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洞
我說的地洞,不是抗戰(zhàn)時期挖出的地道,而是六十年代初期備戰(zhàn)用的防空洞。村頭大麥場的東邊,是條能走得下一輛馬車的村道,走過村道,就能看見兩眼地洞。其中一個已經(jīng)坍塌了,另一個洞口黑魑魑地,仿佛里面潛藏著什么巨大的秘密,給人一種恐懼而又刺激的感覺。電影《地道戰(zhàn)》在瓦窯坪上連放了三場,我們這些娃娃一場不落地全看了。電影里四通八達、神出鬼沒的地道,讓我們一下子想起了村子里的這眼地洞。
暑假,大人們上工去了,我們便有了進洞的機會。第一次進洞子,是下午兩點前后,五六個人一個挨著一個。互相手拉著手,要不就是抓著后衣襟,踩著地雷似的,小心翼翼地前進。進洞之前,我們就商量好了,我排在第一個,小靈跟在我后面。小靈的爸爸在煤礦工作,家里有一把三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他一只手打著手電筒照著前方,一只手抓著我的后衣襟不放,連我都能感覺到他的手心里汗津津的。我提出我走在前面應(yīng)該由我打著手電筒,可小靈堅持認為我會把手電筒弄壞,就是不給我,我威脅說如果不讓我打手電筒就不帶他進洞,他竟然扭頭要走,我只好妥協(xié)了。
進入洞子不遠,燈光里看見墻壁上有用鐵鍬挖出的“深挖洞,廣積糧,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幾個大字。我們每念一個字,聲音悶悶的,沉沉的。在頭頂和腳下滾動,好像不是從我們的嘴里吐出來的,而是來自地下深處。再往里走了幾十米,又看見“一切反動派是紙老虎”幾個大字,和刻在養(yǎng)豬場墻上的文字一模一樣,剛要念出來,手電筒突然滅了,大家驚叫了一聲。誰也顧不上誰,拼命往出跑,只聽見“轟轟”的腳步聲緊跟在身邊。出了洞,大家都灰頭土臉的,緊張的心還架在嗓子眼兒上。不知誰說,洞子里一定有鬼,不然電燈怎么會好端端地滅掉呢?大家最害怕鬼了,都不敢出聲,好像鬼就在身邊。好一會兒,小靈才沮喪地說:“唉,電燈泡燒了。”小靈的媽媽知道小靈動用了手電筒還燒了燈泡子后,用掃帚把子把小靈打了一頓。他媽媽邊打邊問:“是誰叫你拿電燈的?”我最擔心他供出我的名字,他媽媽一氣之下找到我家胡罵一通,我媽媽一氣之下把我也打一頓。好在這家伙當時挺堅強,屁股打成花的了就是不吭聲。后來他告訴我說他當時想到了潘冬子。自此之后,我們進地洞再也沒有用過手電筒。
再次進洞時,用廢棄的架子車內(nèi)胎來照明。在搖搖曳曳的火光中,我們比上一次走得更深了些,除看見豪言壯語式的標語“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外,還看見墻壁上隔幾步就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框兒,上面還有煙熏過的痕跡,說明那是照明用的。想到洞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熱鬧情景,我們興奮了起來。洞子拐了個彎兒,火把的煙氣濃重了起來,火光忽明忽暗,大家又想起了鬼故事中的“鬼”,但都不敢說出來。又前進了幾米,小靈終于撐不住了,聲音顫抖著說:“回,回吧。”話還沒有說完,我們幾個誰也顧不了誰,身后有人趕著似的,手刷著墻跑了出去。
進地洞的事讓大人們知道了,警告我們不準再進去,說里面很危險。據(jù)說洞里有個“丫”字形分岔,一條分岔延伸到山的腹部。當時全國上下都在備戰(zhàn)備荒,本來計劃還要往深里挖,但到深處后,一些人的呼吸困難了起來。有人認為里面有“問題”,就再沒有挖下去。地洞到底有多深?看來誰都說不清楚,我只覺得,它就像黑暗中揮舞的鞭子,彎彎拐拐地伸向黑暗的遠處。
