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化”之類,都是現在的說法。上世紀三十年代爭論“京派”與“海派”時,沒這個說法。但魯迅當年定義北京“多官”,有“幫閑”的一路人,上海“近商”,有“幫忙”的一路人,說得很精辟,但這是一種非常概括的定義。京滬兩地,至今還是官與商的區別,只是形態、原因,和魯迅時代不同罷了。
我們暫且不說“城市”,單說文化。比如我們常說香港是文化沙漠,可是這個沙漠可以訂到世界各國的書。再比如香港的大學已經能對內地大學構成挑戰。香港電影文化異常發達.在亞洲僅次于印度和東京。
我相信有很多種“文化”的定義。片面地說,是否包括以下內容:這個城市有多少文化活動?多少展覽、出版物、演出?和外地、外國有多少文化交流?有多少大學、文化人、知識精英?
解放后所有城市的生活形態被統轄劃一了。用什么辦法劃一呢?實行糧票制度,取消私營商業,嚴格管理戶籍,這一弄,食文化沒落了,生意不能做了,人群內在的活力僵滯了,被管死了。文藝也是這樣。全國聽同樣的廣播,同樣的節目。到“文革”剩幾個樣板戲,幾部電影。同時,許許多多傳統習俗,包括地方戲,都被禁止了,廢除了,直到被遺忘。
假如今天我們的城市還有差異,我愿意說那是“城市性格”,不見得是“城市文化”。經過半個多世紀革命,我看不出現在有什么真正的“成都文化”、“北京文化”、“天津文化”……總之,沒有一座城市的文化形態還能和它自己的歷史發生呼應,找到銜接。殘存的那點小差異只能是城市性格,性格來自草根。知識精英構成的城市文化早給滅掉了,不可能了。東北二人轉走穴,長沙鬧“超女”大賽,成都人喜歡喝茶打麻將,都是草根,是市民鬧成的局面和特色,跟知識分子沒關系。
再譬如文學。六十年代前有名氣的文學家大多在民國成氣候,老舍京派,張愛玲海派。1949年到1966年只有十七年。還不足以成長一個可觀的文學群體。“文革”十年沒有文學。八十年代后出現京滬作家群,四川作家群,陜西作家群,出現一點小差異,但那是故事或主題的差異,論語言的美學,論文學觀,和沈從文與湘西的關系,魯迅與紹興的關系,蕭紅與東北的關系,張愛玲與上海的關系,到底不一樣。
1974年我第一次來北京,和上海完全不同。第一,北京很土;第二。很大氣,它是帝都,是古城;第三,北京是新中國的準政治中心,完全被軍事化、鄉村化。沒有餐館,沒有商場,沒有任何娛樂,馬路上還走馬車和驢車,街邊到處堆著大白菜。
從美國回來后,我發現另一個北京起來了,用我的說法,就是“燈下黑”:全國最大膽的事情,最大膽的人群,都在北京。但北京更土了,因為北京洋起來,就像一個農民,他穿農民的衣服你不會覺得他土,他一打扮,換上西裝領帶,那土勁兒就出來了,但失去了質樸。也不再生猛,只是亂糟糟。北京的城市景觀、城市管理,都不如上海,但上海跟我小時候那個上海比,那個殘存殖民景觀的上海比,也變土了。從前上海的部分區域寧靜幽雅,真像巴黎,像倫敦,現在上海像香港,三流的香港,但和北京比。還是洋。上海人的根性是崇洋的,對西方進來的事物非常敏感。
紐約被認為是世界第一大都會。有一度連歐洲人都承認紐約是當今世界文化中心。北京、上海拼命現代化,要變成世界性大都會,很自然地,京滬會參照歐美大都會。二戰前巴黎被認為是十九世紀以來最榮耀的大都會,二戰后紐約取代巴黎。當然其他城市仍然很厲害,倫敦、羅馬、柏林、東京。中國目前的大都會是“發展中”大都會,還在過程中。問題是,為什么北京、上海要向紐約看齊,為什么?
