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寫下這個題目,我在想,我是否在刻意揭父親心底的傷疤?這對于遠在天河之界的父親是否是大不敬與不孝?
一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伴隨他的“天時地利人和”等諸因素也與之俱來。這些個因素在不同人之間會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或許這些差異之間根本就不存在著可比性。如果用普通老百姓的話來說就是“命”不一樣。腌在汗水里的父親的命,一生都在為改變和創(chuàng)造新生活而奮斗。
與我相同,父親的第一學(xué)歷高中;與我不同,文革讓父親與高考失之交臂而非如我的名落孫山。聽母親說,七十年代末,父親也曾準備參加高考,但苦于剛從山東老家遷到黑龍江,冰凍三尺的黑土地上尚無半寸立錐之地,于是做罷。對于父親,其實還有一次絕好的機遇,也是那個年代,作為全鄉(xiāng)惟一的高中生,曾被保送上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然而,這一次他又輕易地放棄了。這也是在父親去世后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向我提及的。幾經(jīng)反芻,已人到中年的我,漸漸領(lǐng)悟了臺階似的一窩孩子在父親肩頭和心頭的分量。我們姐弟四人占去了父親的全部精力,父親已沒有了他自己。
八十年代初期,我與妹妹相繼在黑省入了學(xué),我們這株從華北平原跋涉到東北平原的小草,總算找到了一塊滋養(yǎng)自己的土壤,盡管日子并不都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但我卻快樂無比,幸福無比。因為父親讓我吃了定心丸。因為父親經(jīng)常會對母親和我們說:“我有強健的身體,我有百倍的信心。”其實,父親是在竭力打造一座牢不可摧的大山 ,讓妻子兒女脆弱幼小的心靈能夠永遠依托。
真是天不遂人愿,正當父親大刀闊斧地實現(xiàn)自己宏偉藍圖的時候,從小在山東長大的母親卻越來越不適應(yīng)東北的惡劣氣候,整日體弱多病。由肉體痛苦到精神痛苦,極度沮喪的母親無奈之余,帶著我的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回山東老家落戶,留下我一人陪伴父親。當時東北已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我家六口人水旱田共計38畝,父親一人侍弄。用形容枯槁、不堪重負來形容父親似乎有些牽強附會,但沉默寡言卻是我當時的切身感受。年少單純的我在童年世界中樂此不疲,很少去揣摸父親當時的心境,甚至說根本就沒有。看到每年秋后父親都要將賣糧款悉數(shù)寄往母親那里,我甚感委屈。有次為一條紗巾沒能買成,我與父親大鬧,父親也破天荒地對我發(fā)了火,但卻絲毫沒有打我的跡象。生性倔強的我,當時還愚蠢地打算與父親抗戰(zhàn)到底且勢不兩立。現(xiàn)在每每想起在我巴掌下長大的兒子,每每想起自己對兒子的一打為快,父親的隱忍和包容讓我相形見絀讓我自慚形穢。
1988年正月,我正讀初二,此時我的母親已在老家落好了戶,我家要搬回山東了。其實這次也只是父親一人走,父親尊重了我的選擇,同意我留在東北上學(xué)。我懷揣著父親留給我的足夠的錢,沒有給父親一句慰藉的話,甚至當時還很是抱怨父親,抱怨他沒能阻止母親及弟妹回山東。那天我尾隨在送行的人后面,父親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鋁鍋蓋,拖著僅有的幾件破舊的家什,艱難地行進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凍僵的黑土地上,漸行漸遠。我不知道酷似一塊凍土的我,又讓衣著單薄的父親心生幾多寒冷!
我獨自在東北的那些年里,父親總是隔上一段時間給我寫上一封長長的信,在寄錢上也很少耽誤過。我由起初寄居在伯父家輾轉(zhuǎn)到叔父家,我不知父親對此有何看法。后來便是接連兩次的高考落榜返回山東,再后來便是托人辦理非農(nóng)業(yè)戶口招工上班。一切都順利至極,父親也平靜至極。要不是幾年后我親眼目睹的一件事,我真的永遠也不會體驗到父親是那么的在乎我沒能上大學(xué)。這次事件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父親醉酒后與前來探親的叔父吵了一架,吵得很兇。什么原因,我記不清了,但父親頓足捶胸的一句話卻讓我沒齒難忘。父親說:“我真恨,沒能讓孩子跟在我身邊念書!”我愕然,在我對高考完全失卻信心,堅決不念書后,父親曾不止一次在親戚朋友面前夸我如何體諒他的難處,如何為弟妹們考慮云云,直讓灰不溜秋的我找到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每念此,我汗顏,如山的父愛我甚至不能很好地及時地體會,何況其它!
