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個容易迷惑的密惑（外一章）

已經不止一次地到山東臨淄博物館去，每次去，都有一種穿越千年隧道的感覺?？茨切椴豢芍娜耸褂眠^的陶罐磚瓦、曾為人喜歡撫摸的金鼎和帶著體溫的玉器，如今都成了透著歷史密碼和印記的古董。靜然地獨處一角。這些先人用心打造的器物，成了印有時代烙印的攝像機和錄音機，通過一紋一線傳遞著那個時代或時期的信息。

我首先想到的依然是齊桓公。這顆歷史星空中的星太璀璨太耀眼，雖然他沒有太多的頭銜，但“霸主”的光環已經讓一切都暗淡了。撥開一層層撲朔迷離的包裝，成就霸主地位的基因應該屬于他自己。他用膽識和智慧戰勝了公子糾以后，不斷遏制和矯正自己粗野的原始心態，把規勸的善言作為改造自己的利器，勇敢地把野蠻的秉性從身上直觀得剝落下來，然后仔細地塑造著自己。一點一點的剝離心智是很痛苦的，如蛇在成長中的蛻變，蛻變一點幾乎都要帶著一些殷紅的血。他在別人崇拜的眼里忍受著。藏起惟有自知的那份難受和痛苦，堅強和神態自若地朝霸壇走去。逐步擺脫了綠林好漢的氣派，向政治家的方向衍化。力排眾議采納了鮑叔牙的建議，放棄了管仲的一箭之仇。以大政治家的卓越風范拜這位欲將他置于死地的人為相，于是有了中國歷史上稱雄的事業，有了我們今天不計前嫌的美談和我們眼前的這些深邃的文物。臨淄作為見證的豐碑，也深深地刻在了磨滅不掉的永恒歷史里。

遺憾的是，這顆極亮的星沒有閃爍到最后。他依然沒有擺脫人性弱點的怪圈，晚年回到了自己生命的原始。不再自持威嚴，開始放縱著舒服著。惟樂獨尊。眼睛似乎不太管用了，睿聰大腦中的溝壑全為享樂的瓊脂香粉填滿了。又一次的力排眾議。起用了殺掉兒子來討好他的易牙，起用了背棄親人取悅君王的開方，起用了自殘身體討好君王的豎刁。這樣一些不近常理的人冒了出來，走了過來，用了起來，跟著來的是國家亂了起來。

叱咤風云的一代霸主被這些無恥的“人渣”玩于掌中，是歷史的悲哀還是人自身的悲哀?他們不但專擅朝廷之權，私頒圣旨，還在齊桓公最需要關照的重病之時，斷糧斷水。封鎖消息。一代為世人仰慕的驕子竟在蠅蛆里結束了一生……我們不知道他是如何咽下了不想咽的那口氣，也不知道那最后一聲長嘆里包含著什么，但可以想象他的眼睛是睜著的。

這不是霸主的風格和脾氣，也不是霸主的預料和設想，然而這是霸主自己創造的、無法更改和打扮的歷史——無情的歷史就是這樣冷冰冰的!

自己跟自己開了一個無法改變的悲劇玩笑!

但丁曾經說“一切在于自己”，這話似乎是說給齊桓公的，我想，善于納諫的齊桓公如果聽到這句話，是汗顏難過還是做別的感想呢?

離臨淄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曾經令全國刮目相看的地方酒廠，曾以數億人民幣奪得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的廣告“標王”。然而，時過境遷，曾經車水馬龍的路上已經冒出了一株株的野草，排隊拉酒的車隊也成為回憶的過去。熱鬧與繁華像曇花一樣，在瞬間里來，又在瞬間里去。冷寂的廠房似乎也在咀嚼“雨打風吹去”的輝煌。輝煌為什么那么短暫，流星似的閃過?曾經為之自豪的臉上布滿了困惑和難過。

何止這一個工廠呢!九十年代曾經風光十足的“巨人”、“三株”、“愛多”、“飛龍”今又何在?小霸王別姬，巨人頓然折腰。飛龍落山，三株凋零，愛多病重……真個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啊。巨人總裁總結了自己四大錯誤，飛龍老板反省了自己二十個失誤。再于冷靜里仔細瞧瞧，好像都沒有跳出“一切在于自己”這句話。

