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內外

劉榮哲，筆名戎轍。山東濟南人。中共黨員。1990年通過自學考試畢業于高等教育漢語言文學專業。先后在濟南鐵路工程公司、濟南鐵路分局建筑段、濟南第二建筑段工作，從事過多種職業。1997年調入濟南鐵道報社任記者、編輯，2004年調濟南鐵路局工會宣教部及濟南鐵路局文聯任指導員，負責內部文學季刊《先行者》的編輯出版及全局文學工作。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短篇小說集《無目的旅行》，散文集《守望天空》。短篇小說《黑眼睛》、《小說二題》、《物是人非》獲省級以上文學獎。山東省散文學會理事、學術委員。

1、記一位早逝的女同學

我見她最后一面，是在馬路邊上，當時我上小學三四年級。大約是學校組織觀看一個游行，為了慶祝或紀念什么；也可能是觀看游街，就是一長串車隊，車上五花大綁著各種犯罪分子，要槍斃的脖子后邊插一長牌，一般的脖子上套著一個大牌，牌上寫著什么犯什么犯——這種事那年頭太多了。看這些，也是學校為了讓我們受教育。記憶中，她坐在一輛破舊的小孩車里，由她的妹妹吱吱呀呀地推到馬路邊。她穿著破舊的衣服，挺著很大的肚子，臉色蠟黃，但眼里放著好奇的光，高興地笑著。我想，大概是多日沒出門了。

無論她多么不幸，也引不起我們對她的同情和好感。她家就在我家樓前的一排平房的最東頭，我們小學同班。她家名聲太差了，在我們宿舍里無人不知。所有的同學都以與她同班感到恥辱，不僅因為她家的惡名，也因為她像她家人一樣：穿著破破爛爛、常年不洗、油黑發光的衣服，頭發如亂草一般，臉和手臟得看不見皮肉，身上總散發著酸臭味。人們稱她母親為“仇娘們兒”，稱她家所有人，無論男女，都是“仇娘們兒”。

因為臟，所以都躲瘟疫似的躲著他們。她母親到人家串門，走后人家就趕快用水和堿面沖刷她坐過的板凳。有的說，她們家洗臉洗腳和面洗菜用一個盆子。她母親，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平常日子里除了揀拾破爛兒，就是與人打架。打架時，先是雙方罵最難聽的話，然后互相唾唾沫，之后撕打在一起。扯頭發揪襖領，抓臉踢肚子，打得呼天嚎地，打得滿地翻滾，打得塵土飛揚——一般是她母親先跟別人打，之后是幾個孩子一齊上。可是，她們的敵人實在太多了，只要跟一個打上了，圍觀的差不多都是她們的敵人，大家圍上來，你伸胳膊我動腳，還有的往她們臉上撒沙子，最終總是她們鼻青臉腫。打人的打夠了，圍觀的看夠了，一哄而散，而她母女們則從地上爬起來，用袖子抹抹臉上的血跡和唾液，再罵上一通。天天打，到處打，越吃虧她們越打，越打吃虧越多。人們憎恨嘲笑她一家，而她一家從不因別人的憎恨嘲笑稍微屈服。

為了給欺辱她們找個合理的理由，人們就傳說她們家出身地主，至于是不是，并沒有人印證。正是轟轟烈烈的文革時期。無論什么派什么隊，盡管斗得不可開交，打得頭破血流，但正式場合從來沒有人理睬她們。嚴肅的政治斗爭怎么會理會這種拾破爛兒的人家呢？跟她們家打架的只是那些孩子和在家沒事的家庭婦女，她們家成了這類人群斗爭的主要對象。這是政治斗爭之外的另一個戰場。至于打架的原因，也沒有什么大事。多是一些孩子看著她們一家像是異類，想欺負著她們玩，而她們不服，然后就發生大戰。如果她們屈服了，可能遭遇要稍好一點。

