他新出現(xiàn)的技術和設備更先進的廠子取代.老尚連自己家十幾畝責任田都弄不很好,家里家外一應事情都落在媳婦一人身上。婚后十年,這女人上了三十歲,終于把自己的命運前程看明白。費了很多周折,決然和老尚離了婚,分孩子時領走了兒子———她更疼愛女兒,可擔心日后兒子跟了爹連媳婦都討不到。一年后,她又來接女兒,老尚是不給的,可過了幾天她把女孩從學校里偷走了。這下子反倒徹底解放了老尚,轉年他把土地轉了手,自己也離開了家鄉(xiāng),無牽無掛,自在逍遙.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單身漢就是活神仙,掙錢自己花———開完支,滿衣袋里都是錢!”不久他便悟到了人生的真諦。
他們只在白天下井干活兒,和大一些、正規(guī)一些的礦井不一樣的是:作息時間自由,每天中午可以上來吃飯,也喝一點兒酒,就勢睡上一覺。這日中午楊玉民一覺醒來,身邊不見老尚和雙喜子,歪頭看墻上的石英表,也該穿靴子下井了。爬起眼睛向外一找,原來倆人就在坑木堆那兒,在一株碩果僅存的馬尾松底下。倆人腰以下部分,被輪盤鋸的木頭鋸架子遮擋,楊玉民只見得到他倆的上身。老尚和雙喜子頭夠著頭,傾著上身,楊玉民從屋里這角度看,倆人的上身正好組成一個“八”字,樣子專注,不像是納涼,倒猶如在密謀著什么。楊玉民覺得有幾分奇怪,隨手把拈到手的煙盒按回上衣口袋,趿上鞋出了工棚。
原來是雙喜子坐在一棵木頭頭上,一句話不說,低頭眉眼向下,兩手一點兒一點兒默默掰著從身邊枯木上揭下的一塊柞樹樹皮:老尚俯身站在他對面,起勁說著話,顯然在開導著小伙子。
勸什么呢?這么苦口婆心。楊玉民本無意躡手躡腳去偷聽,老尚和雙喜子太專注,沒有察覺楊玉民走近了。楊玉民住下腳,抱著膀子聽了一會兒。他很快露出了自己慣常的笑容———原來老尚又做起了媒人。
去年有一個姓唐的,本來也老實巴交的小伙子,老尚一有工夫就這樣對人家循循善誘。他在城里有好幾個窩子,開始都是他花錢請客。老尚身上同樣具有農民工們共性的節(jié)儉和吝嗇,唯有往女人身上花起錢來時,老尚就特別爽快。
聽他教化人的口氣,似乎老尚是個特別蔑視和憎恨女人及金錢的人。盡管他宣揚的人活著的真正意義,恰恰離不開和女人睡覺。而且,離了錢,他一天也活不下去。
老尚并不是蓄意地要腐蝕小青年,懷著惡毒的陰暗心理糟蹋青苗。而是誠懇地把自己半輩子的生活教訓傾囊相贈:“人一輩子才多長時間?人生一世,要不多睡幾個女人,還不如一只大公雞!”
有時,常有這樣的事,語言的力量并不決定于語言本身的內容是什么,講述者誠實自信的態(tài)度更有實際的說服力。后來楊玉民發(fā)現(xiàn)小唐說起女人來和以前不一樣了。笑著問他:“去啦?”
“……嗯。”小唐有些不自在,他當然明白楊玉民指的是什么。
楊玉民還沒完,慈祥地接著問:“挺好?”