洞里有鬼?我著實被“鬼”嚇了一回。秋天的一個晚上,鄰村放映《渡江偵察記》,我和哥哥肯定要去看的。這個晚上月光皎潔,水一樣細密,看完回家時,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多鐘。經(jīng)過地道時,聽見洞里“噔噔”地響,好像有人走動,又好像有人在喘氣,我們嚇得不敢往前走,頭皮子一陣一陣地發(fā)麻。大哥朝洞口方向喊了一聲:“我不害怕你。”話剛說完,在冰涼的月光映射下,洞口閃出兩個拳頭大的藍光,讓人心驚膽顫。這時,生產(chǎn)隊上的飼養(yǎng)員急急忙忙走了過來。大哥趕緊說:“你不要過去,洞里有鬼呢。”飼養(yǎng)員也嚇得站住了。他盯著洞口看了一會兒,罵道:“狗日的,我說跑到啥地方去了,原來在這里避心閑呢。”他走了過去,從地洞里轟出了一頭大犍牛。
2.口頭語
小時,大人們的口頭語總和政治沾邊,并且,政治事件的傳遞速度快得驚人,不亞于現(xiàn)在的信息傳遞。我的老家雖在西北的偏鄉(xiāng)僻壤,但是,上邊的風聲導(dǎo)向可在一夜間普及到位。除了大會小會上的開場白“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外,人們在對待“壞人”時的話語上,也帶有明顯的政治傾向。
正月十五剛過,我們一家子隨父親遷移到百里以外一個叫新店子的村子里,人秋時。又遷了回來。回來后,因為沒有地方住。生產(chǎn)隊就把我們安排在養(yǎng)豬場里的一間大房里。從養(yǎng)豬場出來,是生產(chǎn)隊廢棄了的瓦窯坪,一條村路朝北又西伸去,沒有多遠就到了劉家大院。劉家大院其實不大,前后兩道院。后院的幾座房子幾近坍塌,無法住人。院子里種了些向日葵之類的。金燦燦的花朵掩飾不住這家的家道衰敗。前院住著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及她的子孫們。但這個老太太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她很少在村子里拋頭露面,的確有些大家閨秀的風范,更何況這個年齡當時已經(jīng)很罕見了。
劉家大院的旁邊,有成百畝糧田,生產(chǎn)隊常種幾十畝小麥,幾十畝向日葵。幾十畝洋芋。春雨春風趟過三月三,土地活泛了起來,幾十畝小麥綠了,剛?cè)胂模瑤资€洋芋開花了,白里透藍的花攪在大片大片洋芋葉子上。江南的錦繡一般好看。緊挨著,向日葵開花了,金燦燦地站了一地,伸長脖子朝著太陽張望。洋芋地里,常套種些白菜、蘿卜一類的疏菜,到夏收時節(jié)。蘿卜已經(jīng)能吃了。拔出一個,用令箭一樣的綠葉擦一下。朝樹樁上砍去,邊砍邊念:“一絆蘿卜二絆肉,三絆蘿卜吃不夠”,蘿卜就被絆成不規(guī)則的小塊。
暑假里,我和伙伴們一樣,有好多事情需要去做,比如拔豬草,揀麥穗,有時還要煮洋芋,這些都是大人交待的任務(wù),當然我們也有我們的事,比如掏麻雀蛋。搗馬蜂窩,還有,去地里找吃的東西,不知是嘴饞,還是胃餓,在整個暑假里,我們用大多時間尋找能吃的東西,蘿卜自然是其中的一種了。蘿卜吃得多了,胃脹、難受,越吃越餓。小根說:“我,我,我家有,有白面饃,饃饃呢。”他說話雖然有些結(jié)巴,但說出的話卻叫我們羨慕不已。小靈急急地說:“你快回去取些去。”小根果真回去拿來巴掌大的一小塊兒。他十分自豪、認真地分給我們每人火柴盒大的一塊。說是白面饃饃,不過是在麩皮做的饃饃表皮上撒了一層白面而已。蘿卜下饃饃,我們吃著,互相看著。覺得這是多么幸福的一天啊,甚至有點資產(chǎn)階級的感覺。
