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一個人可以在另一個人的記憶中活多久?

小時候，爸爸常帶我們出去玩，爬山、逮蛐蛐、捉青蛙……爸爸留給我的所有記憶都涂滿了快樂的色彩，直到今天，我還那么深地愛著自然，愛著自然中的清新氣息。這是爸爸給我的一生的財富。

在三姐弟中，爸爸是最疼我的，這可能跟我比較謙讓有關系。還記得我四五歲的時候，鄰居奶奶送我一個布娃娃。很漂亮，我很喜歡，但回到家卻被姐姐要去了，我很難過。爸爸連夜給我縫制了一個新的娃娃。說謙讓的孩子是不應該吃虧的。

上小學四五年級那會兒，流行機器織的毛衣，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樣，幻想著穿上后的美麗，但按照家里的慣例，我應該是穿姐姐小了的衣服。所以，盡管喜歡得不得了，但還是不敢有奢望。爸爸看在眼里，拿出十元錢給我買了一件，我興奮了好長時間，也穿了很多年。十元錢，在今天幾乎是微不足道的。但卻是當時爸爸一個月三分之一的工資。

后來中考的時候，對于上高中還是讀中專我是有些猶豫的，爸爸一直堅持讓我上高中，他說我這輩子一定要做學問，因為我比較冒失，做工人是不安全的，所以在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后，他堅持讓我復讀。他說我一定會考上。

高中的日子很艱苦，晚上常常看著書就睡著了，每次，爸爸都不忍心叫醒我，而是把我抱起來，輕輕地放在床上，幫我蓋好被子才離開。其實，爸爸剛抱我的時候，我就醒了，但我還是假裝睡著，我喜歡爸爸的懷抱，喜歡爸爸寬厚懷抱中的那種安全和溫暖。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報到的那天，爸爸去學校送我，到了宿舍，看到我的名字在上鋪，爸爸轉身就出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根竹棍，他爬上去，用竹棍把上鋪的欄桿加高，他說我從沒睡過上鋪，怕我睡著掉下來。爸爸很高，又胖，在上面很吃力，望著他的樣子，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

爸爸是我這一生中最疼愛我的人。也是我最依戀的人，所以，爸爸的突然離去，也幾乎使我的整個世界坍塌。

十年前的今天，爸爸沒有任何預兆的猝然離開，把我們重重地拋在了淚海里，猝不及防的悲痛讓一家人很長很長時間難以走出，好像葬禮只是一個預設的演習，演習結束后，爸爸還會回來。

生活中不是電影，沒有預設，沒有演習，發生過就是真實的。爸爸走了，不是我在極度悲痛中出現過的幻覺：他只是沉睡了，他會在沉睡幾天后醒來，甚至，殯儀館里的冰柜也不會讓他的心臟永遠凍結。或許，在葬禮中途，他就會醒來，一如既往地愛著我們，所以，在最后看他的時候，我死死地趴在他身上，我期待著，甚至深信，爸爸會突然張開眼睛，會驚異我們的悲傷，會再一次用他有力的大手牽引著我，盡可能長的與我同行。很多人把我拉開了。我用盡氣力的一次次掙脫，我怕錯過了看爸爸睜開眼睛，我怕爸爸真的醒來時，我卻不在他身邊。爸爸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我們在各自的軌跡上一無所知地忙碌著，我們一直以為，爸爸是健康的，會是我們永遠的靠山，無論我們什么時候回家，都會看到爸爸。然而，不是!不是!!不是!!!爸爸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我也成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是一個心寬的人，很多人。很多事。在心底會慢慢地褪色，可是，我卻無法走出爸爸留給我的悲傷，我在很長時間都有幻覺，我幻想著漫天飄雪的葬禮只是惡夢里的一個情節，夢醒之后，爸爸仍然會神采奕奕地和我一起晨跑，仍然會在我晚自習之后。孤獨而高大地站在路燈下，等我回家。

十年了，我只看過爸爸三次，一次是人士那天，我和家人一起，很悲傷但當著媽媽的面卻沒流一滴淚；一次是五年前我去看他，覺得滿世界都寫滿了凄涼；還有就是今天，淚流滿面，失聲痛哭，看墓地的人問我老人是不是剛走，我說是的，剛走。

我其實很想給爸爸說說話，每次乘飛機的時候。我都覺得遠處的云彩里就有我的爸爸，所以每次我都會使勁地尋找，雖然每次都沒有看到，但我堅信一定是我錯過了。我不喜歡爸爸現在睡的地方，雖然石頭上刻著爸爸的名字，但我覺得這里睡的不是爸爸，我的爸爸在天上。

十年了，爸爸，我的工作很好，就像爸爸當初讓我報考師范的時候說的，我天生就是當老師的材料，的確是，我干得很好，我一直都是爸爸最驕傲的孩子。我的生活也很好，我住上了大房子，還開上了車，如果爸爸還在，我會帶著爸爸一起出去玩。媽媽也很好。有上帝在她心里，她忙忙碌碌地開心過著每一天，有她這樣的媽媽，是我們兒女的福氣。姐姐弟弟也都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是爸爸一直期望的。我的兒子也大了，有十歲了，爸爸走的時候他才半歲。現在快和我一樣高了，他說他不記得姥爺的樣子，但他知道姥爺在天堂。

我現在已經學會照顧自己了，會安排自己的生活，會在生病的時候自己找藥吃，會照顧兒子，會努力地適應生活中的得意與失意。可是，爸爸，為什么我總是覺得很孤單?為什么我總是覺得世界上最美好的疼愛我再也不會有了?為什么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在一個人行走?為什么有時我也會期待拋下一切去天堂?

十年了，爸爸，你在天堂還好嗎?姑姑今年也去了，你見到她了嗎?

一個人可以在另一個人的記憶中活多久?

十年?

二十年?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