在北京,可能你走不了幾十步遠,就會經歷不同的時空,比如這是明朝的,隔不遠就是很現代的。在很短的時間里,跨度是很大的。在這種短暫的交替中,人們悠然自得,很坦然地承認這種存在,因為它天天就在身邊。有時又會感覺到很多東西的流逝。北京現在發展得這么快,這種歷史和現實的沖突,束縛和自由的沖突,包括人對信息的需要和對信息的憤慨,所有這些東西在城市里都更為明顯。
這是一種嚴重的“文化時差”,它會延續很久很久,在北京可能會特別久。為什么?很簡單,三十多年前尼克松帶著美國人進入北京時,這里還是一個半工業化的、前現代的中古城市。它是紅色中國的首都,但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都市。1974年的北京距今三十二年,簡直像古代。改革開放啟動了,北京其實沒有準備好,甚至沒有意識到將變成一個后現代大都市,今天。你瞧,這個大都市忽然出現了。
中國的一切都沒有充分現代化,就忽然進入后現代了。所謂“后現代”,就是說西方后現代城市——至少在硬體上一所能有的一切,北京都有了。奧運會場館、CCTV大樓、大歌劇院、高速公路、車文化、電子信息、時尚業、消費文化、越來越多的自領……忽然降臨了,這一切發生才不過十幾年啊!八十年代的北京景觀和生活形態其實和“文革”時期差不多。大家還沒明白過來,忽然,北京變成一個后現代城市——人群還是一樣的人群,你想啊,人群變幻的速度不會跟城市變化那么快。這種沖突就是:一個胡同老大媽,她的孫子夜里非要鬧著去酒吧!鬧著在家里裝寬帶!可是你走進他家,還是半鄉村的陳設,還有七十年代老北京在咳嗽,蹲在院兒里曬太陽。城市是欲望的淵藪。新的欲望、舊的習俗,必定沖突。你看看北京的堵車!現代化程度越高,速度越快,信息越猛烈,反差就越大,北京正是這樣的城市。
在計劃經濟時代,北京住滿了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的都市人群,這個人群在六十年代末大面積鄉村化,都市青少年、大學生、技術人員不斷被送到鄉村,送到落后地區,七十年代末他們流回城市,成為多余的人,可是到九十年代,他們的孩子長大了,變成第一代現代都市青年,但和發達國家不一樣。這代城市青年的最高理想一是當公務員,一是當白領。同時,另一個巨大的人群在塑造城市,就是鄉村涌來的農民工。這時,城市結構和欲望變得非常分裂。倫敦、巴黎、紐約,也有移民群體,但主體人口是成熟的現代公民,絕對被啟蒙過,這樣的人群和這樣的都市彼此選擇,彼此塑造。北京上海沒選擇,它要忽然承受不同人口結構的掰扯和裂痕,它可能在重演歐洲城市十八、十九世紀工業化現代化過程,但是更被動,因為這過程是突然發生的,誰也不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么歷史代價。
中國今天所做的事情,世界上沒哪個國家能做到。比如青藏鐵路、三峽工程,中國愣是做到了。全世界沒有人能定義中國今天的都市文化,太偉大了,太奇怪了,沒有國家發生過。所以“城市文化”你說它沒有?不對的,它有了。誰見過上海北京這樣僅僅二十年就堆滿摩天大樓?布滿高速公路?那是都市文化嗎?你不能說不是。照國外指標,硬件、規模都有了,可是你往深里看它的品質,太粗糙了,全是急就章,到處布滿文法句法的嚴重錯誤,可是文章已經寫好了,改都沒法改。
我個人與城市文化的沖突可能早一些,二十多年前我把自己扔到紐約,整個失落,處處是文化障礙,文化休克,很久才調整過來。可我一個人好調整啊,一座城市,上千萬人,你怎么調整?且得調整呢。你走進千家萬戶,爺爺、父親、小孩,生活在一個空間里,可是三種價值觀,三種生活方式,你怎么調整?
目前布滿中國的確實是新型的城市,新型的文化。沒得選擇了。我們不能說過去的才是好的。眼下一切都是所謂“文化”,但那叫做什么文化呢?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