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向往西藏的神秘和圣潔,詩人李拜天曾專程前往拉薩。從溫暖潮濕的盆地走向雪域高原,這次充滿氣候差異的旅行本身就可以視為一次遠離。然而。對于一段人生而言。遠離或許是必不可少的;盡管,四川一直是一塊風景優美的土地。由此聯想到許多詩人,均在一定程度上通過游歷激發自己“行吟的靈感”,詩人的行為并不缺少所謂詩學意義上的傳承性。但是,李拜天畢竟是“70后”的一代詩人,他的寫作應當符合時代歷史向復雜經驗轉換的軌跡,于是,他的遠離就很容易體現為某種代際意義上的“個人性”。
一、遠離和返回之間的“結構”
遠離和返回之間能否構成一種“結構”?當漂泊的一代成為與生俱來的“鏡片”。“70后”一代詩人既沒有徹底告別鄉土中國,也同樣不拒絕當代生活可以帶來的娛樂化和片斷式的存在狀態,是以。他們注定要具有一種若即若離的人生。當詩人在《春天抵達拉薩》時寫出——
剛剛落成不久的拉薩火車站
如一位秀氣的女子,癡情地在鐵軌的盡頭翹首而望
我心跳加速,幸福涌動并開始缺氧,高原反應
如掛在雪域之上的太陽,馬上就要降落
砸向下午五點,迫使春天抵達
幫我抬大包小包的行李、興奮和向往
其愉悅的心情自然可想而知。神山圣水會讓旅途的疲勞一掃而光,在“無數個朝圣者向著布達拉宮,向著大昭寺、小昭寺”,詩人只是平凡的一個。他當然會在虔誠的朝拜中成為一個朝圣者,不過,以忙里偷閑的方式進行一次朝圣,與其說是身體意義的,不如說是內心的朝圣——布達拉宮、大昭寺,還有倉央嘉措的情歌,這次遠離會為詩人帶來多少恒久的意義?
或許,只有在閱讀組詩《被地圖流放的故鄉》時,才能看到遠離和返回之間的距離。如果說海德格爾闡釋荷爾德林《返鄉——致親人》一詩時,揭示的“最忠誠的情感”與一種“夢寐以求”的歡樂精神狀態有關,因為“故鄉眾所周知的事物以及它們的質樸關系所具有的柔和魅力就在眼前”,那么,在詩人行吟途中的故鄉,卻是流落在地圖之外的——
漫長的漂泊和尋找,經歷盡了
城市的奢侈、繁華、發達,外鄉的角落,
沒有一片家的磚瓦和葉落歸根的須
累了、愁了、思念了、想家了
我只好買一份新版的地圖來尋找和凝視
我迷失在新買的地圖里
雙手捧著、鋪在地上、掛在墻上
目光都無法走出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
那些工工整整的印刷字體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和地名
顯然地,“遠方那個牽腸掛肚的破落,但親切的村莊”,已經在隔越時空中成為一種縹緲之物,地圖之大讓“字跡密密麻麻竟沒有關于您的只字片語/那么一大張紙的地盤上竟沒有您立錐之地”,這既是一種實寫,也是一種虛擬——但在“是無意疏漏還是您太不顯眼而故意被遺忘/難道故鄉,您也流落到地圖的盡頭了么?要不然/為什么在地圖上無法找到?故鄉/你若也流落了,即使是整日的懷抱地圖/又讓我去哪里尋找”的句子中,人們可以讀出“知微見著”或曰“以小見大”魅力——想來,詩人已經自我流放許久。他需要或者此刻能夠進行的只能是精神返鄉,這種心情在朝圣時情感的輝映下呈現出不可言說的滋味。
在旅人的途中,回憶故鄉的風物是丈量溫馨的審美距離。詩人回憶故鄉的親人,一草一木,還有父母的嘮叨與叮嚀,但人們似乎會更看重他記憶中故鄉的色調——
北中原慢慢睡去,遠方的村莊注定
寒冷,如那年冬天
那件多年前的舊棉被
在木質板床上安靜或失眠
回憶漸漸模糊成田野的一叢野草
在北中原的邊緣
清明的邊緣臘月的邊緣沉默
——《北中原的村莊》