要說她家完全無辜地受欺負，也不絕對。她們似乎仇恨所有的人。有一次，有個小孩沖她姐姐說：“臭娘們兒，叫我爸爸。”當時我在旁邊。一會兒，她母親和姐姐就氣勢洶洶找到我家，告訴我母親說我欺負她姐了。結果我母親把我罵了一通，從那我也恨起她一家來，很長時間對她家的受欺感到興奮，認為罪有應得。

打架也不耽誤她母親拾破爛兒。總是一天到晚在垃圾堆上，低著頭認真尋找著，用鐵鉤子鉤出一些爛紙、布頭、鐵絲、鐵片，堆在一邊。之后用繩捆起來，拖著往家走。她家門口，破爛兒堆成小山。

她家南邊有兩個窗戶。剛搬來時，窗戶是完好的。但是經常飛來石塊，把玻璃砸個粉碎。她父親是建筑維修工，能及時換上。可經不住總是砸。后來就拿鐵皮釘死了。沒想到釘死后被砸得更狠了，因為里外看不見，孩子們不怕被她們發現，就可以明目張膽地砸了。砸了就沒事人似的蹲在一邊等著她家人從前邊繞出來叫罵。她一家罵著出來，看到一群孩子幸災樂禍地笑，卻不能斷定是誰砸的。于是就罵：“誰砸的俺的窗戶我就操那私孩子八輩子祖宗！”“誰砸俺窗戶他一家子都死絕了。”直罵得有關無關的孩子忍受不住，站起來對罵。罵著罵著就交上火，群毆就發生了。她一家總是失敗。就是獲勝的孩子們，也不很興奮，因為到底是挨了臭罵，有的還要挨幾下打。后來更多的孩子參與到砸窗戶的行列，砸了就跑到一邊玩去了，任其半天半天地罵。后來就不用小石塊，而是用能搬得動的大石塊砸，硬是砸出了大窟窿。大年三十，有孩子用紙包了屎，從窟窿里塞進去。后來她家又在鐵皮的外邊釘上厚厚的木板。

我這個同學叫仇其芬。上學時，她也像其他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背著用碎布縫成的新書包，來到學校，來到班里，除了身上臉上臟些外，整個人格外的高興，精神。她長得并不丑，圓臉，笑起來也很甜、很美。不知道怎的，別的孩子蹦蹦跳跳，一臉興奮，都是很正常的，她這樣卻遭到別的同學的辱罵。她不甘示弱，馬上還嘴對罵。剛才還是陽光燦爛的表情，瞬間就變得兇怒異常。在學校里，以她為中心的打罵時常爆發。有一次和同學打了起來。先是和一兩個同學對罵，之后是口水仗。許多同學借口她吐在自己身上了，圍住她一齊吐她，吐得她滿臉滿頭都是口水。有人趁亂將她的鉛筆盒丟在地上。她大敗，她趴在桌上大哭。大家還不解恨，仍往她頭上吐口水。就連無關的同學見她趴著，也上前吐上兩口，然后得勝似的笑著跑開。

盡管她的母親率子女幾乎天天都要打架，但她的父親人很老實，打架的事從不參與。但有一天，卻一鳴驚人。

宿舍北邊是荒山連著荒地。有段時間，傳說山上下來了狼，有人看見那狼夜里在宿舍轉。一時間人心惶惶。有一天早上，她家下蛋的母雞不見了，她父親懷疑是狼叼走了。連續幾天深夜起來觀察，果然發現有只狼在房前轉。于是她父親就睡在雞窩邊的草棚里，身邊藏了根鐵棍。等了幾天，狼又來了。待狼靠近，她父親猛地起身，照準狼頭狠打，狼一命嗚呼。

