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表哥的養雞場,看表哥養雞。
雞比人精神。滿面紅光,圓睜的雙目,連眨都不眨一下,時刻保持著高度警惕。表哥給雞撒飼料,見我興致蠻高的,招呼我來試試。
我在撒飼料時,有了發現。飼料被染得紅紅的,拌上了一種紅色的顏料。干嘛?給雞美容?
表哥笑著搖頭否認,說這樣可以讓蛋黃的顏色變成紅色,營養成分不變,但紅色的蛋黃招人喜歡,這種雞蛋到市場好賣,且能賣個好價錢。
可嘆,雞如此警惕,最終還是被人上下其手,在蛋上做了手腳。做雞本來就悲哀,被囚在圈中,供人宰殺。奉獻肉體前,還在不斷地奉獻雞蛋。現在連痛痛快快地下個蛋的自由都被剝奪。蛋黃的顏色,竟由人來主宰。人類對禽類的事務未免也插手太多。
作為一只被雞下下來的蛋,它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形狀和顏色,自然地擁有先天的稟賦,這是造物主賦予的權利,也是自然天性的組成部分。連蛋黃的顏色都由不得自己,這蛋還叫什么蛋?脆弱的蛋、孤立的蛋,還不能抗爭。不然,其結果不外有二:其一,雞飛蛋打;其二,以卵擊石。
由此想到做人,為了適應這個社會,身處底層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不得不時時處處改變自己,以求被群體接納。一個在單位工作十幾二十年的人,回想自己當初到這個單位的情形,恍如隔世,覺得那個自己簡直不是自己。那個正直、善良、朝氣蓬勃、嫉惡如仇、敢說敢做的小伙子,無論如何,在今天這個自私、圓滑、瑣碎卑微、精明世故、虛如委蛇的人的身上找不到影子。社會的顏料已經改變了他最初的顏色。
思維是人的核心,相當于雞蛋的蛋黃。《一封致加西亞的信》曾在社會受到普遍歡迎。其實,這本書的目的,就是要由內而外徹底改變一個人,從心靈開始改變顏色,進而把人異化為只會執行命令的機器。“洗腦”、“改變人的思維”這些詞,被社會堂而皇之地推崇,為追逐“效益”和“利潤”,那些處于底層的、被管理的人們,如何能堅守自己的個性、把握自己的命運?
當一切都納入技術的視野,海德格爾曾擔憂,技術時代,人如何做人,因為世界的核心首先改變了顏色。當人們在萊茵河上建造發電站時,海德格爾憂心重重,因為如此一來,萊茵河就成了發電站的一個部分,它的自然意義就會被部分消解。在現代技術的演進和社會的嬗變過程中,人的個性差別與原本意義也將日趨式微、步步消解。
對此,周國平先生論道,人和自然兩方面都喪失了自身的本質,如同里爾克在一封信中所說,事物成了“虛假的事物”,人的生活只剩下了“生活的假象”。一個人,如何能做到不改初衷?在誘惑中、在碰壁時、在趨利思維里,在精明的盤算中,原本的顏色已不知不覺、一點點更改。
擁有一顆原生態的心,極為不易。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就像那只脆弱的、孤立的蛋,但如果想追尋做人的完整意義,就必須保有一顆原生態的心。捍衛我們的“蛋黃”原色,須時時拒絕世俗的社會用功利的顏料實用主義地涂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