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柴草

老家的前門是海，后門是山。年幼時除了上學讀書，就是和山海的對話。

生在農村。家境貧寒。父母節衣縮食，能供養孩子讀書已是件很“奢侈”的事。因此，每逢假日，伙伴們一起去山園撿甘薯仔拔豬菜采兔草，到海灘掘彈涂魚拾麥螺抓海蟹，……為家里盡我們的綿薄之力。而最難忘的莫過于上山砍柴草的經歷。

一年四季皆為砍柴的日子，但最苦最累的應在夏季。苦的是日頭太毒，煎熬難耐；累的是放暑假。砍柴工期長。

我村砍柴的隊伍是龐大的。一撥一撥的連綿一、兩里，小到如我輩，十一、二歲，大到步履蹣跚的老農，長須飄飄。

天剛蒙蒙亮。便扛著兩頭尖尖的柴擔，拽起磨得锃亮耀眼的大角刀，帶上預先煮熟的糯米飯和貯滿開水的軍壺，和伙伴們馬不停蹄地向深山進發。

這是條羊腸小道。窄而且崎嶇，一眼望不到邊際。途中爬上三道嶺，繞過三座水庫。翻越三座山，直趕到太陽跳上了山梁，豆大的汗水順著臉蛋兒往下淌。喝完好客的畬寨阿婆盛來的清涼茶水。繼續趕我們的路。沿途的茅草和松樹林混雜在一起，草是高的。但不連塊。也不很密，有人就在此駐腳砍柴了。

我們的目的地在前方，還須走一段路。不過路是愈走愈窄了。也愈走愈陡了，砍柴的人群也越走越稀了。再爬上一高地，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開闊的丘陵地帶，天氣晴朗時，還可看到天邊的海。這就是我們經常去砍柴的地方。這里的茅草高且密，有的還夾雜著一些灌木叢，這可是砍柴最好的運氣。

此時。腳下畬寨的午煙裊裊升起。伙伴們學著大人樣，俯下身子，揮舞著大角刀。緊貼地面飛快地割茅草。偌大的山坡地里，到處都回蕩著砍柴刀橫掃茅草的聲音。渾厚悅耳而又節奏明快。剛才還輕輕芳草迎風起舞的荒野山坡，頃刻間仿佛被無數把神奇的剃刀削過，露出一片片光禿禿、黑黝黝的土地來。

日當中空，感到嗓子眼里冒煙。那煙就像揚起的陣陣塵埃那樣嗆人。渴得難耐，餓得難受。索性躺在柔軟的草坪上，就一口茶水咬一口飯，狼吞虎咽般。望著眼前的一堆堆柴垛，我們笑了，但也累了。

“歇工不歇力。歇力去半日”。這是老農教的砍柴經驗。是擔心休息時間太長，原來好不容易攢足的勁兒再難提起。伙伴們又一陣猛割瘋砍。直到面前摞起的柴垛子與肩比高。大家抖開繩子鋪在地上，蹲在高大的柴草堆前，一層一層地摞起來，同伴們互相幫助捆住了柴摞的腰，兩捆圓柱形的柴草，比村里碾米的石盤子還要粗大。我使勁搖了搖，柴捆才微微晃一晃。捆綁好柴草，拿起兩米長的杉木柴擔(又叫“槍擔”)，先在一捆柴草上預先打個洞，然后抽出來。在另一捆上也打洞。在同伴的摻扶下挑起。另一端插在先前的那捆洞里，一擔柴草就這樣豎了起來。大家排好隊，我們西門亭的砍柴伴一般都是阿干、孝豐在前。我和阿德在中間。阿咪、集蘭等殿后。

午后的烈日，曬得人人渾身冒汗。烤得人人皮燒肉燙，赤膊光膀也像火灼一樣疼痛。肩上挑著粗壯的柴火，一步一聲喘，一步一滴汗，申串豆大的汗珠砸在滾燙的地上。哧溜哧溜地響，濺起一縷縷白生生的輕煙。最怕的是要翻越被人稱作是“下頜嶺”的山脊，簡直就是摩天嶺。路彎且陡。膝蓋頭差點兒就頂到下頜部位，容不得誰在半嶺中歇息。必須一口氣挑到嶺頭。前面的柴捆磕碰膝蓋，后面的柴捆追打屁股。跌跌撞撞，掙掙扎扎，使足了渾身的勁兒，三步一挪。五步一頓。才艱難地挑上了嶺頭。一個個累得筋疲力盡，有的困倦地癱倒在地上。有的竟然呼嚕嚕地打起盹來，活像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殘兵敗將。挨過了這道嶺，余下的是幾里長的下山路。此時，軟和的晚煙總是把腳下的山徑封起來了。大伙們在互相照應下總算能對付著挑回了家。此途的艱辛，只有親身經歷才可領受。

為節省體力避免重荷，同伴們還想出些好點子。剛砍下的柴草很沉重，過于矮小的我們實在是最輕量級，無法負載起比自己身體重得多的柴草。怎么辦?讓砍下的柴草就地給太陽暴曬吧，沒幾天工夫，柴草便由青綠曬成了深棕色，蓬蓬茸茸。輕輕飄飄。此時再捆扎挑回，既省時又省力，何樂而不為。

要是在陡崖邊砍柴，那就既驚險又刺激了，這常常是要有膽量和勇氣的人才敢為的。有時，家里缺柴燒了。抑或是下午沒有上學。時間緊，只好在附近小山包砍柴。緩坡地帶早已被人捷足先登理了個光頭，只留下陡坡及山崖處的星星點點。別無選擇，只得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攀爬砍伐。捆綁好的柴草無路可挑，就順著崖邊翻滾下去。此法甚妙，但也有不靈之時。若被山巖抑或樹樁擋在半山腰上，那才叫麻煩。要走許多“之”形路——實際上是自己踩出一條路，有時還得披荊斬棘，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柴草翻下山谷。

砍柴還有許多危險的經歷。茅草根忽悠悠地鉆出一只蜈蚣，草叢中冷不防竄出一條老蛇，或是一不小心捅了灌木林里的馬蜂窩。不嚇你個心驚膽頗，也要讓你毛骨悚然。被咬被蜇，純粹看命運眷顧與否了。現在想起來仍感到心有余悸。為了“磨刀不誤砍柴工”，有時鋒利的砍刀使用不當還會把幼潤的手指割破，鮮血直往下滴，也僅僅找些茸毛或泥土止止血而已。而穿著草鞋的腳掌被斷梗殘枝刺破。血染草地，那更是家常便飯的事了。

砍柴的經歷如同生活一樣，酸甜苦辣，樣樣俱全。但無論春夏秋冬，也無論風雨雷電，只要是能為困境中的家里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只要能再繼續上學讀點書，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每當回到故土，總免不了眺望村后那條坎坎坷坷的山野小路，那鍛造我們意志品格的蠻荒山地。是留戀，抑或是感傷，我難以作答。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忘不了兒時的那幾載光陰，那酷暑嚴冬在荒山里砍柴的經歷，那如同塵土一樣純樸卑微的農人，更難忘那患難與共親如兄弟的伙伴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