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醞釀很久了,到了跟前卻沒有辦成。這件事就是麥收期間到地里割一天麥子。幾天前和親戚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親戚說,山嶺薄地幾塊巴掌大的麥子一早一晚都割完了,大田里的麥子等著用收割機。要不給你留一片兒?
讓他們專門為我留一片,叫我像演戲一樣去割麥子,又不是我的初衷。
下午,騎自行車去南宮村。南宮村麥收剛剛開始,公路上鋪滿人們收割的帶穗的麥棵,借過路的車輛給軋碎,旁邊有一溜溜揚凈的麥粒。麥粒黃里透紅,像農夫健康的臉膛。這些都是被人們提前割回來的小地塊的麥子,而連成一片的大田的麥子才剛剛開始收割。路旁的一塊麥田里,一輛收割機剛割出地頭,正調好方向準備向麥田深處“進軍”。麥地里有幾行間種的桃樹。桃樹有半人高,為防止桃樹被收割機“吃掉”,麥田的主人——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在收割機前面不住地將小桃樹扳離麥壟,等收割機過去,又去扳離更前面的桃樹。他在收割機一旁慌慌張張,躲躲閃閃,既怕機械傷了桃樹,又怕機械傷了自身。這也許就是為了節省時間和力氣付出的代價吧?!
原來割麥子可不是這樣。原來割麥用的是鐮刀和力氣。刷刷刷,鐵鐮割斷麥稈的聲音清脆而歡快。幾把麥子就打成一個麥捆兒,麥捆兒幾步一個。橫在地里,麥子割到頭,回頭一看,非常壯觀。割麥的時候,有時會驚起一只只野兔,野兔無處藏身。就順著水溝疾跑。一直跑出人們的視程。如果細心。還會看到一些精心搭在麥壟里的鳥窩。窩用無數的枯葉做成,柔軟、精巧。鳥窩里多數都有鳥蛋。三枚。或者五枚。鳥蛋上網著細密繁復的花紋。鳥窩連同鳥蛋被小孩子用稚嫩的手端起,拿到地頭上玩耍,大人并不呵斥。因為大人知道,即使沒人動它,鳥媽媽也不會再來了。割去麥子的地使它不熟悉了,不認識了。
整個麥收季節,家家都在地里忙活,渴了就在地里喝,餓了就在地里吃,水和飯是早晨連同鐮刀和草帽一起帶來的。累了,就坐在麥捆上休息。和地里的鄰居開開玩笑。扯扯閑篇。白居易有一首詩,叫《觀刈麥》,寫出了五月麥田里的景象:“田家少閑時。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壟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那時的麥收苦是苦些。累是累些,但麥收過后人們從打麥場上扛起一袋袋麥子回家的時候會異常興奮,人們從竹籠里摸起一個個燙手的新饃大嚼的時候會倍感香甜。
我非常懷念那些用雙手來采摘或收割的收獲方式,懷念那些用手親自抓握和撫摸自己勞動果實的欣悅和快感。
比如掰玉米。玉米棵兒比人長得高,人進了玉米地就看不到了。人在地里掰玉米,啪、啪、啪,像春節過后,孩子們零零星星地放著從地上撿拾的鞭炮。玉米在地里被扔成小堆兒,然后被人們背到地頭上。歸成大堆兒,再用車子運到自家的院子里,扯上電燈,徹夜不停地剝玉米。第二天,把剝好的玉米一串串掛在樹枝上,鮮亮亮,黃燦燦。
比如拾棉花。棉絮從棉殼里爆出,像蜜從瓶里流出來,再不采拾,“蜜”就流到地上了。所以扯下來的棉絮給人一種迫不及待的欲望。裝棉花的籃子一般是不大的,用不幾把,籃子就滿了,但用手壓一壓,棉花就沒有了,還可以裝。后來你就覺得一只小小的籃子你卻不知道它到底能裝下多少棉花。棉花裝成一袋袋,拉回家,曬好后。放進了彈花機,彈出的棉花松軟、輕柔。新棉花被姥娘做成一床床新被子,那樣的溫暖,任何的空調、暖氣、電熱毯都比不上。
比如刨地瓜。地瓜長成了個兒,把地皮都鼓破了,一镢下去,地瓜成串地被刨出來,鮮紅晶亮,你把它提在手里,左瞧右看,不住地感嘆:乖乖,這么大!還沒想到哩。偶有被人們低估了個頭而被刨斷的,從那斷處滲出一股白色的汁液,用舌頭舔一舔,粘乎乎,甜絲絲。叫人會馬上想到地瓜糖的味道。再仔細的人也會在地里落下一些地瓜,這些地瓜將根須扎到遠處,有時就在壟底深處結出了大瓜。不要緊。來年耕地的時候,自有三五成群的少年跟在耕地的拖拉機后面,將出土文物似的漏網地瓜一一地撿拾回來,那在地里藏了一個冬天的地瓜仍然不變質、不失味,正好讓人們嘗個鮮。