天一亮，消息就傳遍了宿舍，大家紛紛到她家來觀看，擠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在她家的門口，她的父親正在給狼剝皮開膛。有人根本不相信她家能有什么壯舉，就說：“什么狼呀，是狗！”她的一家人就不愿意：“什么狗啊，是狼。你看這大粗尾巴，這不就是狼嗎？”聯想到近日的傳言，大家也就信了。有人想要狼皮，有人想討狼心狼肝下藥，更多的人想討塊狼肉嘗嘗，態度都變了，紛紛稱贊她父親打狼有膽有功。常欺負她家的人也暗暗改變了對她家的看法。但他們并不為誰的態度好了而給誰一塊需要的東西。把狼分割了之后，派孩子們分別送親戚去了。孩子們拎著肉走在路上，在許多人敬佩的目光中燦爛地笑著，一時都認為這一家人不可小覷。

到了中午，宿舍北邊一個村莊走出一彪人馬，約有四五十人，手持鐵鍬、齒鉤、鎬把、菜刀，直奔她家。她父母想跑，卻被堵在屋里，只好抱著頭蹲在屋角。來人見東西就砸，就搶。那可不是一般的打架，有殺人的架勢。等她姐幾個回來，家里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了，能搶走的都搶走了，能砸爛的都砸爛了。她父母頭上流著血。原來，她父親打殺的是那個莊里的一條狼狗。

幾年后，她的大姐首先和她全家區別開來。好像是一夜之間，她大姐就變得白白凈凈的，頭梳得光光的，穿得也干凈多了，待人也不滿口臟話了。不久和一個外地的工農兵大學生談起戀愛。結婚后我們再也沒見過她。幫著她母親打架最兇的是她二姐。有一回她二姐獨自一邊罵著一邊往一個單位走，身邊跟著許多孩子起哄。到了單位領導的辦公室，就脫下褲子，讓單位領導看她大腿根上的傷，那是那單位的一個職工剛才作下的。人們一哄上前觀看，轉而笑她不知羞恥。

有一年她的母親生了個孩子，但沒幾天就死了。傳說是半夜翻身把孩子壓在身下，捂死的。有人看見她母親抱著個包，后邊跟著她和她的兩個姐姐，帶著鐵鍬，往北邊山上去埋孩子。后來她母親又給她添了個妹妹。

她的病是腹內長了腫瘤。病重后就再沒有上學，每次見到她，都看到她的肚子比以前又增大了許多，臉色又焦黃了些。看游行那天，我們在馬路的兩邊列隊等著游行隊伍的到來。有同學小聲說：“看哎，仇娘們兒來了。”我和大家一起，扭頭看了她一眼。后來我就忙著看街上熱鬧的場面了。

雖然她家就住在我家的前邊，但因為沒有葬禮，也沒有哭聲，所以她是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我一無所知，鄰居們也不知道。死時的年齡應該是十一二歲。

2、張師傅

在街上偶遇一位我十幾年前的同事。敘了幾句，我向他問起張師傅。他說：“早死了。喝酒喝的，得了肝病。”我的心一痛。

十幾年來，我不時想起張師傅。當時，我剛高中畢業，在濟南站站前聯防治保會待業助勤，張師傅是濟南造紙廠職工，是來助勤的。張師傅總是聳著肩，縮著脖子，駝著背，看人時瞇著眼，使你幾乎看不到他的目光。他的樣子總讓人感到他怕傷著自己或傷著別人似的。但他經常冒出一些機智幽默的話來，令我們忍不住大笑。一天，一位師傅談起自己的過去，吹得忘乎所以，天花亂墜。一直眨著小眼認真聽的張師傅突然發問：“老金，昨天你干什么去了？”“哪也沒去呀，在家哩。”老金挺奇怪。張師傅說：“昨天我上百貨大樓，看見街邊上一個賣‘洋茄子’（即氣球）的挺像你，是你吧？”“沒有呀，我怎么能賣那玩藝兒呢！你這人！”“是呀，我也奇怪，金老師怎么能賣洋茄子呢！”張師傅點頭認錯。有人莫名其妙，有人卻大笑起來——這是張師傅諷剌他像賣氣球的人一樣，能“吹”。有天上班，我見他臉上有好多抓傷，傷口上涂著紅藥水，把個臉抹得很滑稽。問他，他笑瞇瞇地說是老虎抓的。見我奇怪，說：你大娘是屬虎的，在家里我都喊她老虎。咱又不是屬武松的，又不能打虎，就讓她給抓了。類似的話常常溜出他的口，我們都說他的幽默水平比一些相聲演員水平高多了。因為他，當班就輕快了不少。