夜晚會“把無數的鄉愁拉長”,但這樣的影蹤明亮而凄清。在歲月的延展中,逐漸蒼老的除了詩人的肉體,還有存在腦海中同時也是現實中的故鄉容顏。無論是現代化的進程。還是源于滄海桑田的物是人非,地名可以被修改,記憶可以被拆解,而承受者的靈魂卻在浮現變遷為廢墟的那一刻達到一種刻骨銘心的高度——
落魄的地名的命運
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涂改
如一陣風吹過
紙片被輕輕刮起
命運灰塵般隨處散落
——《被拆除的地名》
在抵達與拆除之間,一股悲涼勢必將油然而生,而這種憂傷的情緒,也勢必將成為詩人朝圣途中揮之不去的情感底蘊。
二、負載的視點
無論遠離或是返回,抵達的目的使李拜天的詩歌具有負載的視點。為此。筆者十分看重他詩歌中的火車意象。在《列車搖搖晃晃駛往童年》一詩中
穿過熙熙攘攘的樹木、野草和秋天
列車搖搖晃晃駛往童年
時間和現實的影子越來越渺小
城市和喧囂越來越遙遠
窗外的風聲撫摩著列車的背部
夢沿著長長的鐵軌奔跑著
輕微的鼾聲伴著早晨的太陽
在天邊冉冉升起
童年越來越近,仿佛一伸手
就能摘到,生長在童話里的野花
一伸手,草叢中的蝴蝶
就會輕盈地飛來
就是一次返回的經歷。火車可以使時空變得無足輕重,雖然這是一次搖搖晃晃的旅途,但在夢境隨著鐵軌延伸的過程中,即將迎來的是早晨的太陽以及童年的目的地。這或許再次印證了回憶是溫馨的信條。因為隨手可及已然決定了目的地將在陽光中出現。而事實上,童年在這里當然只能指代一種心境,它輕盈地飛來,像美麗的童話與蝴蝶,在這樣的情境下,詩人變得樂不可支。
與返回相比,“遠離”依靠列車或許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與不可靠性。畢竟,遠行是不確定的,但遠離的歷史將見證命運的全部和尋夢者的勇氣:在“列車,駛進了大霧,眼睛更明亮了,雖然打開,你,兩盞明亮的眼睛/自己也看不清自己,更看不到遠方,但心靈的遠方,你時刻看得清清楚楚”的鋪墊下——
列車在大霧里疾駛,卷起的風聲栗栗
又一場情感的海嘯,發生在所難免
你,呼嘯著向前奔去
沿著鐵軌癡情、堅定的信念
向著大霧淹沒的遠方狂奔
——《霧淹沒了遠方,而列車在狂奔》
正說明一種堅定的執著。對鐵軌的癡情使托爾斯泰時代新奇之意象,即火車一直保持著長久的生命力——一道堅定、正直、不能發生形變的軌道,使行進的車輪可以和一切追求不謀而合,即使大霧淹沒了視線。但被擬人之后的火車依然呼嘯向前,而被負載的視點正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遠方。
可以想象的是,在穿行的途中會看到許多。作為一種屬于生命同時也是屬于情感的氣息,火車上的激情還包含著自我的心境。“列車駛過原野,深秋邊緣的野草/開始泛黃了,接著,開始孤獨,一排排,一列列的嘆息/在風中搖曳,/秋天的車輪碾過寂寞,鐵軌變得更漫長了/泛黃的野草/輕輕搖動泛黃的泥土,一地秋意,頃刻,散落”(《深秋吹過原野》),在詩人李拜天的詩中。總會體驗到一種淡淡的惆悵,秋天、冬天還有無盡的暗夜總在他的筆下無意識地流淌:《憂傷的燈火》、《我所經歷的冬天》、《夜晚》等,都體現了這一特點。“夜色如粘稠的原油無休止地泄露,時空越來越暗/我放棄游動,我知道我無法/浮出這無邊無際夜色,我只有等待,死亡或重生,遙不可及”(《深不見底的夜晚》),在暗夜里,隱藏著潛滋暗長的一切,它們以隱蔽的方式存在,模糊著現實的界限。
三、隱秘的低處
既然黑夜會帶來隱秘,隱秘也必將存在于黑夜之中——
喧囂隱秘于更大的喧囂里
還有什么不能隱秘
大隱隱于市,隱秘于內心的靜
衣服遮著白天
被子蓋著夜晚
隱秘隱秘于隱秘
風隱秘于更大的風里
還有什么不能隱秘
黃沙隱于大漠,隱秘于戈壁
落日撒滿陰影
炊煙飄滿天空
隱秘縱情于隱秘
——《隱秘》
