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草垛

八月份左右，農(nóng)家房前屋后、墻角場邊，就摞起了一個個麥草垛。麥草垛或大或小、或高或矮，像大地上突然出現(xiàn)的、暴漲了的、滾圓的、金黃色的饅頭。

近前抽一把捏在手里，滑滑的、光光的，顯出不久打碾時陽光照射、碌碡碾壓、連枷擊打的跡象來。一律呈金黃色，披一身明亮的陽光，更顯出它的耀眼和堂皇。隨時間推移、雨雪淋濕和日頭暴曬，漸漸由金黃變?yōu)榛液凇２粡埧竦纳{(diào)，適宜的、謙遜的與秋后光禿的土地、暗灰的山川、衰敗零落的草木融為一體，一同將度過漫長清冷孤寂的冬天。

割完一塊塊麥田、運光一捆捆麥捆。去麥場翻曬、打碾。顆粒歸倉，曾擁擠不堪、萬物竟長的流川河兩岸的大地、丘陵和溝谷。就散淡了許多、清靜了許多。剩下的。是些揮動細長葉子的綠的玉米，蔫了、枯了、由灰變?yōu)楹诤值耐炼梗@里一片，那里一塊。風(fēng)過時，嘩嘩嘩響，像召喚，又似哀鳴。地沿兒上，還長著甘藍、蔥、蘿卜一類的菜，不久將會收拾到家里。

麥?zhǔn)蘸螅荒甑霓r(nóng)活似乎做完了一半。農(nóng)人暫且可以喘一口氣了。那些牛呀，羊呀，從圈里放出來，順割后的麥茬地、田埂，撿食麥穗、啃吃青草。放牧的兒童背背簍、拿鐮刀，邊割草邊吆喝，時不時唱起一段優(yōu)美的花兒來。

農(nóng)家門前、屋后、場邊，都摞著大大小小的麥草垛。農(nóng)戶集中的村子里，更多，摞得到處都是，像大大小小胖墩墩的人，排隊站著。垛的大小、多少，體現(xiàn)出這家的懶惰與勤勞、豐收和歉收。空閑時，農(nóng)人出門轉(zhuǎn)悠，或聚在一塊兒拉家常、談農(nóng)事。話題大多從見到的草垛說起。

在我那叫流川的山溝里，農(nóng)作物主要是小麥、包谷、土豆，還有少量的大豆、油菜等。其中最上等的是小麥。小麥在“民以食為天”的農(nóng)人看來，其地位是很高的。磨出的面雪白雪白，很好吃，我那里叫“白面”。包谷面、米面、大麥面、青稞面都叫“雜面”，沒有“白面”好吃。在困難時期，“白面”成了稀罕物，極其珍貴，平常很難吃到。只有來了客人，才能吃到手掌大的一塊白面烙饃。或一半碗用搟面杖搟得細長、白亮、可口的酸漿水長飯。

碾過的、被碌碡壓成硬塊的麥場，已經(jīng)鐵锨、犁鏵翻得松軟了。黝黑黝黑。歇息著一度緊繃過的神經(jīng)。站在場沿南望，眼簾里撲進杏樹、荔枝樹、棗樹、蘋果樹、梨樹、花椒樹。或在果園中心散漫地?fù)u動樹葉，或倚圍墻使勁兒往上長，像根須上有時間不停催促著似的。果子從葉縫探出來，或黃、或紅、或紫，大大小小，逗著過路者的味覺。地埂上長楊樹、槐樹和各種野刺、雜草。蒿子居多，長得高、茂盛，蔭護身下的小草。楊樹枝葉紛披，粗壯有力，個頭兒高大，伸向半空。遠處，是綠樹掩映的東西走向的康廣柏油路、汩汩向東流淌的流川河。

綠樹重重疊疊、遠遠近近、大大小小，守護著村莊，守護著草垛。綠樹是給家鑲上的花邊。麥草垛是家園里閃著的亮點。

冷風(fēng)漸緊，寒霜來臨。散淡的日子里，山野、村莊。清靜了許多，安逸了許多。默然靜立的草垛，陪著清冷的日月，帶給農(nóng)人一絲生機、一點活力。

一畝地，兩頭牛，婆娘娃娃熱炕頭。熱炕頭是冷天最吸引農(nóng)人一家大小的地方。去草垛抽來幾把麥草，或從雜房裝一背簍碾碎的麥秸塞進炕洞，點燃，嗶嗶剝剝響。過一會兒炕就熱了。一家大小上炕拉開棉被，或坐、或躺、或睡，嘻嘻哈哈，說說笑笑。談古論今。來了客人，要讓坐到炕上招待。一日三餐吃飯喝茶，也在燙熱燙熱土炕的炕桌上進行。晚上休息，得鉆進炕上溫暖的被窩里。買不起煤炭的年歲里。麥草垛給農(nóng)人帶來了許多的慰藉和溫暖。