有個下午，有人來報告說那邊打起來了。我和張師傅急忙趕去。原來是街頭兩個賣冰糕的，為爭搶地盤爭執起來。張師傅帶著我擠進人群，并不急著處理，而是很仔細地聽著。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說她來得早，地盤是她的；年輕的婦女則說她來得早，要趕老太太走。罵著罵著就要動手。當時觀者如堵，堵塞了交通。張師傅這時候說話了，他非常認真地問老太太：“老大娘，您今年多大歲數了？”老太太答：“我七十三啦。”他又問青年婦女：“大姐，你今年多大歲數了？”“三十六，怎么啦？”張師傅對青年婦女說：“這就對了。老大娘來得早。”青年婦女急了：“你憑什么說她來得早？你又沒看見！”張師傅認認真真地說：“還用看嗎？人家７０多年前就來到這個世界上了。你呢？才３０多年。你說誰來得早？你怎么就不知道尊重老人呢？”少婦紅了臉，在違觀者的哄笑中推車走了。

一個中午，治安崗亭的對面躺著一個乞丐。這種人也在我們管理范圍之內，為市容市貌起見，不許他們在車站附近停留。但平時我們對這種又臟又臭的人都懶得去管。那乞丐一躺就是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慣常的做法，是過去踢他兩腳，罵上兩句，趕走了事。可張師傅卻倒了一杯茶水，走過去，弓下腰，拍拍那乞丐的臉，說了句什么，把茶水放在他的臉前。回來后，別人責備他：“他那么臟，那茶杯咱還怎么用？”他堆著笑說：“我還尋思他死了呢。碰碰他，還睜開眼了呢。一會兒他起來，喝了水好走路呀，這不省得咱攆他了？”

有回，我們捉住個身體很壯的小偷，別人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張師傅就把小偷反捆得緊緊的。我問他怎么捆得這么“專業”，他笑著說：“咱練過……”并比劃著介紹了一番捆人的絕活。

原來，他年輕的時候當過國民黨的兵。

冬夜，我們在車站東街值班崗亭值夜班的時候，附近一個小飯店的經理常常端來一個大碗，上邊是一層黃瓜片，下邊則是切成大片的醬肉。那時社會治安不好，這個經理常有求于我們。張師傅貪酒，平時沒菜也偷著喝點，有了這好菜更有興致。我們就輪流買酒，盤算著派出所所長不會來的時候，就著肉喝酒。喝起酒來，張師傅的話就收不住了。

“咱十六歲的時候當了國民黨兵，那是抓壯丁給抓去的，咱知道啥？不當不行啊。可是打起仗來，可由不得別人了。咱就只管著往天上放槍。咱又不傻，你想想，打贏打輸跟咱什么關系？人家又沒惹咱個人家，咱打人家干嘛？你打死一個，那當老娘的就少一個兒子，那當老婆的就成了寡婦，那當孩子的就少了親爹。你不是作孽嗎？那回我們跟解放軍打，打著打著，我看不行了，就想跑。排長說，你跑，就斃了你，沒辦法，又轉回來打。一會兒，排長吃了槍子，唉唉，挺個了（死了）。快跑吧。剛跑了沒幾步，解放軍就追上來了，槍對著咱后脖梗子：‘不許動。’我一下就舉起了槍：‘我不動我不動。’就這么給俘虜了。我要是動了，咱爺兒倆今天就見不上面了……你說對吧？

