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生活或者身體里的河流

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天就黑了。天黑得徹底而虛無，像一個空洞并且茫然無措的詞。這個時候，我也是茫然而空洞的了。如果天再一次亮了，我不知道，我在內心里還能不能模仿一塊云。我稱它塊，而不是朵。那個下午在濰河灘上，我看到一塊很輕的云，開始云是白的，后來就變黑了，因為它背負上了太多的雨水。它背負的重與它的輕，是那么不相稱。我擔心它會承受不了。承受不了的時候，它會不會落下來？我從沒有看見一塊云從天空落下來過。落下來的是雨。雨打濕了我們腳下沉默無言的土地。

很多年來，我們就是這樣活著，身體活著，內心也活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在世界上活著，濰河在河床里，靜靜地流著。濰河是安靜的，不安靜的是我們。是我們的心。一個人的一生，和一條河是那么相似，可能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一條河流。在我們的身體里面，也有一些靜靜的河流，它們以某種秘密的形式存在，它們似乎只與時間有關。

站在濰河灘那一大片空曠無邊的土地上，我有時候會覺得孤立無援，就像收割過后，田野里被遺忘和落下的某一棵孤獨的莊稼。我可以親近的，似乎只剩下腳下的土地和吹著我的風。我感到莫名的茫然，是的茫然。那茫然是從我的內心里，某個我平時并不怎么注意的角落生出來的，它是瘋長的，它很快地就占據并控制了這個堆滿了石頭的身子。拔劍四顧心茫然。那空，像一條蛇一樣追著你的心。我的心緊縮著，不想舒展，也得不到舒展。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問自己。一個在路上向前走的人，是不是應該信仰點什么？一個人的信仰應該是什么？是什么東西構成了一個人的信仰？我們活著是不是必須要有一個信仰，或者說理由？信仰大約是一種可以給人提供動力和激情的東西。它究竟是存在我們的頭腦里，還是存在我們的心里？信仰應該是和肉體無關的，它是精神和思想層面上的東西。是信仰讓我們沉重的肉體變輕了一些，并具有了一些奇怪的變化。那可能是一種我們無法知悉也無法探究的力量。我總能不斷地感受到那種力量，可是我卻說不出它來，我無法向你描述。很多年以來，一直支撐著我們，讓我們始終行走在路上的，叫信仰的東西是什么呢？那一天，我想了很久也沒有理出什么頭緒。也許我們活著本身，就是我們活著的理由。不管怎樣，我們都應當活著，好好地活著。我們不是為了誰，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為生存而生存。除了活著，沒有更好的辦法。活著是比死去還要艱難的，而且艱難得多。

這世界上的有些事情，是不能問下去，也不能問為什么的，有一些謎語是沒有謎底的。那個不斷向自己追問的人，他的思想必定是充滿痛苦的。很多人堅持要問下去，他們是固執的，可是有時我們真的并不能給自己一個很好的回答。一個自己感覺回答不了自己的人，很容易陷入深淵，他可能會走到絕境上。思想的絕境。自己在自己布下的棋局中走投無路。我想，那些選擇自殺的詩人、畫家和藝術家們，大約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自己把自己陷入了一個無路可走的絕境。一個回答不了自己的人，一個不能夠自己解決自己的人，他只能用自殺這種極端的方式回答或者解決自己。沒有路的時候，死就是惟一的路。所有回答不了，解決不了的問題，隨著當事人生命的消亡而煙消云散，不再具有任何的意義。死亡后就無需回答什么了。一個死者，當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不管他對世界和自己有沒有疑問，他都不需要再回答和思考什么了。隨著死亡的來臨，一切解不開的心結，一切難以宣泄的郁悶，一切疑問和迷惑全部都自然地散開了。自殺的人把問題悉數推給了死亡。我一直說不清那些自殺者他們究竟是勇敢還是怯懦。是值得尊敬還是應該可憐。和偷生的人相比，他們是勇敢的，但同時他們也是怯懦的，他們敢死，但是不敢活著。不管怎樣，現在他們已經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可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還得繼續做。繼續想。繼續思考。其實活著要比死去更難。死去的人，一走了之的人，把活著的難題交給了我們這些仍然活著的人。我曾經那么近地面對過死亡，可是我現在還是活著，至少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還沒有離開這個深淵一樣的世界。

我有時候想，為什么是我，而不是另一個人，在無限的寂寞中，恍恍惚惚地敲打著這篇蕪雜無序而又混亂不堪的文字？在濰河灘上，我像一棵蒼茫的樹一樣疲憊地站著，我還能繼續堅持多久？沒有人回答我。只有風在空曠的地方刮著，很多年以前，它就一直這樣刮著。濰河灘上的風，仿佛從來就不知道疲倦。它刮走了塵土，留下堅硬的石頭。在濰河灘上，風是我最后也是最好的朋友。你貧窮也好，尊貴也好，黑也好，白也好，它都是一視同仁的。風用同樣的方式，吹拂著它能吹到的這世間的一切。我感動于這樣的風。風很輕易地進入了一個人的內心，一個人的內心生活，因此充滿了一些田野里泥土的味道。是風，肯定是風，讓一個人身體里的河流，有了一些靜靜的起伏和不為人知的波瀾。

