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想一個情境:暮色里,鬧市邊緣某個僻靜小飯館,一張小小八仙桌上,一只被煙熏得黑不溜秋的泥爐子,炭火燒得正旺。一只同樣被熏得烏油油的小鐵鍋架在炭火上,里面盛滿肉、豆腐、年糕、千張、大蔥、花椒、辣椒,正被煨得亂成一團。紅而渾的油水咕嘟咕嘟沸騰著,冒著細密的小泡,泛起復而破滅,破滅復而泛起。要人命的濃香裊裊地在屋里漫溢開來,并從塑料門簾子的縫隙鉆出門外。田野間,此時正飛著鵝毛大雪……這,該是何等難以抗拒的誘惑?而恰好,三五資深老饕此時撥簾突入。但見他們目光如炬,徑奔火鍋,不問朱雀玄武,只管團團圍坐,屁股未穩而長箸已出,啖肉復呷酒,呷酒復啖肉。一忽兒,熱烈的油汗就從眉頭層層滲出。這,又該是何等痛快的食事!
火鍋是極其平民化的美食,即使現在連高官巨賈也對它情有獨鐘,但我仍然相信,火鍋身上烙著草根的胎記,它是應草根之運而生的。我還一直相信,火鍋是窮人兼懶人還兼聰明人的一項惠澤千秋的發明。因為非窮懶,不會把零碎食物原料一鍋燉,非聰明,不能調出那么可口的味道。
物質匱乏的年代,我們老家那旮旯,火鍋是冬天餐桌上最經濟實惠又最受歡迎的一道菜。那時候,其實也不過是二三十年前,山區農村還很窮,吃肉除非過年,打牙祭則靠火鍋。那火鍋說起來真沒什么內容,不過是煨白菜幫子,煨白蘿卜,腌菜煨豆腐。但一家人屁股底下各坐一暖桶,圍著桌子吃火鍋的場面,實在溫馨得叫人難忘。現在想來,那一只只“滾跳跳”的火鍋里,煨的其實是草根家庭最簡單又最真切的幸福。
火鍋早已風靡全世界,名目可謂五花八門。在中國,最著名的自然是重慶火鍋。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就開有真真假假上百個重慶火鍋店。但重慶火鍋的過分辛辣,于胃并不相宜。于是“腌菜豆腐火鍋”重新以懷舊的名義,堂而皇之地進駐大小飯店。這種頗有地域特色的火鍋,堪稱素火鍋之王:腌得黃澄澄的碎菜葉又酸又甜,煨得像蜂窩的豆腐又軟又香,再加點兒朝天椒,不管是佐飯還是下酒,都別有一番好滋味。無論是“50前”還是“90后”,無論是型男索女還是販夫走卒,都奉之為火鍋經典。而我等草根老饕,更是百饕不厭。
北地的冬天總是來得早而去得遲。長冬漫漫,冷是一個高度持續性的動詞。對于老饕而言,最有效抵御陰風苦雨的,不是羽絨服或狐皮大氅,而是炭火小爐上一只咕嘟嘟的小火鍋。老饕們抗寒的理論依據就是,征服冬天首先要征服胃,征服胃則以火鍋為上。所以說,冬天是用來煨的。
李武//摘自2007年12月1日《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