“唉，要是沒那一段，咱也活得人模狗樣的算個人。有了那一段，一輩子就算完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紅衛兵，造反派都斗我。我說：‘斗吧，該斗，不斗我斗誰呀？誰讓咱過去當過階級敵人哩，咱接受改造。’咱是真心接受改造的，真能改造成新人，多好呀。他們怎么斗咱怎么挨著，說什么咱聽什么。咱心里明白，你總有個斗煩的時候，斗煩了就不斗了。斗完了，我還跟他們說：‘你看看，你們平常那么忙，可是為了挽救我，教育我，專門跑來做我的工作，又生氣又動腦子，太辛苦了，太受累了。我真過意不去。走走，到家里喝杯水，讓我老婆弄點飯，你們吃了再走。’后來他們不斗了，見了面還打招呼。單位上沒有說我人緣不好的。咱是壞蛋，咱跟誰都好。”

帶班民警或所長在場的時候，他總是害怕似的，縮在一邊，一聲不吭。所里安排個事，他總是小跑著去辦。對誰有意見，當面從來不說，偶爾從背后調侃幾句，也多是自嘲。

當時我十九歲，“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張師傅五十多歲，“欲說還休”的年紀。他把我當成一個年青有為的青年來尊重，我則把他當成一個長者，一個經歷過人間風風雨雨的特殊類型的人來尊重。我很喜歡跟他聊，他也很喜歡對我侃。后來我申請到別處工作，他請我去他家喝酒。我到他家時，他不在。一會兒回來，手里拎著一大塑料桶鮮啤酒，是他專門騎著自行車跑到啤酒廠門市打的。他還拿出幾瓶白酒讓我選。他夫人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我們喝起酒來，都放松了，歷史未來，人生社會，工作家務，無所不談。他的真知灼見我深表佩服，我的豪言壯語他極力夸贊。我們一唱一和，時而大笑拍掌，手舞足蹈；時而正顏厲色，言語激昂；時而口吐真知，語出驚人；時而指天罵地，怒不可遏。多少心中塊壘一吐為快，連連碰杯，一飲而盡！──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那么多的酒，第一次同一個長輩沒遮掩地說那么多的狂話。酒醒時，發現和他同睡在一張小床上，我在里邊，他在外邊，懸空著半個身子睡。他起身出去，一會兒端來兩大碗涼綠豆粥，我們一人一碗，呼嚕呼嚕喝下，很舒服。

后來我去外地了，再回來時買了幾只小兔給他送去，可惜他不在家。當時我真的是想和他再痛飲一次的。

十多年了，我已記不起他更多有趣的故事、有趣的言語了。他如今死于酒，雖是可悲，卻也符合他的人生。也許只有在酒中，他才能沖破那么厚重的心理壓力和障礙，模糊掉命運錯誤安排的痛苦，從折磨中站起來，不去低眉順眼地對人，享有些許與生俱來的尊嚴和灑脫。

3、松下問道

我在大海中游泳。撞上過海蜇，海蜇把我蜇得痛癢不堪；碰上過暗礁，腳上被暗礁劃得鮮血淋漓；浪洶涌時，還喝了幾口海水。我并不懼危險，因為我有一個大的目標。還好，危險只是鍛煉了我的水性，沒有把我扼殺。

找到一個島嶼，我上了岸，繼續行走。走得疲累不堪時，看到一棵樹，就直奔樹下，坐著乘涼。

蒼茫而沉寂的四野，行走的云團，遠處的大海，好像大有深意。似乎并不因我而大有深意，似乎也并不不因我而大有深意。我因此好奇。但我感到孤獨。仰望這棵樹，虬枝鐵干，蔥郁蓬勃。樹冠上還筑著幾個鳥巢。