這使我想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現代國學大師梁漱溟。他一生坎坷，人生大起大落，像海面上不停跳躍的帆船。但無論在什么狀態和境況下，始終對自己不放松不懈怠，“不求長生，不虛此生”，把自己放在一個永遠“無我”的境地。他給人常題的字也是“無我為大，有本無窮”。他說“情貴淡，氣貴和，惟淡惟和，乃得其養，茍得其養，無物不長”。他的孫子考上了大學，但專業不理想，他勸道：“得失利害之念愈少愈好，應當有一切平等觀。要超然物外，高瞻遠盼，莫墜入成敗得失的窟中……”第二個是在中華體育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奧運會冠軍劉翔。他從雅典回來后，在鮮花、掌聲、追捧和羨慕的聲浪里，在到處懸掛的“向劉翔學習”的巨幅橫幅標語下，沒有陶醉，沒有忘記自己，他很冷靜地說，“就算別人再怎么贊我唱歌唱得好，人長得帥，廣告拍得有型。我都絕對不會加入娛樂圈。我很清楚，我是個運動員……我還是劉翔，原來那個劉翔，我不希望讓已發生改變的環境來影響自己。改變自己”。一位是超然物外的國學大師，一位是正在升騰的體育明星，兩人的年齡差不多相差一個世紀，在成與敗的紛紛揚揚的紅塵世界里，兩人都十分清楚自己，不為自己誘惑，不為自己感到了不起，不給自己一點飄然的機會，自己在他們面前保持著一個天然的我，原生態的我和健康的我，為人們踏出了一條永不改變自己的可視軌跡。

我常常想，積累在字典辭典里的那些有關自己的傳說，應該是一代人接一代人對自己闡釋的記載，那些“人貴有自知之明”、“要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的說詞，雖然有的文一些，有的粗俗一些，但都在正告人可以不清楚別人，但不能不清楚自己，一旦自己把自己簇擁上混沌之路，自己也就在海洛因的飄然欲仙里把自己迷惑了。

自己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符號?

能否解開這個看似清楚實則也朦朧的密碼?

對沉甸甸的這個自己，離不開欣賞和自信，也應當有些害怕：一怕驕，驕必??；二怕熱，熱則昏；三怕急，急則亂。成功中有高興。但不要陶醉得飄飄然；勝利中有喜悅，但不要快樂得忘乎所以：品嚼著失敗的苦果仍不消沉，在醉眼的蒙嚨中撥點著風云，靜聽流泉蛙鳴。利不令智昏，色不令智昏，酒不令智昏，巧言也不令智昏，若如此，再看齊桓公，讓我們看到眼里的，或許是另一番景象呢。

眼睛，怎么對你說

乘火車去北京，聽幾個陌生的同座在閑聊，其中有位絡腮胡的中年男士繃緊嘴巴一字一頓地問，世界上最大的騙子是誰?說完，瞪大雙眸開始在他們和我的臉上掃來掃去，滿滿的胡子襯托著那雙頂亮的眼睛。望著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幾個人好奇地亂猜，那人一邊笑一邊搖頭。當大家猜得有些失望的時候，那位男士不緊不慢地將“包袱”抖摟開，“眼睛，眼睛是最大的騙子!”或許激動，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許多。驚得周圍的人把眼睛都掃了過來。也許因為這，后面的話就漸漸小下來，聽不清楚在說什么了。然而，這個有趣的鏡頭卻一直在我的腦子里打轉，揮之不去。

一日，為寫一篇文章，翻閱《呂氏春秋》，見《審分覽·任數》篇中記載圣人孔子為眼蒙蔽而自我批評的事，文不長，但很有意思。且錄于下：

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爨之，幾熟?？鬃油婎伝鼐鹌潢抵卸持?。選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鬃友馂椴灰娭？鬃悠鹪唬骸敖裾邏粢娤染?，食潔而后饋。”顏回對曰：“不可。問者煤炱人甑中，棄食不祥，回攫餓飯之?！笨鬃訃@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

邊品味邊琢磨，既為顏回的敬師精神所感動，又覺得孔子也是位有雜念而不藏的可敬圣人，敢把鮮活的“小心眼兒”和透明的心靈一塊兒放在歷史的太陽下，自責自己差一點兒冤枉了弟子門生。人們大多信目不信耳，常言“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傄詾橹灰怯H眼所見，才是最真切的事實。其實也不盡然。蘇東坡因為不相信酈道遠和唐代李渤對石鐘山得名的來歷之說，不顧湍急浪險，月夜下乘船，親赴石鐘山下細細察看，留下千古名文《石鐘山記》和“事不目見耳聞，而意斷其有無”的金石之言?？墒?。蘇東坡也被自己的眼睛開了玩笑，幽了一默。先生觀察到的實景和酈道遠記載的差不多，但實際得名的來歷也非其所見所記。我們在欽佩他不盲從古人，不顧年邁，敢于實地考察的同時，心中也略過一絲不該有的淡淡遺憾。