“還,還行。”小唐究竟方才下水,還不太瀟灑無恥。
那天,雙喜子發(fā)現(xiàn)楊玉民來到旁邊時,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仿佛壞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并且當場被人抓了現(xiàn)行。
過后,大家照常干活兒,什么事也沒有———楊玉民不動聲色,可不覺總提著某根神經(jīng)一直警覺著,礦山太枯燥乏味了———但真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楊玉民意識到了自己的這種注意。倆人之間的聊天漸漸深入密切了一些。
一般農家子弟來挖煤之初,沒幾個人認可自己會把這行一直干下去的。像楊玉民,如今已經(jīng)甘心做一輩子煤黑子了,當初的打算也是掙一筆錢后就去干別的。既然回去種地不如這里掙錢多,絕大多數(shù)的農民挖煤工就這么一直慣性地繼續(xù)干下去,混下去。心里一直沒有真正想過做其他的工作。這樣一直在地獄一樣的黑洞子里混下去,或者中間殘了,死了。
使楊玉民有些吃驚的是:雙喜子和多數(shù)來這里挖煤的農家小伙子比,就不是那么盲目放任。他的計劃十分明確———他去年剛在他們地區(qū)的醫(yī)學院畢業(yè),沒找到工作。他們老家附近私人診所和鄉(xiāng)村醫(yī)生們的競爭已經(jīng)很激烈,他的前途也是只能硬插進去。他上學欠的債務還有許多沒還上,開業(yè)沒錢。在這里他每個月存八百到一千塊錢。到來年這個時候———最多來年年底,他一定能攢夠他需要的錢數(shù)。
那天的下班路上,楊玉民發(fā)覺自己在偷偷打量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小伙子。老實說,自己很久沒有這么仔細注意一個人了。這簡直和他素常那種沒正形兒的勁頭是兩個人的眼神。
烏黑的黑發(fā)茬兒在小伙子染成紫紅的頭發(fā)發(fā)根重新長了出來,頭發(fā)長了,有些缺乏打理,襯著光滑略顯黢黑,年輕的臉,使雙喜子看起來不知不覺似乎消瘦了一點兒,眼神迷惘消沉了一點兒。他看出小伙子正在那種褪毛階段,正在進入一種沉悶堅韌的角色同時,又不覺和天生單純明凈的光彩依依惜別頻頻揮手。
楊玉民說不清自己是一種什么心情,大致就是過來人的某種憐惜和安慰吧。
以后,楊玉民的老婆在園子里摘完菜,隔三岔五就給雙喜子送去一些,小伙子就不用買了。鎮(zhèn)子里的外來租房戶很多,楊玉民的老婆平時總是把吃不完的青菜挎到街口賣掉,從來不給其他房戶送。
轉眼就要入秋了,那天上午,楊玉民在井上木料堆旁那棵馬尾松的陰涼底下一會兒斧子砍,一會兒用鋸割,加工著井下支護用的木料。老尚雙喜子他們仨,只有他是個成熟老練的煤礦工人,遇到技術活兒只能他來干。雙喜子和老尚下井。
傍近中午時,井口上邊的電鈴突然“哇哇———”響起來。
下面打鈴的人抓著點繩半天不放,長點過去,在長點聲里停下斧子的楊玉民聽電鈴急促地響了七聲———楊玉民向井口猛然回頭———電鈴只是稍作停頓,下面的人又把剛才的信號重復打了一遍:沒錯!是七聲。出事了!騎在木頭上的楊玉民扔了斧子跳起來往井口跑。打七聲電鈴是這礦山約定俗成的事故點,平時聽不到。
同時,老孟也從他屋子里躥到陽光下面,臉都白了,沖絞車叫嚷:“樹田,怎么啦?七聲么?———出事了,啊?”
在最后一次事故點之后,下面的人隨即打了升井信號,絞車工已經(jīng)開車,馬達聲使他沒聽見老孟的喊話。
楊玉民和老孟抓著井口邊上齊腰高的護欄,傾著上身低頭盯著黑洞洞的井口。鋼絲繩“吱吱”竄上來。不約而同,兩個人直起身子迅速地相互看了一眼,可又默契一般閉緊嘴巴,一句話不說,雙雙把頭埋下。對視的一瞬間,兩個老礦工完成了交流。
———雙喜子!