小靈和小根發(fā)生了一個沖突,結(jié)束了我們幸福的假期。小靈的姐姐用她剪下來的辮子換了些花布、絲線外,還給小靈換來了十個糖豆豆。他分給我們時,小根說應(yīng)該給他一顆大一點的,小靈不同意。小根說:“你,你。你吃了我,我的白面饃饃。”小靈說:“我才吃了你一點點。”小根說:“你,你要賠我。”小靈說:“賠就賠,我家昨天晚上也烙下了幾片子白面饃饃。”小根說:“我,我,我就要,我家的。”小靈瞅了半天,回擊說:“你簡直是個孔老二。”小根受了極大侮辱似的,反擊說:“你,你是,孔老二。”小靈說:“你孔老二,孔老二,孔老二!”小根氣得說不出話,就撲了過去。兩人很快撕扯在一起。等大人們把他倆拉開后。身上為數(shù)不多的衣服早已經(jīng)走樣了。他倆這一架打得大人之間也有了矛盾。小根媽罵小靈媽:“你是孔老二家的!”小靈媽罵小根媽:“你是孔老二家的。”“你一家子是孔老二家!”“你一家子才是孔老二家。”
3.壞分子
我小時候見過壞分子,按輩分,我還得叫她祖母。
從我家的老宅出來。到村子里去,要經(jīng)過一條不太深的巷子。巷子剛能走得下一輛架子車,其實是另外兩座背靠背的院落形成的縫隙。雨后的巷子一片泥濘,我們兄弟姐妹們便赤著腳在上面玩“打哧溜滑”的游戲。在泥水上玩,難免摔得人仰馬翻,也就常常因為把衣服弄得到處都是泥巴而受到大人的責備,有時小屁股上還要留下幾個巴掌印。但仍不思改悔。
我一般在巷子里玩耍,從不走遠,聽說山上有狼,它們不時在村口張望。雖然現(xiàn)在難得一見它們了。想來還是有些恐怖。在巷子玩耍時,常能碰得見她“壞分子”。她一身黑衣,上衣是大偏襟的,褲口打著綁腿,用黑條絨做的鞋子里面裝著小腳。每從小巷里走過,因為是小腳,走起來就一扭一擰的,樣子有些吃力。我常見她穿過巷子回家時。手里捏著幾根枯樹枝一類的柴禾,低著頭,害怕被人看見了似的。她看到我。似乎要伸出手在我頭上摸一把。我害怕,連看都不敢看她,急急跑了,站在遠處看她搖晃的身影。想來她是很失望的。
在家里,我聽大人們有時說起她。她被劃成地主后,常去生產(chǎn)隊的大麥場里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批評教育,好在她不是被民兵五花大綁押著去的。而是自己走著去的。就像群眾作息一樣,祖母也約定了時間似的,會在上工時節(jié)主動走到麥場,沒有人理會的時候自己再走回來——她的個子很高,卻一天天矮了下去。聽大人們說。群眾批判的時候。祖母聽人們說她是剝削階級。是姓資的尾巴。有人還朝她身上吐唾沫。這個時候,她把頭深深地低下去。鼻涕掉下來了,一直流到口邊了也不擦一下。雖然我當時不太懂批判的意義及目的,但我覺得整個過程是惡毒的。正因為她是我的祖母,我便有些憤憤不平,問為什么要批判她呢,大人告訴我說,祖父在解放前做過小生意,手里有幾個銀元。解放后覺得世道平穩(wěn)了,就回家置了幾畝地。真是時勢不佳,還沒有在土地上下功夫,正好趕上了土改,就被劃了個地主。祖父想不通,一口氣便沒有上來。每說到這些,大人們聲音低低的,怕被人偷聽了去似的,還不時叮嚀說:“你們碎娃娃,大人說話不要聽,”還說:“不要給人說出去啊。”根據(jù)當時的大人口氣,連我也覺得事情很嚴重。至此,在巷子里再碰見她時,就有了幾分敬畏,
她不僅接受本村群眾的批評教育,還要去外村接受教育。周圍幾個鄰村,好像沒有壞分子可供群眾批判,公社的工作組十分熱衷于搞公益事業(yè),指示:“可以去別的村子借嘛。”于是,祖母也就成了“借”的對象。我親眼見鄰村的民兵背著長槍,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把她背綁了,用當時時興的架土飛機的方式,把祖母借走。漫漫幾里路,我實在不敢想象她一雙小腳,在綁了胳膊的情況下,是如何行走的。我見她回來時,腰雖然是直的,但頭發(fā)卻是灰白的,凌亂、飛舞。可惜我沒有看到過她的眼睛,是否充滿哀怨、悲痛。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是一雙無神的眼。