二
父親從不喜歡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但也有太多的人和事不以父親的意志為轉(zhuǎn)移。1998年的正月,應(yīng)伯父之邀,父親去了一趟東北,此行應(yīng)是輕松愉悅的,畢竟與弟兄與黑土一別十年了。憑記憶,我依然能清晰記得父親前行的第二天發(fā)給他電報的時間和內(nèi)容。綠皮車廂滾滾向前,無線電文風(fēng)馳電掣。風(fēng)塵仆仆,還未來得及與兄弟敘舊的父親第一腳踏上黑土得到的卻是高度概括的電文所帶給他的高度的憤悶和失落。
這個突發(fā)的事件全是由那個當時還被我稱為弟媳的女人一手編導(dǎo)的。這個結(jié)婚僅半年的女人,趁家里沒人,偽裝放牛羊場景,將牛羊徑直趕往娘家,轉(zhuǎn)身勒令弟弟與其離婚。正如母親想象,父親第七天下午就返回了家。
牛與羊是家庭經(jīng)濟的命脈,是父親十年血汗的積累,現(xiàn)在都不翼而飛了。父親走過空蕩蕩的羊圈和牛圈,只說:“我嗓子渴得冒煙,快給我點水。”巨大的平靜下面隱藏著巨大的悲哀。父親平靜地處理著發(fā)生的一切。父親的“不負天下人”的處世哲學(xué)讓那個無恥的女人如愿以償了。弟弟離婚后,父親自信地說:“過去你們小,那是我十年掙得的家業(yè);現(xiàn)在你們大了,我還能干,相信未來五年能超過過去的十年。”父親的樂觀、豁達、自信讓母親及弟、妹重又感到太陽的光輝,也讓遠嫁菏澤的我放心幾許。
“未來五年”本應(yīng)指日可待,可對于父親卻是一個永恒了。正當父親為他的“五年計劃”夜以繼日的時候,病魔正悄悄走向了他。暈倒在田間的父親,平生第一次住進了醫(yī)院。平生第一次住了十九天醫(yī)院的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父親死于癌癥。父親死后,好多年我都談癌色變,我也在不自覺中探尋著父親的病因。我常常想,十年前,父親收到電報,從東北立刻返回關(guān)內(nèi)(綠皮車廂內(nèi)是站還是坐,我不得而知)。這對長期體力透支,且身心俱傷的父親,是不是在此刻癌細胞趁虛而入了?!然而,家中的老少爺們兒議論起來則說父親是讓孬心眼的堂哥堂嫂氣死的!然而,我自責(zé)。作為長女,我沒有阻止電報的發(fā)出,沒有全力去解決這件事;至于堂哥堂嫂的卑劣行徑,我還真的沒有認真考慮過如何對付他們,任憑他們更加的囂張和野蠻。
三
回憶父親,常常是病痛中的父親勉強支撐走路的情景,這與游刃有余躬耕于田間的父親極不相稱。對于父親,其實我更看重的是他隱忍、豁達性格的另一面——樂觀和風(fēng)趣。只是這方面常常被繁重的體力勞動和沉重的生活壓力排擠到生活的邊緣,很難得以展現(xiàn),只是在那年夏天我與愛人鬧矛盾,父親出面調(diào)解,才算有機會將自己性格的這方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記憶中父親像沒事一樣來到,并不追問我倆吵架的起因,只是謙遜地饒有興致地背起一段毛主席語錄,背得我破啼為笑,愛人也在一旁偷笑,然而父親卻非常認真。調(diào)解完畢,父親最后用語錄下總結(jié)語:“望今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父親成功調(diào)解我與愛人的糾紛,讓多嘴的表妹傳播開去,也許是父親獨特的勸架方式,以至多年以后仍成為親戚鄰居茶余飯后的談資。而我每每想起則心酸不已。因我們,父親沒能上大學(xué);因我們,父親全身心地與土地奮戰(zhàn);因我們,父親的知識停留在了那個年代,而喪失了對當下語言文字的運用能力。然而,我的父親卻從未在他的兒女面前怨天尤人,從未顯現(xiàn)出半點的壯志難酬,只是默默地接受和改造著屬于他的生活。
而今,三十大幾的我,性格中卻愈來愈多地表現(xiàn)出與父親相承的一面。有位哲人說“性格決定命運”。如果按老家人的說法,父親的內(nèi)斂、保守、不善交際鑄成了他命運的悲哀,那么這些會不會鑄成我命運的悲哀呢?我不知道。
人常說,父親是一座山,父親是一本書。而我的父親卻從未引導(dǎo)或暗示過他的兒女去仰望、去解讀,他只是在無意中將純樸、忠厚、執(zhí)著留給了他的每一個兒女,以及伴隨兒女一生的輕松、自由、明朗的心境。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川息的人流中早已消失了父親的蹤影,父親的步履也早已匆匆匆匆跨過了天河之界。雖然,他僅年過半百。盡管如此,我仍舊會常常營造這樣一種生活情境:晚霞染紅的天際,父親肩扛犁鋤,哼著小曲,沿著田埂,一路走來——每想到此,我的心便像被雪水泡爛的凍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