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1926生,筆名,余思,江蘇如皋人。歷任徐州《新徐日報》編輯,青島市青島日報社編輯,青島市文化局戲曲創作組創作員,青島市文聯《海鷗》文學月刊編輯,編審。山東省作家協會第三屆理事,中國散文詩學會副主席,青島市作家協會第二屆名譽主席,中國詩歌學會第一屆理事,《中國詩歌年鑒》編委及特邀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耿林莽散文詩選》、《五月丁香》、《耿林莽散文詩精品選》、《醒來的魚》、《耿林莽隨筆》、《飛鳥的高度》等。其中《耿林莽散文詩精品選》、《草鞋抒情》分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及省2004年精品工程獎。
因冬而沉睡的原野是被誰喚醒的呢?
是雨。
楊柳。枯瘠一冬的枝條悄然返青的時候,誰也不曾覺察。
是雨。黎明的細雨霧一般徜徉于河岸。布一重煙幕作為掩護。面紗揭開,竟是一排羞答答柳枝的綠。
嬰兒手指般柔嫩的芽,一片片張開。
翠鳥的鳴聲里也飽含了雨水的濕。
青青一支柳,清明時節,喚來了點點滴滴的淚,原不知為誰而流。
寂寞墳頭上的草已青青。
雨喲,雨喲,蒙蒙的細雨如網,如梳,煙一般籠罩,夢一般纏住柳樹的枝。
牧童的短笛隱在哪一角山阿,為此雨送來了迷人的伴奏,清清淡淡地飄拂。
佇立
雨,縱蹄狂奔,騰飛的箭鏃。
顆粒彈跳,一次猝不及防的來襲。
雨,很黑。
有墻坍塌,有樹傾覆,
盆盆罐罐的碎裂之聲不絕于耳,
而你,佇立。
手指輕輕扶著寬邊的帽檐任雨水四濺,蚰蜒似的爬滿了鼻的兩側。
嘴角上叼著的煙卷已經浸濕,卻還奇跡般亮著一粒固執的火,從容呼吸。
雷在遠方殷殷地鳴,
沉郁,喑啞,陰謀在持續,
一道閃,藍藍地打過來,照見你,
橫眉下兩道目光的劍,冷冷地逼視,水珠在肌肉的斜坡上滾動,跌落。
一個男子漢的憤怒,屹然而立。
彼岸有霧。霧靄沉沉地鎖住
未知世界的謎。
黑河上嘯浪狂呼,在喚你么?
劃亮火柴 你又燃起一支煙,
奇跡似的火星欣欣地燃燒,
雨的彈丸持續來襲,火的渴意不減。
水與火:永恒地對峙。
夢湖
眼睛,你的眼睛是一汪夢幻的湖。
寒水中游過冰冷的魚,靈魂的閃光,只一瞬,便不見了。
語言之羽難以遮掩,卻又無法陳說。便化作一縷淡藍色的煙,迷離。
不敢問,嬌小的百合花般潔白的光,哪里去了?
月夜湖面上閃爍跳蕩的波紋,哪里去了?
青色鷹掠過時的烏云,染暗了你的湖。
好像風便是那只巨獸,張大了口而又沒有一枚牙齒。
飛雪似點點落花,每一朵都凍得發抖。成活為你的詩,飄進了我的黃昏之谷。
光在陰影中掙脫。有一點冷,一點羞怯,一點瑟縮。
(命運已將你傲然的雷聲悄悄磨軟。)
你的狡黠也是真誠的,
你的微笑也是凄涼的。
你的詩則是孤獨的回聲。
(想要呼喚些什么呢?)
只有你的淚,夢幻的湖水,
落入我的杯中,使我憂愁。
小羊呼喚
一個男孩子,扔掉了放羊的鞭。
一個男孩子,跨進古老的寺院。寺是一簇灰色的云,漂浮著空虛。
削發為僧,名之為“剃度”。
找不到那悠悠青草似的一蓬黑頭發了。
找不到那潔白的山羊毛似的柔軟青草地了。
高高山巒上寸草不生光禿禿石的顱頂,一片凈土。
寺是灰色瓦黑色瓦陡峭的斜坡。
寺是菩提樹龍柏樹黑幽幽翼護的墳塋。
氤氳香火搖搖燭影加深了神目光里的郁怒,
神祇在上:“我做錯了什么?”
牧羊的孩子穿上黑色的僧衣,跪在蒲團上做第一次實習性的禱祝,
聽不見木魚小聲木木的呢喃;
聽不見老和尚含糊滯重抑揚頓挫的誦吟;
卻聽見小羊在寺外咩咩的叫著,一聲接一聲;
“是在喚我嗎?”那合十的雙手在劇烈地抖。
晨炊
那魚已不再游動,吊在石屋的多裂紋的墻上,老樹皮的顏色。如同老太太,最后的一枚牙齒,在搖晃。
大清早坐在那里抽旱煙的老漢,早不見了。
門前的石凳子僵在那里,孤獨。
炊煙還按時升起,幾十年如一日地,彎曲,繚繞,回旋。
依戀著不忍離去。
(老太太依然向灶膛填進潮濕的樹枝,劈劈啪啪,繁殖著孤煙)
彎曲,繚繞,回旋:
老太太最后一縷稀疏的白發,
在小屋的上空飄著,久久不肯離去。
漂泊者:蝶
誰飛過,誰在飄落?