第二年,人們還沉浸在只有三天假的春節(jié)喜悅中,祖母一家卻離開了生活了幾代人的村莊。大地還在被嚴寒緊緊包裹著,土地上的冰雪還沒有消融,她的一雙小腳踩著冰天雪地,在她的孩子的陪護下,雪花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的懷抱,留下了一座空院。這座院,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做生產(chǎn)隊的羊圈。實行生產(chǎn)經(jīng)營承包制時。他們一家回來了,又住進了這座院子,但多了兩個孩子,少了我的祖母。據(jù)說祖母一家那年逃出村莊后,有人報告給了隊長。隊長沉默了好長一會兒,說:“你看見了?真的看見了?那你為啥不逮住?這個責任誰承擔?”自此,誰再也沒有說起過這事,連工作組也沒有提起過。
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惟一的遺憾是,我沒有老老實實地讓從小巷子走過的祖母摸一下我的頭發(fā)。
4.防震
1976年7月28日的大地震后,我們村子里首次駛來了一輛吉普車,幾個著中山裝的從車上下來,除了散發(fā)傳單,還召集大會,宣傳防震常識。他們好像說,李四光這人了不得,預(yù)測的四個地震帶都震了,只剩下六盤山地震帶沒有震了。一時間,好像馬上要地震似的。晚上,大人們開始睡不踏實。也有無所謂的,脖子一扭說:“生有時,死有地,炕頭上跌下來還絆死人呢。”
學(xué)校里的教師們也放下課本,把防震掛在嘴上。這一年,我學(xué)會了許多現(xiàn)在孩子沒有學(xué)過的防震常識。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不多,老師也少。一二年級、三四年級、五年級各由兩個老師帶課,他們什么都精通的樣子叫我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肅然起敬。老師們說,地震前是有征兆的,大自然的反常現(xiàn)象會告訴你。井水冒泡泡。蛇陣過道道,螞蟻排成隊。雞兒不去睡,牲口臥不安,狗兒亂叫喚。對地震時發(fā)出的聲音,老師是這樣說的:“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隱隱雷聲,”也有說,“像石碌碡從山上滾了下來。”一次,我們正在上課,突然一個沉悶的聲音由遠及近,地也好像動了起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地震了!”教室里頓時亂了起來。大家拼命朝門口擠,有人哭了起來,有人跑丟了鞋。結(jié)果是生產(chǎn)隊往大麥場里拉碾子,令人虛驚一場。老師略有些生氣地說:“這么亂怎么成?就是不出事,也會擠出事來。”又說,“其實跑不出去的可以躲到課桌下面去。”
老師們責任心特強,放學(xué)時總要吩咐我們說:“一定要多留心,發(fā)現(xiàn)異常現(xiàn)象及時報告學(xué)校。”于是,所有學(xué)生都關(guān)心起自然中的異常現(xiàn)象了。平日里不去注意的事物,現(xiàn)在突然被重視了起來,總覺得什么都是反常的。和我一起上三年級的小根給老師匯報說:“老師老師,我家的雞兒日頭跌窩了還沒有上架睡覺,”小靈匯報說:“老師老師,我家的狗半夜里亂叫呢。”老師說:“曉得了曉得了。”說真的,那年熱得奇,貓啊狗啊什么的都不愿早些歇息去。有個四年級的同學(xué)匯報說:“老師老師。我看見螞蟻排著隊在路上走呢。”老師表揚說:“看看,四年級的娃就是不一般。”我其實也看到了,心中很不服氣。果然,半夜里又是刮風,又是打雷,天好像要塌下來。這場聲勢浩大的雷雨,讓人們的心揪了一夜。像這天氣,要是地震,該怎么辦呢?