隱蔽就很容易在夜晚的結合中呈現出“自為”的意義。隱秘是將一切光線掩蓋后的結果,這使得一切關于隱秘的事情都是一種陪襯的結果。在遠離、返回、負載的視點中,隱秘是相對的。也是詩人癡迷之物。不過,既然指向自我和隱秘本身的隱秘都無法昭然若揭,所以,隱秘需要的是在暗處承擔一種限度。
詩人李拜天曾經寫過一組名為《生活,在低處》的詩。那里有蕓蕓眾生之相,也有世紀初詩壇一度流行的“底層寫作”。《屠夫生活》、《縫紉鋪》、《饅頭鋪》、《揀垃圾的老人》、《流動攤販》、《舊書攤》,都是在“低處”生活的寫照,同時,如果從某種權利的角度上講,這也是一種因為過于繁多而顯得隱秘的現象。一般而言,“底層寫作”所包容的人文關懷,在其蜂擁而至之后,已成為評論者眼中近乎枯竭的詞語。于是,很多人從歷史的角度找尋這一詞語的源頭以及何時出現,其目的是證明早已有之和不必泛濫成災。當然,這是當代批評界和某種慣性邏輯的歷史化結果。事實上,即使是歷史循環論,也需要看待其今天化的視野以及如何揚棄前代之真偽。在這一邏輯下,“低處”的隱秘就變成了另一次講述,即使那位“揀垃圾的老人”“一邊咀嚼著貧困、歧視和冷眼/孤單地穿行在繁華的邊緣,踽踽而行”(《揀垃圾的老人》)。
詩人李拜天已經不止一次在詩歌中傳達其憂郁的色調,即使朝圣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詩意的排遣。在寒冷的冬天,在“虛幻之門站在遠方的/黑色里,靜悄悄的/夜幕,沉重的拉也拉不開,推也推不動”(《夜晚,夢及其他》)的氛圍里,什么都會有低沉的色調,由此產生的隱秘的眼光,是詩人李拜天詩歌傳達經驗的重要方式。在告別“底層寫作”的誤讀之后,重新看待這種融合現實主義以及政治文化色彩的東西,絕非僅僅源自一種悲天憫人的情調。“底層寫作”之所以能夠不脛而走,還在于其包含了諸多現代的經驗,不可重復的經驗。在《由于劇痛,魚不停地擺動著尾巴》中,那條不停擺動尾巴的魚之疼痛是廣義性的,因此,它最終換來了詩人客觀解剖的眼光——
池塘在傾斜的傍晚綻放,
波光漸次展開
岸邊的野花和草叢
伴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在秋風中陶醉
魚鷹劃過天空,受傷的夕陽流出的
血色染紅了水面
由于劇痛,魚不停地擺動著尾巴
水淹沒,漫無目的的掙扎
卻被敘述成悠閑的姿態
在強弱對比之后,什么是詩歌可以帶給讀者的啟示或日魅力?那種“悠閑的姿態”是敘述者的事情,但這一切都發生在美麗、成熟而又不失愜意的秋天。是借助秋天的氛圍再現諾思羅普·弗萊筆下的“悲劇虛構型模式”嗎?看來。在這個同樣隱蔽、低處的池塘邊,發生的一切都屬于觀察者的,然而無論是平凡,還是深刻,又最終屬于生活的敘述。
為了能夠從隱秘中發現隱秘,詩人曾進入核桃尋找秋天的痕跡——
這種落葉的喬木
葉子,之所以要從春天里長出來
就是為了秋天
能從高空落下么?
為了獲取真相,我
砸開核桃堅硬的外殼
在裸露的核仁里
試圖尋找落葉事件的內幕
——《核桃》
然而,正如詩人接下來的一首詩寫到《載滿歡樂的船已經遠去》,在無盡的夜空,所謂隱秘或許只是一個人的宿命,同時,也許只是一聲寧靜的輕噓。
至此,在詩人以“遠離,返回”構建的圖景中,一塊略帶傷感的鏡片大致照射出屬于一個詩人的世界。如果進一步聯系詩人的《古代羅帕》、《古代客棧》這樣的作品,追尋和朝圣或許同樣來自一種古意。不過,在“從成冊的過去里,把那張泛黃的記憶取出/時間和我跳進跳出/就是跳不出某個永恒的時刻”(《回憶是一張發黃的照片》)的詩句中,人們似乎可以領略“越是泛黃的慘重,或許,越能說明那時的我越是年輕”的深度,因此,在“遠離/返回”之間,李拜天的詩歌或許就在于仔細尋覓中可以抵達的時空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