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貴州的儺戲面具,前些年我寫過兩篇文章,一篇《罕見的屯堡景觀》,在《新民晚報》的“十日談”上連載,其中專門有一節,寫的是“儺戲面具”。晚報上登出以后,有人對此有興趣,紛紛向我打聽究竟。我也感覺意猶未盡,于是又寫了一篇《地戲的臉子和面具》,登在《解放日報》上,文章發出來,配了三張面具的照片。大約是讀到的人多了,紛紛說我收藏了幾個價值不菲的面具,甚至有人愿出高價來買。于是我告訴來者,這面具不過是我插隊落戶的故鄉農人們送我留作紀念的,并不值很多錢。只因為照片拍得好,讓人一眼看出,這是真正一刀一刀刻出來的,要說價值,它的價值也正是在這里。

啥子?面具難道還有其他的價值?
不錯,面具和貴州安順民間的跳地戲有關;而地戲,又和伴隨我們中華民族數千年以來的民間儺儀有關,故而地戲也被稱作儺戲。儺戲、儺儀,就不僅僅局限于貴州安順了。說小一點,貴州各地自古以來就有,說大一點,在大江南北,在世界各地,都有戴上面具表演的民間歌舞,非洲有,亞洲有,我就在日本北上川見過類似的表演。
隨著旅游的開發,特別是屯堡文化景觀在新世紀以來成了熱門的旅游景點,地戲的面具也被廣泛地介紹出去。如果你恰好去過屯堡,見識過那里恰似江南一帶的建筑風格,熱心的導游還會告訴你屯堡文化被發現的過程,以及那里的屯堡人至今仍穿著六百年前我們明朝老祖宗穿的服飾。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一切被發現的過程和細節,亦很少有人提及最初認識到地戲面具的藝術價值的學者沈福馨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由一個知青直接調進貴州省文聯當專業作家。沈福馨則是由于他出色的繪畫才華,調進省文聯來的。我在作協,他在美協,只要在走廊上路過,就能看到他在美協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畫畫。他比我年長一歲,出生于1948年,就讀貴州大學,他讀的是歷史。畢業后他在011系統的山溝工廠里當子弟學校老師,正是在這段日子里,在廠里組織的神劍文學藝術學會中,他嶄露了繪畫方面的才華。特別是以貴州山水為題材的《赤水河長卷》,引得業內的專家們一片贊譽之聲。
那個年頭的知識分子待遇,不比現在,我記得他初來貴陽時,和我初進貴陽一樣,棲身在小屋里,埋頭作畫,潛心學問。
在調進美協之前,他已借調到文聯來工作了。記得是1983年的夏季,全國第一屆民間美術學術討論會要在貴陽召開,為開好這個會議,同時也為這個難得在貴州召開的會議上體現貴州的水平,當時的美協主席侗族畫家楊長槐約請沈福馨寫一篇論文。
沈福馨答應了下來,經過一番思索,慎重考慮,沈福馨決定回他的故鄉安順去,他記得,在西秀區,就有獨特的東西,那就是地戲。
寫地戲,把它作為科研課題,沈福馨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安順是地戲之鄉,他是土生土長的安順人,不但對地戲不陌生,而且易于和當地的民間藝人溝通。地戲淵源流長,他是學歷史的,能把來龍去脈講清楚,特別是明朝開國之初朱元璋為征服元朝殘余梁王那段歷史,和貴州這塊土地的關系。地戲的面具屬于美術創作的一部分,他本來就喜歡畫畫,更能理得清晰。只不過,從六十年代“四清”抓階級斗爭開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這個被當地老百姓叫做“跳神”的地戲,基本處于被“封殺”的狀態。
沈福馨覺得能寫,于是他便趁星期天、休息日騎自行車到鄉下去搞調查。
