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狂暴的雨天,太陽沒有一絲兒空間。雨滴裹挾著塵埃,從目擊不力的高空,從人寰想象的天堂里,千軍萬馬般雄壯飛落。它在中途與風相遇,組成兩股黑壓壓的勢力,纏綿地打斗拼殺著,做著嚴肅認真的自然游戲,諷刺著大地上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與人的意志,搜刮著村莊上的房屋、莊稼與炊煙的熱情。所有景物都在肆無忌憚的風雨中耷拉著腦袋,聽命于上蒼的安排,被迫受用著、傾聽著一部宏大的樂章在天地間喧響轟鳴,不時發出深久的喟嘆……只是這喟嘆在凄風苦雨中顯得輕淺無力,難以張揚、超拔,并自在。
那天。我和姐姐撐著油紙傘,迎著鋪天蓋地的風雨在泥濘中艱難地跋涉,走向幺叔(堂叔)家去。路上沒有一點詩意,雨磕破油紙傘滴落在面額上,陣陣寒顫襲來。我們卷起的褲腿被狂妄的雨水濺潑著,雙腳磨蹭在沙水中像浸泡已久的紅蘿卜泛著白慘慘的光暈。我們跳下一個土坎予,從幺叔家的后腰檐悄悄進屋。姐姐說,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不會驚擾發瘋的幺媽和她的鄰居。瘋幺媽與她的鄰居不和,姐姐膽怯,怕正大光明進屋會引起他人的嫉恨。幺叔的家滿地狼藉,坑坑洼洼,臟亂不堪。兩個堂弟妹滿臉臟污哭鬧著,光著屁股。在地上亂爬,無人照看。幺叔挑了一捆水淋淋的生柴進屋,半天發不燃火。被煙悶得連連咳嗽。他強裝著笑臉與我們打招呼。幺媽已經瘋了半年,家里就已經半年不像話了。瘋幺媽在黑漆漆的里屋躲著,一言不發,做著惡夢。半小時后,瘋幺媽又系著紅腰帶,披著花襯衫,綰著綠緞子,毫無理由地跑出屋。瘋瘋傻傻地連唱帶跳,歌聲特別響特別刺耳,她唱革命歌曲《東方紅》、《三大紀律》、《八月桂花遍地開》,還很完整。我和姐姐有些怕,不敢出聲招惹。瘋幺媽終于發現我們呆在灶門口,她顫著屁股竄過來,直勾勾地看我看姐姐,表情漠然生硬。許是沒有話題可聊,瘋幺媽沒趣地又竄出屋去,罵雞罵狗一番,盡興而去。飯間。瘋幺媽不停地給我們挾菜。用她過去的熱情待我們,她并不在意自己臟兮兮的手會倒我們的胃口。她胡亂地往嘴里喂兩碗,好像對吃飯不當回事,她甚至對兒女也無動于衷了。
記不清那天是何節日,反正姐姐去了我就去,客人則稀少得只有我們兩個。飯后,我爬到了幺叔家的竹樓里,找到了一本發黃的書,散發著腐敗的書香。書名記不清了,上面的內容也模糊起來,惟有一個詞讓我記憶猶新,那就是“風雨飄搖”。好像是聯系一段民國時期的歷史來說的。在風聲雨聲中。在濕漉漉的雨境里,聯想到瘋幺媽的癲狂,與其家境的敗落清冷,我頓時被“風雨飄搖”吸引了,淚眼蒙嚨起來——“風雨飄搖”,多么凄美的意境,多么散漫無邊的寂寥,清涼,與闊遠……我幼稚的心靈因此而迷失,平添幾重迷惘苦難,天地已然混沌一片,再難晴明。
姐說。瘋幺媽不該瘋的,她賢慧能干又年輕漂亮,才做了三年新媳婦,膝下已有一雙兒女。只怪瘋幺媽心胸不寬闊,遇事想不開,一場是非就把她給搞瘋了。上世紀70年代末。興大集體勞動,記分員和瘋幺媽都很年輕。記分員在當時是個人物,掌管每個村民的生存權益,可以任意評判一個勞動力價值多少,在外拋頭露面的機會較多,其妻老疑心他在外面有不軌行為。不幸的幺媽成了替罪羊,她熱情大方和記分員開過玩笑,她被疑為淫婦蕩婦,記分員的老婆開始造謠,謠言終于傳人了幺媽的耳朵,兩個女子便在山坡上竭盡能事謾罵。不服氣的幺媽為洗雪自己的冤恥。一日,竟在勞動休息時找記分員的老婆灌屎灌尿。不料對方早有防備,糾結一幫親戚圍攻幺媽。幺媽勢單力薄被眾人毒打一頓,連頭皮也被他們扯脫一綹。事后,幺媽像只戰敗的母雞,耷拉著腦袋多日不吱聲。二十余日后,幺媽神志出現模糊且喊頭痛。臨近過年。幺媽披紅著綠滿山奔跑又哭又笑,瘋了!