———對。只有老尚明白事故信號。
罐籠頂露出來,兩人后撤一步。左手抓著吊環(huán)的老尚從頭到腳依次升出到地面,罐籠停住。老尚站在罐籠里,左手還抓著吊環(huán)不撒手,嘴唇哆嗦,身體抖個不停,在老孟和楊玉民逼問下語無倫次。
“……快……下去救人……對,雙喜子砸石頭底下了……沒有……還沒搬,我一個人搬不動啊……”
楊玉民跑下井口,去取礦燈和安全帽。
老孟問老尚:“咋砸的?”
“雙喜子坐在那兒,這么寬這么厚的—塊石頭.—下子落……”
“我他媽是問你砸他哪兒啦?”
楊玉民一邊跑一邊往腰上束燈帶,他飛身跑上井口,拉起罐籠門———鉆進罐籠———罐籠門在他身后“叭”地落下———回身說:“我倆先下去,老孟,你下趟吧!……哎!樹田,放啊,你怎么還不放罐?……”
絞車工抓著車閘,扭臉看老孟。
老孟在打電話:……對,是新來那小子……夠嗆……他坐著,石頭從身背后下來的,……對對,嘴啃土,腦袋按在褲襠里———兩頭扣一頭了……夠嗆……也夠嗆,那可不,肯定得斷……啊?……嗯……嗯嗯……”
懸吊的罐籠里,楊玉民和老尚急得了不得。
楊玉民連聲催促絞車工立刻放車。
楊玉民用臟話罵絞車工。
楊玉民用礦靴的靴子底“哐哐”踹罐籠底,跺得罐籠直晃悠。
可絞車工只間或看一眼他,又把頭扭向老孟。
老孟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樣子焦心卻能自控,在井口平臺上來回不停走動。老孟一會兒走到井架頂棚之外的陽光底下;老孟一會兒又回到陰影里面。楊玉民沖他的連叫帶罵,他全然不理會,只顧打電話。
老孟的電話時間太長了。
長得讓焦躁的楊玉民不喊叫了,然后也不踹罐籠底了。再后來,楊玉民完全安靜下來,傻了一樣,茫然發(fā)呆地瞅著老孟。
老孟終于打完了電話,他把手機揣起,過來,一眼不看罐籠里的兩個人,彎腰把罐籠門打開。
楊玉民像中了魔咒,首先貓腰鉆出來。
倒是老尚問:“怎么不下去?”
老孟沖他吼:“你媽老×!———不是你說人不行了么?”
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老板開著車子來了,和老孟一起簡短商量了幾句什么。老孟立刻下了一次井。
老板沒來,楊玉民和老尚心里偷偷以一種奇怪的期待等待著。老板一來,他們又遠遠避開老板,悄悄打量老板的背影。老板把臉向他們這邊轉來時,他們提前把目光躲開。
當罐籠提升時,他倆上井口。
老孟上來,對老板說:“完啦。”
他倆一句話沒說,走開了。
老板和老孟井臺上商量了一陣子。然后下了井臺,叫他倆過去。老板親自交代了幾句。
他倆看著自己腳前的地面點頭答應著。
老板輕輕拍拍他們肩膀,表示他們是自己人,他對自己人很放心,沒多廢話.上車走了。他料定倆人自然明白輕重。
整個下午,他們四個人眼巴巴等在礦上。分散坐在房子和井架形成的陰影里,彼此很少說話,也不看別人。臉朝著山下的道路,好像等人來的樣子。
其實他們并不是在等人來。只是在等待天黑。
一個下午,只來了一輛買煤的手扶拖拉機。老孟怏怏過去,堆出疲倦的笑容把那人打發(fā)走了。
老板再沒露面。這井只是他七八個井口中的一個。關鍵,出了這么大的事,引起許多麻煩要他一一安排。