我感到無聊，很想說話，就和這棵樹攀談起來。

你是誰？

我是誰，重要嗎？

你是一棵樹嗎？

我是不是樹，對我又有什么關系？

你是松樹嗎？

你們稱我松樹。我是不是松樹，于我又有什么關系？

聲音似從樹中來，似從地下來，似從風中來，似從海邊來。不管怎樣，有說話的就好。我有些高興，繼續問:

你的主宰是誰？

我沒有主宰。

陽光、土地、水、空氣不是你的主宰嗎？

它們不是我的主宰，只是我生存的必需。

生存的必需不是你的主宰嗎？

生存的必需就是我的主宰嗎？陽光、土地、水、空氣，它們其中之一就可以決定我的生死。但它們中的任何一樣都不能決定我的命運，它們也不想決定我的命運。它們只是它們。它們并不為我而存在。我也不為它們而存在。但因為它們存在，我才存在。我們共在。誰也不主宰誰。你吃糧食，糧食是你的主宰嗎？我和它們的關系，正像人類和糧食的關系。

你是你自己的主宰嗎？

我不是我的主宰。我不能決定我什么時候生，也不能決定我什么時候死。甚至不能決定長這根枝干不長那根枝干，不能決定開多少花，結多少果。你看，我被人折，被蟲蛀，疤痕累累，這都不是我決定的。我生來無主宰，死去后也無主宰。

那么，你有心嗎？

我無心。

無心？無心為什么會扎根土中，汲取水，汲取養分，化成你的枝，你的葉。為什么會把陽光轉化成你的綠色？為什么會長成這般模樣？

本當如此。非心所為。就像你的眼能看，你的鼻能嗅，你的耳能聽，你的心會跳，你的肺會呼吸，你的胃會蠕動，本當如此，非你心所為一樣。你為什么會長成這般模樣，難道是你的心所為嗎？

你有意念嗎？

無心即無意念。

那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什么。

你不是一棵松樹嗎？

無所謂是，無所謂不是。只是現在你認為我是一棵松樹。如果你一定要說我是一棵松樹，那么千年以前壓根兒就沒有我。后來有了我的種子。你不能說種子就是松樹，就是我。種子后來發育成芽，你也不能說那芽是我。芽變成幼苗，你也不能說幼苗是我。幼苗變成大樹，大樹每天都在變化，長出新的，死去舊的。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的我是我。之后，我將變成老樹。之后將死去，化為虛無。我剛講完我，講的那一刻那個我就不存在了，新的因素又布滿我的全身。我之所以對你講“我”，只不過是按著你的邏輯，讓你明白而已。其實我無我。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呢？

你可以稱現在的我是一棵松樹。但我確實是不可以冠名的。名不是我，而我無我。所以所有的名，漢語的、英語的、法語的、西班牙語的等等，全與我無關，全是冠在無上的稱號。我只是眾多機緣臨時、而且正在變化著的組合。

你痛苦，或幸福過嗎？

無心，無所謂痛苦和幸福。

比方說，狂風吹斷你的枝干，蟲子咬噬你的身軀，你痛苦嗎？

就像我出生未感到幸福，失去些枝干也并未感到痛苦。火山把地球戳破，地球沒有痛苦；云被風撕開，云也沒有悲傷。我也如此。我無我。那根大枝也無我。大風把它從主干上折斷，它與主干的因緣因此了結，它終將分解，化為它物，去湊別的機緣。

你有欲望嗎？比如說，索取？

無心哪來的欲，無我哪來的念。無心無我，所以沒有索取。

那你汲取水……

汲取并不是索取。非我意愿。就像風來了，并非風想來；云去了，并非云想去。太陽發光，地球旋轉，也并非太陽和地球所愿所想。你看，我自從在這里出生后，并未離開這里半步，去索取什么東西。