為眼睛所蒙，有一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的，上面說到的蘇東坡就是。再比如股市，可以說進股市的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老的還是少的，大戶還是散民，百分之百的是想掙錢。我曾觀察過炒股人的眼睛。一進交易市場，眼睛都瞪得圓圓的亮亮的。如夜間貓頭鷹的眼睛。不帶一點兒混濁。可是有的還是被套住了，有的還是“割肉”賠本了。套得沒了脾氣，賠得沒了神氣，只好蒙上被子睡覺，啥也不看了，圓圓的眼睛藏在了無精打采的眼皮里。

不看未必看不清。有一年鬧椎間盤突出，疼得站起來坐不下，躺下起不來，因沒有膽量去做把骨頭拉開再對上的牽引療法，同事便推薦了一位年近五十歲的盲人醫生做按摩。一星期多的時間就基本復原了。這位盲醫也就成了經常走動的朋友。曾與他開玩笑，“看得見嗎?”“看得見?！薄坝檬裁?…‘用手，用心。手即是心。心即是手?！边€給我講了他師兄的故事，說師兄給人測脈診斷，比用CT和B超診斷得還準。關于他師兄的事兒，因當地的媒體做過許多報道，名氣很大，所以早已被一家省屬醫院用高薪請到了省府坐診去了。便問他如何神奇，他燦爛一笑說：“用你們的話說叫敬業，用我們的話說叫用心，手通心，心通神哪?！?/p>

想看得真而看不真。是一種讓人同情的缺憾，看不見而瞧得真切，是一種讓人敬仰的境界，而看得清楚說模糊或視而不見、指鹿為馬就是一種悲哀了。近年，清朝戲把電視熒屏弄得到處是熱熱鬧鬧的大辮子，不管《劉羅鍋》、《雍正皇帝》、《戲說乾隆》、《大宅門》、《鐵嘴銅牙紀曉嵐》，還是《康熙王朝》和《天下糧倉》，在這些君與臣、君與民、臣與臣、臣與民、民與民和好人與壞人、忠臣與貪官之間的沸沸揚揚的歷史和傳說里，道白了。都是講眼睛的混與亮、心眼的正與歪。天子心正眼亮。就揉不進沙子，那些眼斜的。心歪的大臣就不敢想歪點子斜主意，眼正的耿忠大臣輔佐起皇帝來，就少了些提心吊膽和上“宗人府”的危險。有時想，和坤能成為一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貪官，除了他有“貪膽”和“貪識”之外，似乎也與乾隆皇帝的眼睛不無關系，乾隆不但喜歡聽其如桑拿按摩似的“拍語”，也欣賞他那貓兒狗兒似的“拍態”，所以。對他的貪婪之欲之行也就視而不見了，或者心知肚明，由他拿江山社稷來哄自己?；实鄣难劬τ诤图?，真的成為威嚴身上的一對極不協調的知道不知道，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糊涂不糊涂的漂亮擺設了。

眼和心永遠是通著的，而且是一條無障礙的綠色通道。有什么樣的心靈就有什么樣的眼睛?！靶难蹆骸保靶拿餮哿痢薄ⅰ把劬κ切撵`的窗戶”等諸如此類的詞兒話兒都把這層關系提煉得除了讓人佩服、別的無話可說的境界。我不知道火車上的那位男士為什么會得出“眼睛是最大騙子”的驚詫之論，但凡事到了咒罵的水平，其所感受肯定有了刀刻般的記憶和烙印。也難怪，世上哪個人沒有打盹的時候?面對五花八門的包裝和各種各樣的“科隆”，誰的眼睛不會走神?然而，不論怎樣咒罵，不管怎樣受騙，眼睛還是要看的，沒有眼睛是一種有眼睛的人體味不出的痛苦。盡管人人都期盼自己有一雙孫悟空那樣的“火眼金睛”，但那也只是一種美麗的遐想和期盼。恰如望著鳥兒的飛翔，也想長出一副鯤鵬似的翅膀一樣。把所有的幻想都化作錘煉心智的一種力量吧，不為名騙，不為利騙，不為色騙，不為“科隆”騙，不為他騙。也不要自己騙自己，大千世界里或許就少一些扯心裂肺的嘶喊和痛苦的咒罵與后悔——對別人或者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