傍晚時,楊玉民拿老孟的手機告訴他老婆,雙喜子腳骨傷了,他得送他去城里的醫(yī)院,沒準要半夜才能回家。
“哎呀!骨頭斷啦?真是的———嚴重嗎?”女人總是有著強烈的語氣。
“不要緊。”楊玉民覺著嗓子發(fā)堵,掛了電話。
黑夜終于來臨了。
那個情景現(xiàn)在好像還在楊玉民眼前,這輩子他是沒法忘的:那條煤洞子的盡頭,也就是那條高度不足一米的人工地縫子里,一塊圓桌形狀的灰白矸石片子把雙喜子幾乎覆蓋了。只在石頭的一側露出他膝蓋以下套著高靿礦靴的雙腳和小腿,以及叉開的兩腿中間染成紫紅頭發(fā)的頭頂。臉完全埋地。安全帽甩在一邊,石頭沒有壓到。
楊玉民以后總是避免再想這件事。但有時還是在不自覺中經(jīng)常設想:那塊矸石片子雖然面積不小,可并不太厚。老尚嚇得大概連碰一下都沒碰,就跑上去喊人了———八成他也確實挪不開。要是換成自己,他楊玉民一定會先直接找木頭什么的想辦法的。也許就能把石頭挪開,把小伙子扯出來。可是,就算小伙子沒死,如同老孟聽到老尚的描述后作出的判斷那樣:蜷曲的壓迫使他的脊椎骨已經(jīng)多處斷裂,中樞神經(jīng)也得斷———小伙子就是個高位截癱的癱子了。下半身失去感覺,不知道拉尿,更沒有性功能。然而,頭腦還是清醒正常的。他青春期以后的漫長生命,只能在痛苦和恥辱中度過。你救了他,難道就是干好事嗎?誰能為他后半輩子負責?
自然,他們誰都不能為雙喜子殘疾的后半生負責,可是就有權力決定人家的生死了么?
對楊玉民來說,這是個他回答不了的問題。
楊玉民當然明白老孟不過代表老板的意志而已。老板所以這樣決策,說白了就是個損失大小的問題而已:死了,自然比癱瘓麻煩小,小伙子才二十三,賠償?shù)酵诵菽兀⊥瑯樱m報就更為關鍵了,這煤窯本來屬于推掉停業(yè)的范疇,死亡事故如果上報,井口就保不住了;而且相關的安全監(jiān)察等部門也尷尬。
民工楊玉民只好這樣無奈假設:通常那個位置干活兒的都是我,如果那天要是我下井,至少不能犯那樣的錯誤———每次楊玉民從這種走神中醒來時,都不禁往地上吐口唾沫,罵自己胡思亂想:呸!他媽的———哪有什么假設?哪有那些如果?
他們把雙喜子的尸體運到井上,在那棵馬尾松下面鋪了兩塊木板,平放在上面。老板的電話說:往城里殯儀館運尸體的車要晚一會人定了才來。他們利用那個時間把雙喜子身上臟衣服脫了,用濕毛巾擦洗了尸身,換上了小伙子上下班路上穿的干凈衣服。
雙喜子身上和臉上一樣沒有外傷,除了著地的鼻子和嘴唇略微有一點兒腫,皮膚上找不見一處擦傷的腫痕。老尚伸出食指和中指仔細按著尸體的腹部,肚子平坦松弛,里面沒有淤血。兩邊的肋骨都斷了兩根。
楊玉民說:“憋死的。”
老孟扒著雙喜子的嘴唇,細細將他牙縫里最后一點兒煤面子剔除干凈,沒有搭言。
燈光下,穿戴整齊的雙喜子在木板上躺著,遺容一點也不難看,看不出已經(jīng)死去多時,好像只是在夜色中熟睡了。
按照安排,楊玉民第二天正常來礦上,幾個人依舊擺出一切如常的樣子。接下來的一天也是那樣。
第四天天沒亮,老孟把電話打到楊玉民家里。讓他從小鎮(zhèn)直接去城里。
“去城里干啥?”老婆問。
“好像進了臺新絞車,還有別的什么設備,人少不好裝車。”
“那你正好買點……”
“咳,我哪有時間?你自己去一趟吧!”