這中間還有一段插曲,事后我才知道的。幺媽與記分員老婆惡斗以后,記分員心疼起老婆來,他準備到村上告發:承認自己與幺媽有那檔子事。不料這一幼稚的舉動被他丈母娘阻止,丈母娘另獻“良策”,要為女兒討回“公道”。不幾日,我那成分不好一直在政治運動中備受折磨的父親,不明就里地介入了此段“丑聞”。有人說父親寫了證明材料交給村干部,證實幺媽與記分員亂搞男女關系,兩人在某時某地勾搭成奸……父親的“材料”引起了鄉村干部的“重視”,他們立即前來找父親說“聊齋”,將父親勒令去尚未瘋癲的幺媽堂屋門前站了兩天高板凳。不許動不許張望,只能接受威脅和恐嚇:“你這個地主分子造謠生事!毀壞他人名節,你必須交待清楚!給她洗清恥辱,否則要你的腦袋!”從高板凳上摔倒下來的父親,在一頓拳腳交加之后,被迫寫了“檢討書”,深刻地認識了自己的錯誤,承認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為“毀壞”他人名譽付出了慘痛代價——平白無辜的父親,沒有為自己說理和申辯的機會,他本可以請求上面查筆跡為自己討回公道。但他沒有。那個年代,我父親那種人已經失去了做人的起碼權益和尊嚴,忍辱負重成了習慣。父親幾次被整昏倒后。回家已是霜打的楊柳了無生趣。
不僅如此,幺媽的娘家人還找上門來,要父親“還價錢”,指責父親:“你個反動分子造我妹妹的謠。讓她做人沒臉,你活得不耐煩了!”威脅父親:“下回再讓我看見你,哪點碰到哪點開刀!別怪老子無情!”父母不明白。為何這些倒霉事情接踵而來,自己確實沒有招惹誰,何以要“吃多了”卷入一場是非之中?幾年后,父母才曉得,這原是記分員的老婆與他的丈母娘設下的圈套,是她們寫了“證實材料”托人遞交給鄉村干部的,材料最后卻落上了我父親的名字。這個“一石二鳥之計”,不僅借父親的手達到了毀壞幺媽名聲的目的,讓她今后難以做人:而且又借幺媽的“丑聞”將父親推上了“斷頭臺”,讓一個“壞分子”更壞更糟透:還可以促成一些卑劣的鄉村干部任意妄為發泄自己的獸性,以及幺媽的娘家人對父親恨之入骨,巴不得人人得而誅之,把父親推入萬劫不復的人生境地。
父親是何大奸大惡之人,何以落得如此狼狽不堪的下場?他八歲喪母,十二歲喪父,撫養弟妹的擔子就落在了他的肩上。父親從小披著“地主分子”的壞皮子,活在政治運動的翻云覆雨中,歷經一個孩子不該有的艱辛與磨難。用草席將父母背上山安葬后,他們家破敗的財產已被清退,父親與弟妹一起被攆到一個破廟里,與另一家“同命運共患難”的人“惺惺相惜”。相守著一個屋檐下的風風雨雨。父親的幼稚、守舊、麻痹大意與那家人的世故圓滑、心思細敏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十幾歲的父親不諳世事人情,曾將隔壁家某嫂子與一外地木匠之間發生的奸情,告之了她在外工作的丈夫。自此,父親開始了他一生莫名其妙的“背黑鍋”。反反復復的被人捉弄,三番五次走近“牢獄”的邊緣。而隔壁家的那位嫂子,花言巧語心機頗深。也正是20年后記分員的丈母娘。此人雖然也成分不好,卻能在政治風暴中躲過一難又一難。她人緣極好,上下一打點,任隨你風雨如何飄搖。她都能安然地躲在屋檐下看風賞景,享受自己煞費苦心換來的成功喜悅。我常常敬畏著她的高深莫測,能言善辯,也曾為她朗朗上口的滿腹詩書動心過,動情過。畢竟是一個孩子,常常因率真和稚嫩直面陰謀,陰謀也只好望而卻步。陰謀不能禍及一代又一代,我們能看懂陰謀,等待陰謀,卻不能制造陰謀。如今,我們與瘋幺媽的后代與記分員的后代,都已經可以坦然相對。神奇的時間可以救贖一個個病態的心靈。沒有仇恨的日子到底開朗晴明,到底安詳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