不下去只曉得個大概,一下去他真是大大開了眼界。原來云峰八寨竟然保存得這么完整,原來這里就是六百年前明朝征南大軍屯駐的核心區,方圓十一平方公里的青山綠水之間,一個個村寨分布有序,疏密得當。既能各自為戰,又可彼此呼應支援。每個寨子都有寨墻、碉樓,石頭外墻包裹著江南民居風格的四合院鱗次櫛比,巷巷相通、戶戶相連,既宜人居又利巷戰。云山屯、本寨、周官屯、九溪、蔡官、東屯、西屯,沈福馨一個個村寨看過來,他品味著,考察著,體會著,把地戲和六百年前那段歷史結合起來思考,把眼前的民風民俗和漫長的家族史結合起來思考,他走遍了安順一帶的山山水水,訪問民間雕匠,采訪地戲演員。原來地戲還有風格流派,原來光安順這一片就有350多堂地將軍、書生、丑角、道人……真個是面具的世界。特別是黃炳榮雕的那一面李世民臉子,頭盔上的18條側龍栩栩如生地盤繞著正龍,細膩精致,惟妙惟肖,細微處玲瓏剔透,反映隋唐時代十八家反王歸一統的民間演義,這哪里僅僅是一面臉子,這面具上反映的是歷史,是民俗,是歷代百姓的善惡觀念,一句話,是中華文化的寶貴資源。這一面臉子已由沈福馨收藏,成為面具中的寶物,曾有人試圖以重金購買,沈福馨婉辭了。雕這面臉子的黃炳榮老人已經作古,這面臉子就成了稀世珍品。
多方考察,潛心研究,分析比較,翻查典籍,沈福馨寫出了《安順地戲和地戲臉子》的論文,對地戲的淵源、發展、演變,對地戲與古代儺戲的關系,分布地區,制作工藝、種類,從歷史和繪畫及民俗的角度,一一作了闡述,首次提出它是“戲劇活化石”的觀點,并認定它是明朝朱元璋“調北征南”時代的產物。
他的論文在全國性的學術會議上引起了轟動,安順掀起了地戲熱。當然,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同時使得有了飽飯吃的農民們也有了祈愿的強烈愿望。一時間,文人們讀地戲,貴陽城里講地戲,我們工作的省文聯各個協會,也都在說地戲。有外來的客人,外省來的也好,外國來的也好,陪同他們去看一堂地戲演出,也像必到黃果樹瀑布游一番那樣,成了必有的安排。
地戲的名聲傳出去了。
地戲的面具出現在旅游景點,成了人們喜歡的紀念品。
在一個法籍貴陽人的聯絡之下,安順地戲飄洋過海,先是到法國,繼而是比利時、西班牙去作演出,均引起了轟動和報道。沈福馨帶隊的地戲轟動歐洲,古樸的文化煥發了神采,國內外文化界都在重新估量它的文化價值。
1988年,沈福馨應世界面具戲劇學術研討會之邀,赴倫敦大學作《貴州儺戲和儺戲面具》學術報告。
1993年,安順地戲又去臺灣演出,轟動臺島。
貴州的文化人都曉得,地戲的發掘和為當代人所知,是和沈福馨的努力分不開的。但是,千萬別以為沈福馨是一個地戲專家。他是地戲專家,更是畫家。在發掘、整理、拯救、宣傳地戲的同時,沈福馨不忘他的繪畫創作。到了貴州,提起沈福馨,人家首先會告訴你他是一位畫家,是《貴州美術》的執行副主編。這些年里,他的山水畫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人們說他善于畫多樹的山,在墨底上鋪陳石青石綠,郁郁蔥蔥中透露著蓬勃生機,那樹藤、樹根、樹皮,引得賞者忍不住想伸手去探摸一下;人們說他長于畫石,用獨創的手法表現飽經風雨的山石,斑駁中使人產生愛憐之美,自顯潤色;人們說他尤擅畫水,或如飛珠濺玉,或似奔騰急瀉,或成涓涓細流,或曰氣勢磅礴,真正得造化之神韻。我讀過沈福馨的上百幅畫作,也讀過好些篇貴州作家、美術評論家的畫評。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沈福馨的畫是唯有生活在貴州這塊土地上的畫家畫出來的畫。他畫的箐林,畫的石頭系列,甚至畫的《長江三峽長卷》《臺灣魯閣幽峽》長卷,仍帶著貴州的印記,貴州的風格。愿沈福馨在他不懈的追求中,躍上藝術的更高峰,真正成為一個崛起在貴州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