女人見楊玉民有點煩躁,稍有一點兒詫異,卻也沒再和他計較。
楊玉民在汽車站前坐三輪車,直奔殯儀館。在這地方煤窯混時間較長的老礦工,一般誰都知道那個地方。
一般礦難死者的喪事都比老人的喪事簡短,老人故去是自然規(guī)律,是“喜喪”;礦難則是把青壯年的人一下子生抓活拿走了,這樣的喪事揪心,盡快入土為安的好。雙喜子的家遠在外地,才這樣等了好幾天。看來雙喜子的家人昨天已經(jīng)和老板達成了瞞報這起事故的協(xié)議。這類協(xié)議都是在常規(guī)的死亡撫恤金之外又給了家屬一些錢,才能封住家屬的嘴。沒聽說過哪個家屬不同意瞞報。家人沒有異議,尸體火化,就了事了。
老尚和開絞車的站在太平間的屋檐下,身后就一間屋子開著門。
“什么時候來車?”
“就來。”
“屋里是雙喜子?”
“是。”
雙喜子的尸體已經(jīng)裝進了密封的專用裝尸袋。這種袋子就是將一大塊黃色的、類似防雨衣一樣的布料對折起來,三面開口縫上一條貫通的長拉鏈。另外,兩側再縫上兩只拉手。
布袋表面的凸凹,清楚地呈現(xiàn)出小伙子身軀和四肢的輪廓。楊玉民蹲下身去,透過輕薄的布料,他甚至能分辨出雙喜子熟悉的臉。他想挪身到雙喜子的頭上尋找拉鏈,最后再看一眼小伙子的遺容。但是開絞車的拉他一把。火化車來了。
老孟先跳下車,回身又從車門里扶下一個老頭兒來。看來就是雙喜子的父親了。老頭兒深藍色的中山服衣服和布帽子還簇新簇新的,可衣帽之間卻是一張枯瘦憔悴的臉,眼睛紅紅的。雙喜子好像和楊玉民說過他父親五十來歲,可楊玉民看著卻有六十多。老頭兒昨天應該來過這個地方,看過兒子,自然也明白現(xiàn)在來這里是送兒子的尸體去火化的。但他好像一時還沒有從什么迷惑中醒悟過來,站在下車的地方,新衣服肥大邋遢,身子瘦小,臉上滿是鄉(xiāng)下老人初次置身城里那種癡呆茫然的神色。
楊玉民原以為老頭兒一定會提出來看看兒子的遺容。但老孟對老頭兒的狀態(tài)有更準確的把握。他不想啰嗦———確實,簡短干脆也好。
老孟指揮火化車對準屋門———倒車時他和幾個手下進了靈堂,車尾快把門堵上,自然把雙喜子的父親隔在了門外。
這專用的火化車就是像救護車那樣的微型面包車,不過還要小得多,也像救護車那樣后門往上一翻,就看出和駕駛室隔出這一部分很小。兩邊是坐椅,坐椅短得只能坐兩個人,兩排坐椅中間縱向固定著一只鐵皮箱,是棺材。老孟麻利地在鐵皮箱這頭一拉,拉出一副擔架來,鐵皮箱棺材成了抽屜。他們一面兩個人,抓著裝尸袋的把手把雙喜子的尸體放在擔架上。推進去,關好了抽屜。
車向前開,掉過頭,停下。
其實僅看看鐵皮棺材這段的長度,就不難看出尸體的上半身還是伸進了駕駛室。雙喜子的父親沒有搞清這個位置關系,堅持讓老孟進了駕駛室,自己和另外三人坐進局促的后廂,陪兒子走最后一程。微型面包車出了殯儀館。老頭兒從文件袋里掏出一串黃色的紙錢,紙錢外邊圓形,中間方孔,銅錢狀,用塑料細繩穿過方孔。
挨他坐的楊玉民看出他想為兒子撒“買路錢”,伸手幫他把車窗拉開。為死者最后一段陽間路拋撒“買路錢”,是一種傳統(tǒng)的農村民間習俗,大致是一種為死者指路的形式,多由死者執(zhí)幡的兒子在靈車前經(jīng)過某一路口或橋涵時,朝空中拋撒一些紙錢,喊一聲:爹,到某某地方了———您老走好啊!