那么薄的一雙翼,弱小的閃,冰冷的湖上掠過一點點藍。
如此輕微的一勺戰栗,意欲棲息,還是逃脫:
如此短暫的一吻,比初雪還冷。
人的永恒的戀者,花的短暫的情人。
沒有什么比蝶翼更虛幻的了。
當她漂泊,莊周的一夢已醒;當她漂泊,梁祝的墓門已合,
漂泊者消失于葉落的黃昏。
三個穿黑大衣的人
停電,都市的一夜,黑!
五星級輝煌,頓然失色。
三個穿黑大衣的人,次第出現。
黑色小轎車翩然而來,寶馬,還是奧迪?
豪華大廈的門衛抑或保安,披一身黑衣,從臺階直奔而下,俯身向前,恭恭敬敬把車門拉開。
貴人,著深色黑大衣的那位,莊重,沉著,緩慢。步出車門時,面有不悅之色。
(為什么這么黑?)
躬身,微笑,卑賤型沉默。攙扶貴人的手,輕柔而軟。
一步步登上高臺,黑大衣隨風飏動著:黑色二重奏。
門衛重返崗位時,天降下大雪。
茫茫黑暗中,游動著一點點亮。
第三個穿黑大衣的人,踽踽而來。
亂發,橫髭,蒼蒼然一臉慘白,
是一個求乞者嗎?
不,他只求在高檐下避一避風雪。
“走!”一聲棒喝,似雷鳴電閃。
那人的腿抖動了一下:撤!
流浪者移動茫然的足,大片大片雪花,從破大衣的領口魚貫而入了。
冷么?不。
在舉目無親的大千世界,惟此紛紛揚揚不遠萬里而來的盈盈雪花,給了他一點親及肌膚的暖。
蟬鳴在樹
一
喜歡夏天的人,渴望著裸。蟬卻獨以其禪者之姿,披一件袈裟,道貌岸然地暖。
坐守南方老式的庭院,落地長窗,回廊清幽。桉樹、小葉槐、法國梧桐葉子寬厚。蟬在其間,擇一處莊園。
三角形樹影,五角形樹影,鬼魅一般投射,被陽光炙熱的手指翻弄,一次次洗牌,打亂又重組。
不變的是蟬聲,一遍遍復制,重播,紋絲不亂。
二
蟬鳴在樹,夏天的熱烈的歌者,藏在濃蔭的深處。
聒噪聲傳遍每一根樹枝,熱浪抖擻,磨擦著翅膀,使大地暈眩。
頌歌聲沉寂之后,跌落樹下的一具啞尸,被螞蟻們奪走。
一代歌星,葬禮匆匆,缺少了一支挽歌。
孤城落日
當一段江岸因震蕩而扭曲痙攣。
那孤城已在爆炸中覆沒。
灰燼抖落,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被染成褐色。
塵埃翻飛,在《秋興》的最末一句詩行上落定:
“白頭吟望苦低垂”,恰似這落日的神情。
夔門天險,瞿塘峽的壯景,如一扇墓門虛掩。毀滅的加速度,經電鈕輕輕一按,便告完成。
所有的門戶都無須關閉,不辭而別的人們無須戀戀,回首家園,揮手之間減縮為廢墟一片。
白帝城托孤,劉玄德垂淚之地,諸葛亮感慨萬端。而今,被困于浩浩江波中的“白帝”,也成了“空城”一座。
青石板上布滿炸裂的碎紋,瓦礫遍地。誰家坍塌的墻邊,俯臥著楓樹的殘枝。幾片紅葉在秋風里抖擻。
落日多情,告別孤城時,留下了凄然的一吻。
日 之 美
殷殷的雷聲,那鼓。噴薄著生命之暖的火之輪,溢出。
日之美,日出之美,一幅絢麗的畫圖正展開。
闊葉樹上,最先觸到初陽之光的葉子是有福的了。
泥土,山脈,河堤,最先睜開眼睛的青草是有福的了。
豆莢裂開,籽實飽滿。
草睫毛上,瑩瑩淚珠。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與太陽同起同坐的先民們是有福的了。
光潔其胸,坦蕩其裸。日之光正愛撫著他們的胸肌。
隆起的山丘,紫檀木般剛勁而柔,力的轟響與起伏。
醉了醉了的人之子啊,朝陽將融融的暖意投注,強烈的聚光畫出了人之美的極致。
凡高的向日葵也無可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