土筑鍋臺下的灶洞里，添進一把把從草垛抽來的麥草，燃起血紅的火苗。舔著黑黑的鍋底。伸進撥火棍一撥。火更旺、更亮堂。映亮燒火人的臉。鍋水漸漸滾沸了，蒸汽由小變大。擴散開去，沖得木制的圓鍋蓋啪嗒啪嗒響。四望。草泥裹著的墻壁、木頭門窗、屋頂?shù)陌讞畲樱谎婊鹧靡黄岷凇?/p>

早晨或黃昏，村莊里就飄起了炊煙。或直直向上、或扭著腰肢、或揮舞飄帶。家的氣息、人間的煙火味，就濃重起來。吸引著人的注意力。

漂泊在外的游子，若見到炊煙，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回家的念頭。

雪天，草垛披一身白衣。蹲在板結(jié)的地上。太陽照到的陽面，抽去了許多草，陷進去，成一大大凹窩。能躲藏一兩個小孩。坐在草垛前半截劈柴用的木墩上曬太陽，時不時聽出草垛中有蘇嚕蘇嚕聲，見麥草在抖動。這是過冬的老鼠在草叢亂竄、找麥粒吃。若躡手躡腳到跟前，使勁兒一把把抽出抖動的草。保準(zhǔn)就抽出一只老鼠來。還沒落到地面。這賊頭賊腦的家伙。順墻根一溜猛跑。竄進墻縫或地洞里，再也找不著。

蓋簡易土木房屋時，椽上松散擺滿手指粗的楊柳枝條，上面均勻鋪一層麥草。泥平平抹上去，沾住上面的灰瓦片。麥草在這里面起著粘連、防泥漏、保暖等諸多作用。房屋的墻面，先用鍘碎的麥草調(diào)成的粗泥抹頭層。待干后，再用揚場時風(fēng)頭上的細末調(diào)成的細泥抹二層，基本上就好了。

麥草、土豆稈、包谷草除了少量當(dāng)燒柴和其它用處外，大多留下來喂養(yǎng)牛羊。土豆稈葉子易腐爛，肯碎，不好保存，沒到冬天就被吃光了。包谷草自捆扎的下端分成兩叉，像人的兩腿，一個挨一個擠緊，騎在園子或莊窠的圍墻上，像列隊的士兵似的。加高了圍墻，保安全。擋寒風(fēng)，呵護著冬天的農(nóng)家。早晨或傍晚，舉一木權(quán)挑下一捆，轉(zhuǎn)身扔到園子角落，沖出圈門的羊們爭搶著吃。踩踏聲、觸碰聲、咀嚼聲，嘩啦嘩啦嘩啦不停地響。

擇一晴好的時日，拿掃帚掃凈草垛周圍的空地，抽出一把把麥草，均勻抖開。撒在地上。在淡淡陽光下翻曬。到午時一點左右，抬出雜房里的鍘刀，在草垛前鍘曬干的麥草。一人站立于地，手握鍘刃木柄，或上抬或下壓。不停地鍘。一個人蹲在鍘刀旁，攔來雜亂的草，束成一捆一捆，往鍘口里一寸寸擩。鍘聲喀噠喀噠響著，二人配合著，說笑著。不一會兒鍘旁就是一大堆。小點兒的孩子抓背簍，大點兒的孩子往里裝，滿后背到草房里倒下，再來裝著背。鍘光草的剩著碎末的地上，是爭吃麥粒的雞、麻雀。雞不停地啄著地面，或用尖嘴撥，或用爪子刨。凡能找到的，趕緊吃到肚里。灰灰的麻雀，小孩拳頭般大。怪機靈的。忽而大膽飛到雞眼前搶麥子吃，忽而又落到草垛頂或干瘦的樹枝上，唧唧喳喳叫。陽光暖暖的，照著靜逸的草垛、留有霉斑的矮墻、隨意說笑的人們、空闊寂寥的大地和村莊。

大冬天，山上沒草，地上一片空蕩，山川被大雪覆蓋。鍘下的那一寸左右長、堆在草房里的麥草，就成了馬、牛、羊的主要飼料。圈里，修有木板釘制或水泥制做的槽，添進草，使其整天地吃。完了再把槽添滿。到了太陽落山時，掃凈槽底，換上新草，拿來一壺井水和糧食的麩子，摻進澆濕的草里，來來回回攪，直至均勻，就成了它們豐盛的晚飯。經(jīng)濟情況好一點兒的，在晨喂時槽里添一半碗蠶豆、包谷、鳥蛋大的土豆。為其增膘。

在農(nóng)村，那些大的、小的、新的、舊的麥草垛，悄然增添著農(nóng)家的幸福，延續(xù)著農(nóng)人一代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