這個被喪子之痛和異地城市的生疏搞得一片茫然的老頭兒,此時卻顯出了令人驚訝的、那種鄉(xiāng)下人對所干的活計蠻有把握的專注。他深藍色嗶嘰布的袖頭,被連日的眼淚鼻涕弄得淘氣孩子一樣臟污,袖口里伸出的兩只干了一輩子活兒的手,像常年在糞堆泥地上刨食的雞爪子一般枯瘦骯臟,異常靈活。每到路口橋涵都用讓人驚異的敏捷動作把紙錢撒向車窗外面。老頭兒扭身緊張注視著窗外,好像連腿邊鐵皮棺材里面的兒子都忘了。一路上恪盡職守,沒落下一處該撒買路錢的地方。殯儀館和火化車之間只有幾十里路。他以慣常的節(jié)省每次只拋出三兩張紙錢,所以當火化車出他意外地停下來時,他手里的紙錢還有一多半沒有用完。下了車,他有些疑惑地看看手里的紙錢串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楊玉民看見了老板的三菱吉普車,他沒注意到老板的車是什么時候超過火化車的。老板已經(jīng)把交費等一應手續(xù)辦完。
火化車對著火化車間屋門口一停,一名穿白大褂的魁梧火化工人立刻推著一輛專用手推車過來,等在屋門里一條橫在車間門口的長條桌案前。
大家下車,老孟把火化車掀開,拉出長抽屜,還是他們四個,抓著裝尸袋的把手,把雙喜子的尸體放在長條桌案上———雙喜子的尸體還沒有在那桌案上放穩(wěn),那名火化工已經(jīng)抓住他那側裝尸袋的兩個把手,就勢熟練地用力一甩,“撲通”沉重一聲,扔包裹一樣,把雙喜子的尸體摔到手推車上。
驀地,雙喜子的父親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鳴叫(沒人聽懂喊的什么),伸出雙臂張開手撲過來兩步———顯然他一下子從陌生的環(huán)境、器械、程序等等造成的迷惑麻木里掙脫醒悟過來了———兒子,他兒子的身軀這是真的一去不返了。可才撲過來兩步,長條案子就攔在了他腰間,身子被后面的老孟和楊玉民死死拉住,他雙手只抓到空氣,他被拉著退了幾步,然后手臂便無力地垂了下去。火化工人推著車子拐進一條走廊。
老孟和楊玉民感到老頭兒的身子不再緊張,慢慢松開了雙喜子的父親。老頭兒掩面蹲下來,發(fā)出如同使役終生、早已習慣一聲不吭的疲憊老馬偶爾的嘶啞悲鳴般的嗚咽。
他們幾個紅了眼睛,轉過身去,抹去眼角的淚水。
離開火化廠回去是坐老板的吉普車。上車前,老頭兒手里捧著裝骨灰的紅布口袋。那口袋和老頭兒的袖管粗細差不多,紅布袋上口打了結,還顯得空癟。沒有坐過一天診的行業(yè)醫(yī)生只剩下裝了半小袋的骨灰。老板說:“老哥,去給孩子挑個好點兒的骨灰盒吧。”
“不用了,臨來都說火車上不讓帶,這口袋也得藏在這個袋子里。”老頭兒感激老板的好意,騰出另一只手從衣兜里扯出一條舊的藍布家用拎兜,展示給大家看。
老板悄悄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包括老板,大家都是農民,卻從各處跑到這個原本大家誰都陌生的地方,來做這事。
老板把車停在一家酒店門口,老孟領他們三個下車。老板開車走了,不知把老頭兒送回了賓館,還是直接去了車站。反正完事了。他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進了酒店門,一樓可供婚禮慶典的富麗大堂空曠、肅靜。時間遠未到中午飯時。
一名女服務員從吧臺轉出,老孟表示要一個單間。
服務員帶他們上二樓,走過曲折的過道,進了一小間雅間。裝飾華麗,不是他們平素消費的地兒。上完菜,老孟吩咐服務員說:“忙去吧,有事我叫你。”
服務員出去時把門輕輕關好。
他們沉悶地喝酒,后來看來老孟決定不再把這厭倦的飯局繼續(xù)下去,辦完事結束算了。
他端起杯依次把每個人都讓到。大家喝了一口,撂下杯子。老孟從口袋里拿出兩只牛皮紙信封。一只撂在老尚眼前的桌子上。楊玉民在他另一側,稍遠,于是他欠起身,探臂把信封推到楊玉民面前:
“這幾天大家忙前跑后,沒少操心費力。這是老板一點心意。”
每只信封都裝得比較飽滿。老尚手指在桌子下悄悄動了一下,有些遲疑。他琢磨既然沒給開絞車的,那就是說人家和老孟一樣是自己人,會另有表示。老孟不再理他,沒人看他,他也隨著抬臉看楊玉民。
楊玉民站起來,酒臉通紅,腮肉橫起,突突跳動。站起身的同時,左手伸到后面把椅子撤開,右手抓起信封,拇指在信封中間一戳,折起信封,揣進褲子口袋。話是一句臟話,每人都聽出里面的憤恨辛酸:
“老尚那樣就對了,我這就找一個又肥又深的小姐———捅透她!”