那你為什么長成這個樣子？

并非是我想要長成這個樣子，而是我就長成這個樣子。

你是按天道長成這個樣子的嗎？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天道使我成為這個樣子，但并非是我按天道長成這個樣子。比方說，你消化食物，吸收食物里的養分維持生命，比方說你的血液循環，都是天道使然，而不是你按天道使然。世界上有樹，有人，是天道使然，而不是樹和人按天道創造了自己。

你崇仰天道嗎？

一種道如果需要崇仰，就不是天道；如果我崇仰一種道，那種道一定不是天道。你們創造的電子計算機，需要崇仰它的那些原理嗎？

你沒有心，也沒有幸福、痛苦。那么，如果我將你砍掉，讓你腐爛，讓你從地球上消失，如何？

本來就沒有我。你將我砍掉，讓我腐爛、消失，結果還是沒有我。即使你不將我砍掉，讓我消失，若干年后我也會消失。一切都將消失，包括你。組成你我的分子、原子，將在虛空中相見。或許有緣，我們能共同組成個什么物。

你無幸福，無痛苦，那你憑什么活著？你活著有什么意義？

我活著，因為我活著。無所謂意義。

天道有意義嗎？

天道也無所謂意義。天道只是一種存在。像勾股定理，像圓周率，只是一種存在，一種非常純粹的存在。無所謂意義。

揭示天道有意義嗎？

揭示天道？那是你們人的事。那是你們功利社會的事。與天道無關，與我無關。

那……你能告訴我，我為什么活著嗎？

因為你活著，所以你活著。

我苦，我受過好多好多的苦……

然而你也有樂，我相信你也有好多好多的樂。

我只想有樂，不想有苦。我因過去的苦而傷心，我為現在的苦而傷心，我為將來的苦而傷心，我為世間有苦而傷心。

因為你有心。無心便無所傷。

我劈波斬浪，長途跋涉，疲累不堪，我想得到更多。

如果你不死，我相信你會得到所有你能夠得到的，甚至整個世界。不過，那只是你的認為，其實你什么也得不到。古代帝王說這國土是他的，臣民是他的，寶物是他的。你現在還認為是他的嗎？像你一樣的許許多多的人，都死在我的腳下。那些組成他們的分子、原子，正擁著我的根，非常安詳，而不像你這樣絮絮叨叨地問個不停。

那么，我可以像你一樣，無心，無苦，無樂嗎？

苦樂原是那水中的波浪。有起就有伏，有樂就有苦。若水平如鏡，就無起伏，無苦樂了。終究，你會和我一樣，無心無我。這一天，可能在你活著的時候到來，可能在你死的時候才到來。你死后自然無心。

你說你無心，我看你全身都是心；你說你無痛苦，我看你全身都是痛苦；你說你無快樂，我看你全身都是快樂；你說你無我，我看你才是堅不可摧的我。

是你看，而不是我看。

你的冠上養了這么多鳥。你布下綠陰，讓人可以乘涼。有人把你伐下，可以把你做成棟梁。你在做好事呢。

我沒有養鳥。是鳥們自己要在此筑巢。我沒有布下綠陰，是你認為我的影子是綠陰。我沒想成為棟梁，是人要把我當成棟梁。

你連贊美也不接受？

大千世界，本無贊美和詛咒。只有人有贊美和詛咒。我們不明白你們的贊美和詛咒。

你可以教導我些什么嗎？

我無教導。人需要教導。人自己教導自己，用他們的各種實用短暫的學說。有的人用道，就得到道了。

如果所有的人都用道來教導自己？

沒有這個如果。世間萬物都是道，惟有人，多數是背道而馳去尋道的。多談無益。自便吧。

夜幕已降。靜得可怕。這時，我頭上被輕輕地擊了一下。伸手去摸，摸了一手鳥屎。抬頭看，一只大鳥正立在我上方的松枝上打盹。于是我問大鳥：

這是我和你的對話嗎？

不。大鳥抬抬腿、挪挪屁股回答說：你打擾了我的睡眠。這是你和你自己的對話。我和松樹都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