最近的日子，我開始向著濰河灘上一切自然的事物學習，我潛心地模仿濰河灘上的一些事物，比如鳥，比如水、樹和石頭等等。它們會在我的內心里產生了一些自然的對應。在模仿過程中，我似乎忘記了一些什么。可是就像一粒粒的止痛片，它們只能暫時地止住內心的那些傷痛。我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些疼痛還會復發，而且會更加厲害。有些事情是會變本加厲的，像高利貸一樣，那將是一種更重的懲罰。為什么我們經歷的事情總是那么堅硬。尖銳。固執。錯綜復雜。它們像一些根。又像一些硬塊。它們在我們思想的胃里和我們的身體里不斷地糾結并纏繞著。有些東西大概是我們一生也無法消化的。消化不了的那些，我們是不是只能繞開，像一條河繞過擋著它的一座山或者一個村子。可是，我不知道，我和我身體里的那些河流最終能不能繞過去。那段時間，心堵了很久，血似乎已經不再流了。后來，不知為什么還是又開始流了。

秋天里，我看到的濰河灘的土地上的那一條裂縫，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沒有人察覺，也沒有人知道。只有那些螞蟻知道。濰河灘上的螞蟻，它們熟知這土地上的每一條裂縫，甚至土地上的每一個細小的變化。很多事情總是發生在春天，比如，愛情、莊稼和濰河灘上的植物。很多人因為這個狠狠地記住了春天，并不斷地贊美和謳歌它。可是我知道，有很多的花，它們都是在春天里落的。花落到了泥里去，落到了土里去，也成為了泥和土。濰河灘的泥土，收留了多少落掉的花，沒人知道。大概是落花太多的緣故，泥土里隱隱約約地含著香味。那是多么讓人傷感的香味。

也許是為了要擺脫什么，在夏天的時候，我決定要修一條到濰河灘去的路。我說不清，修路是為了讓自己回來，還是為了讓自己離開這里。我在心里把這路看作是濰河灘和我之間的重要通道。我不斷地寫下的詩歌和文字，是一種祭奠，它們飽含著我對往事和濰河灘的無限傷逝之情，它們是路上的石子和沙土。我正是藉此，與這個世界進行著微弱的聯系和溝通。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們是我的呼吸，是我活著的證明，是一首歌的譜，是時間的另一個秘密，是濰河灘留在我身上和心里的深淺不一的痕跡。

濰河灘上的泥土，生長青草，也生長莊稼。我感覺我抓起一把，似乎能夠從里面攥出鮮紅的血來。可是我不知道，與濰河灘有關的系列詩歌，那些笨拙而不安的文字，它們是不是表現出了我寫它們時，所受的別人無法理解的苦。我知道在象征手法與心理描寫的使用方面，我的笨拙是顯而易見的。我不是一個有才能的人，也不是一個才華的人，在寫作上我始終做不到清晰，我甚至表達不清楚自己。我只能寫一些模糊的東西，而且說得結結巴巴。我說不出我的內心，也寫不出或者描述不出我身體里的那些生動的河流，我只能以景寫心，通過寫濰河灘上事物，通過對濰河灘上那些事物的描述、記錄和呈現，向這個世界展開自己隱秘的略微有些苦澀的內心。

寫作已經是我現在生活的必需，它成了我的需要。是的，我需要寫作。我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迫切地需要它。就像活著就得需要吃飯，需要喝水一樣，我活著也需要寫作。我已經離不開它。我喜歡它，是因為它苦。在某種意義上，寫作已經成了我的拐杖。我無法適應和面對離開寫作的那種無法言說的空洞和孤單。感謝寫作讓我擁有了一個可以暫時脫離世俗的棲息之地。寫作填補了我生命中的那些空，它使得我原本粗糙而鄙陋的身心，多多少少地充盈并豐潤了一些。有了一點點微弱的光。

一個不快樂不幸福的人，他似乎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寫作中去，借助文字來緩解內心的空無。在寫作中靠攏一些在現實中不可能企望的東西。是的，對于我，除了寫作，再沒有什么了。我在我的文字里做著近乎有些荒唐的白日夢。文字里的濰河灘，更多的可能是源自一個深而遙遠的夢境。像一部默片，它是無聲的，畫面的調子充滿了傷感。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以濰河灘為背景的詩作，是我自己為自己建構的一個烏托邦，是我惟一的路和去處。它也是一條一開始就是充滿了失敗和錯誤的道路。不過我不是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者，而是一個緣木求魚刻舟求劍的傻瓜。

按說人是不能思考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會發笑。可對一些事情，我還是思考了很長時間，我慢慢地整理自己。但我的思想中和內心里總是充滿著這樣或者那樣的復雜糾葛和矛盾，它們讓我的心更亂了。最后，我不得不放棄整理，讓它們存在著吧。思想中的那些糾葛和矛盾就或隱或現、若有若無地反映到了我的寫作中，有些詩作因此不可避免地呈現出語義紛紜混亂、意味交叉反復、主旨難以捉摸甚至根本無從理解的面貌。我知道那些似是而非語焉不詳的象征和寓意，對于一個沒有相同經驗的讀者，是過于費解了一些。但在我，這實在是沒有辦法，也是無可奈何的。我只能寫這樣的文字。我手中有什么樣的米，我就只能按著這米做我所能做出的飯。我必須服從內心的真實，我按著我身體里那些河流的流向來寫作。我始終做不到讓自己的寫作和自己的思想發生疏離。那對于我來說，會是一種無上的痛苦和折磨。我注定不是一個善于隱藏自己的人。我無法脫離自己，無法脫離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