言畢,他轉身離席出門,過道上,對面過來一個服務員剛來得及躲開身,楊玉民就擦著她肩膀出去了。
那天楊玉民一個人在一家小飯館里喝醉了。他從那家小鋪里出來時,兩腿已經(jīng)難以撐穩(wěn)身子了。誰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醉鬼。
他沿著人行道走開一段路,愈加覺得小腹?jié)M漲,停下來,手剛把腰帶卡子解到一半,身子突然踉蹌了一下,然后兩手捂著腰帶卡子朝后退去。退了三四步,要不是腰背正好靠在一株榆樹上,他就會失足掉下馬路牙子,不摔倒,起碼也得退到馬路中間才能站住,有被過往車輛撞到的危險。他背靠住榆樹樹干,把腰帶解開,穩(wěn)穩(wěn)神,朝前走幾步,掏出水具,挑釁地左右掃視,往花圃里放水。
過往的行人對他視而不見,走自己的路。不遠處一個黃背心的清潔工人也四下望了望,大約附近沒有自己的其他工友,就把腰彎下,埋頭掃街。
楊玉民的醉態(tài)很丟人現(xiàn)眼。他記得這個情節(jié),和誰也沒提過。丟人還在其次,他更不愿回顧自己的一時脆弱。事后讓楊玉民自己心里有些安慰的是:那天他實際上并沒有醉到像外表看起來那樣厲害。他雖然對小吃鋪的老板和出租車司機有些出言不遜,付錢時卻沒有忘記計算他們的找頭。回家路上,他大腿的皮膚也始終沒有忘記感知那信封沉甸甸的存在。
后來有人來楊玉民家租房子,楊玉民在清理雙喜子的雜物時,靈機一動留了心,在一個似乎是雙喜子的記賬的塑料硬殼本子上,發(fā)現(xiàn)一個電話號碼。此前,他自然不去指望在老板或者老孟那里去找這樣的號碼。盡管應該肯定是有。
他回自己屋撥了這個號碼。
電話通了,半天沒人接。楊玉民感覺自己舉聽筒的手似乎有一點兒發(fā)抖。
有人接了電話,好像是個中年女人,語氣有些遲疑:“誰呀?”
雙喜子就是借用楊玉民家的這個電話,楊玉民想對方大約想起了他家的電話號碼。他記得接電話的應該是個鄰居:“你好,我是馬雙喜的朋友,麻煩你給找一下他的父親行嗎?”
“嗯,我找找看,你過十分鐘再打過來吧。”
楊玉民沒有和雙喜子的父親提咱們曾經(jīng)見過面之類的話,他只簡單地說:我是雙喜子一個朋友,我朝雙喜子借過三千塊錢,想把錢給你。大叔,你給我個地址。
記下地址后,他就把電話掛了,別的啥也沒說。
作者簡介:
申長榮,男,1970年生,黑龍江賓縣人,現(xiàn)居吉林琿春,礦工。2007年開始發(fā)表散文作品,這是作者首次發(fā)表小說。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