讓所有人緊張起來的是上中學(xué)的兄妹倆。他們兩個去井上吊水,我們那里井深,繩子一般都要三四丈長,桶子下到井里,卻只打上來了半桶水。“咦?怎么會是半桶水呢?”當哥的趴在井邊看了看,說:“好像水在減少呢,”便招呼妹妹過來看。妹妹看見水波搖動說:“真的像是水忽多忽少呢。”兩個抬了桶子趕緊往回跑。學(xué)校覺得這事非同一般,趕緊報告了公社,公社又火速報告給縣上,最后傳達下來一項精神,說這可能就是地震的前兆,大家不可掉以輕心。于是,地震的消息傳遍了全村。駐隊的工作組對這件事十分重視,要求大家晚上不準睡到房里去。學(xué)校對學(xué)生說,發(fā)生地震時一定不要慌亂,要往平坦寬闊的地方疏散,如果從屋里跑不出去,就躲藏到家里的桌子下面去。下午放學(xué)后,我和哥哥圍著我家的小方桌看了又看,覺得它實在太小了,不足以躲得下一家人呢。不過,很少有人在家里過夜。大多數(shù)人家一吃過晚飯,就往大麥場里走——大麥場里搭了許多形狀、顏色各異的帳篷。
我家沒有住在大麥場里,是住在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豬場里,靠著一棵大酸梨樹,用棍子作支柱。拿塑料布搭了一個簡易棚子。地上鋪了麥草,一家人坐在麥草上。起初和哥哥既害怕又興奮。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過了好一會兒。媽媽因為疲勞睡著了,我們也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哥哥也睡著了,我睜著眼睛看著棚子縫隙里一閃一閃的星星,聽著遠處蟲子的鳴叫,想到了常出沒于村子的狼,身材就縮在了一起。半夜里,棚子里亮了起來。我叫醒哥哥,從棚子探出頭去,外面如同清晨,整個村莊就沉睡在這種安靜得叫人心跳的明亮里。天上沒有星星,布著一層淺灰色的云。亮,亮得清涼,亮得安靜。安靜得好像隱藏著什么危機。我對哥哥說:“怕是要地震了。”哥哥說:“這可能就是極光呢。”趕緊叫醒媽媽,媽媽看一眼外面說:“快睡,那是月亮升上來了。”
幾天過去了,幾十天過去了,人們又回到了家里。慢慢地,也很少有人談起防震的事,連工作組也不說了。9月9日,敬愛的毛澤東主席逝世,全國又沉浸在一個巨大的悲慟之中。
5.抓閹兒
是的,這是一個最原始的分割辦法,是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最佳辦法,它的前提是公平,結(jié)果是認命。實行承包責任制那年,隊里把樹木、牲畜、糧食,還有土地分下去時。用的就是當時最流行辦法——抓閹。一個月里,馬不停蹄,能分的東西全分了,幾百只羊分了,成百頭牛分了,幾十只驢分了,幾十匹騾馬分了,山上的、溝里的、地頭上的、村子里的樹分了,倉庫里的糧也分了,就連耱、鐵锨、連枷、背斗也半分半搶地弄光了,當時的情景很是熱鬧。分東西的時候,有勞動力的人家。臉上的每條皺紋里都流淌著喜悅。說:“這下可好了,過去是我們養(yǎng)活單幫予人(即丈夫在外工作,只有妻子一個勞動力的),現(xiàn)在,他們沒有人下地做活,還不餓死去。”單幫子人家的每一根發(fā)絲都布滿憂愁,說:“這往后的日子可咋辦呀?”好像原來一棵樹上的鳥兒,突然散了群,真就不能生活一般。