比如割草。記得童年時代地里草特別多,怎么割也割不盡。我們能清楚地知道牛最喜歡吃什么草,羊最喜歡吃什么草,兔子最喜歡吃什么草,鵝最喜歡吃什么草,豬最喜歡吃什么草。這其中,牛最不挑剔,最好伺候。其實我們割草多數是背到生產隊里喂牛的。天暮時分。我們背著小山一樣的草捆往回走,百草散發出的那種清香使人忘記了勞累。是草都是藥。而混合在一起的百草有一種神奇的功效,如果哪一個伙伴不小心被鐵鏟鏟破了手,到牲口院里泡草的池子里洗一洗手,那傷不出三天就完全好了。
老家
與淑貞一起回到老家的時候,父親好像還沒有起床,大門緊緊地閉合著。淑貞先是在大門外喊。后來又跑到后窗,用一只木棍敲擊窗玻璃,都喊不應。天上落著小雨,我們每人撐了一把傘,在院子外面等。鄰居說:“你爸昨晚半夜才回來呢,可能這會兒還睡著哩?!?/p>
父親是為我回來的。那天,妻子說:“你兒子想回老家哩,可是家里沒人,他覺得沒有地方落個腳?!碑斕欤赣H就收拾行裝,趕回老家來了。他多日不回來,一定與他的相知幾十年的朋友說話說到很晚,就叫他再睡一會兒吧。可是,等半天再喊,還是喊不應,我就踏著一個墻根上的磚垛翻墻跳進了院子里。這是我第一次翻越自家的院墻。記得小時候,我家的大門老敞著。就是晚上,也總忘了關,我騎自行車一直沖到屋門口,啪的支在地上,就進屋吃飯。出門的時候也一樣,出了屋門就騎上了車子,兩扇大門好像不存在似的。然而多年之后,我回自己的家都要翻墻而人了,我進自己的家門都不像原來那樣輕松了。我和老家之間已經豎起了一道墻。一道雖然看不見但卻實實在在的一道墻。
其實父親已經起床了。他大門屋門都沒開,這會兒正伏在案子上整理家譜。我的出現讓他有些驚訝,繼而就有些驚喜,慌慌張張地打開屋門,又打開大門。淑貞一個勁兒地埋怨他,他卻笑著說:“俺沒聽見啊。”這時我才想起父親的耳朵是聾的。
稍微休息一下,我與淑貞就迫不及待地走進田野。田野里一個人也沒有。雨還在輕輕地下著,我們擎著傘。滿目新綠。遠的是望云河岸上的楊樹,呈弧形圍住了我們的村莊,近處便是平平整整的麥田了。麥子正在灌漿,麥粒正逐漸變得飽滿堅實起來,它們的顏色也會由碧綠一點點變為金黃。今年家里的麥子長得挺好,但我總覺視野里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原先,田野里的幾條路濃綠濃綠,因為路的兩旁栽滿了楊樹,要不就是紫穗槐或者白臘條。像一行文字的下面被人倚著直尺畫上了兩道綠色的線。夏天,人走在上面一點也不覺得燥熱和煩悶。還有幾座小屋。其中兩座壘在大井旁,是安放抽水機的,一座是護坡的。晴天,人們可以在里面歇歇涼:雨天,可以到里面避避雨。現在,這些都沒有了。一條新鋪的生產路旁栽上了幼小的楊樹苗,這時剛剛萌出新葉,有幾株被昨夜的大風刮歪了,我和淑貞將它們扶直,把樹根部的土踩實。這些樹苗什么時候才能夠長成遮天的大樹?它們又會不會被急功近利的人過早地砍伐?環境的變化甚至影響了整個生態。記得小時候人們能夠準確地知道兔子經常在哪兒出沒,魚蝦在哪條水溝里繁衍,秋天大雁在哪兒歇息過夜。我清楚地記得曾經跟著鄰家一個比我大許多的伙伴挎著荊條籃子到很遠的西南崗子用手撿拾遺落在地上的大雁糞。但是現在還會有這些東西嗎?
我們從田野兜了一個大圈兒,從另一條路回村。我們一直走到村中心我家的故宅。如今這個院落已經不屬于我們了。它已經被我們賣掉了??墒敲看位氐嚼霞?,我都要到這兒站一站,看一看。正是楝子花開時節,誰家的一枝楝子墜著一串串紫白相間的楝子花從墻內探出來。攜著濃郁沁人的花香。多年以來,我就以楝子花作為故鄉的一個意象,一種象征,這枝楝子是故鄉向我伸過來的一只手臂嗎?
一路上,我們遇上一些本家和鄰居,他們有的老遠就把手伸過來。握手寒暄,問這問那,有的卻認不出我了。我把架在鼻梁上的墨鏡摘下來,叫他們仔細辨認。他們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乳名。親熱一陣之后。我卻不免心酸,再過幾年、十幾年。這個我生活過26年的村莊,還有多少人認識我呢?我在村中的大街上走過。又能認識村里的幾個人?我就這樣與這個村子掐斷了聯系嗎?
回到家中的時候,父親已經為我們做好了飯。吃飯的時候,父親向我談起他正在整理的家譜。這件事情父親做得很投入,也很認真。我翻看著家譜。我從里面找到了我的名字,旁邊,是我的哥哥弟弟的名字,再旁邊,是我的長輩和晚輩們的名字。這個時候,我對既十分熱愛又有幾分陌生的村莊油然生出無以言表的親切,我意識到我是這個村莊結出的一枚果實,我是家族長鏈上的一個鏈環,不管有沒有人記起我、念起我。古老的望云村永遠也不會丟棄我,我也永遠不會遺忘這個乳母一般樸實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