抓閹兒在大麥場里進行。大麥場二十畝地的樣子,村子里的麥子、莜麥、豌豆、胡麻、糜子等農(nóng)作物過去全在這里堆放、打碾,糧垛一個挨著一個,一年四季都飄著草香。一年四季都在這里往下分糧。現(xiàn)在是春天。洋芋、胡麻、春麥、豌豆剛?cè)龅降乩铮湀隼镏挥心昵按蚰牒蟮牟荻狻K械臇|西分下去后,這個場也就完成了最后的任務(wù),要分割成幾十個小塊。分給還沒有分到麥場的人家。抓鬮兒的現(xiàn)場,好多人清楚,現(xiàn)在的隊長、保管、會計,今后依然是隊長、保管、會計,但明顯少了對隊長的那份敬畏,三說兩諞的。程序和過去一樣。在朝東的上方擺了三張從小學(xué)里借來的課桌,生產(chǎn)隊的領(lǐng)導(dǎo)班子臉色莊重地坐在上方,一想到從此之后往日的威風不繼,心里難免有些沮喪。隊長面前是一個裝了紙團兒的搪瓷臉盆兒,會計喊一家。上來一個人在盆子里拾一個紙團兒,小心翼翼地展開。遞給一旁的文書。文書抄寫在本子上,抓閹兒的人簽名認可后,神情復(fù)雜地走了下來。一切顯得有規(guī)有矩。
抓牲畜的時候。是大哥去的。大哥去之前。洋洋得意地說:“我給咱家抓一匹馬。”我家屋墻上糊了許多畫報。其中有一幅是徐悲鴻的馬,所以我們弟兄都喜歡馬那個精神樣兒。可他抓回來的卻是一頭牛,令人掃興不已,大哥也好像犯了錯誤似的。目光躲躲閃閃,有些難為情。這頭牛個子不高。褐紅色的毛臟兮兮的。好像剛從土堆里鉆了出來,且身上害了許多癬。兩只眼睛也灰暗無光。老淌著眼淚。我的父親當時在四十公里外的地方工作。他買回來了幾麻袋油渣拌在草料中,指望它能很快強壯起來。可事與愿違,半年之后,它除了食量大增之外,總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叫。只好牽到市場上賣了。
抓樹的時候,大哥不想去,二哥去了。按照好壞搭配的原則,除了我家分得院后山上的幾棵杏樹外,還分得了羊路咀上的十幾棵柳樹,另外,還有幾十棵小白楊樹,在對面的山坡上。杏樹正好在我家的自留地旁邊,共三棵,我們便從此很喜歡去這塊地里撿拾麥穗,天天盼著杏樹開花結(jié)果。那幾十棵小白楊樹,站在家門口就可以看見,二哥指著山對面說:“看見了嗎?就在那里。”遠處有一小片灰綠,那便是我家的樹林子了。看上去距離不是太遠,可要走到那里,至少得四十分鐘時間。雖然遠點,第二天,我們一家還是去看了看這些楊樹,媽媽很高興,說這些樹再長兩年,不,到明年,就可以當椽了。我家的房子是一九七六年修的,雖然年頭不長,但因為當時條件限制。椽子太細,房頂已經(jīng)走樣了。日子一天天過去,還沒有到“明年”,偶爾一個早晨,抬頭朝西邊的山上看去,覺得有些異樣,叫了媽媽出來一看,確認那些楊樹已經(jīng)不見了,大概給別人家當了椽。大約中午時分,我們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碰見媽媽從山上下來,用繩子拖著些樹枝樹梢。媽媽笑著說:“賊娃子還留了些東西呢。”
土地對于農(nóng)民來說。是空氣,是孩子,是生命。分土地時,非同小可,由母親親自去抓閹兒。母親以為她是大人,就可以抓回滿意的土地來。那天一早,她滿懷信心地走了。我們中午放學(xué)回來后,見她瓦著臉,以為又失手了。可一細瞧,那份高興掛在眉間。我和哥哥故意裝作失望的樣子,“唉唉”地嘆著氣去做作業(yè)了。母親終于忍不住了。說:“今天分三轉(zhuǎn)灣的地,我抓了個一號呢。”三轉(zhuǎn)灣是另一個村莊的名字,在北山的那邊,村子里的一些地就在那里——二十年后,我才知道那叫“插花地”。去三轉(zhuǎn)灣,來回正好一個小時,路遠。但那里的土地卻平坦肥沃。令母親高興的是,按照她抓的這個“一號”來分地,正好從山上下去就可到達,離家多近呀。
地分了下來,我家的被劃在了另一端,也就是距離村莊最遠的地方。多年來。這一直是一家人的心病。如今,當我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偷得片刻休息的間隙,我想得清楚: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但順序絕對是可以倒著數(sh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