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復制的鄉村

向民兄與我同在一“莊”(棗莊)，卻極少碰面，偶爾在市作協組織的活動中邂逅，或者通個電話，每次都有匆匆的感覺。也難怪，前些年他在區環境保護局做主管，現在又在區勞動保障局負總責，可能事情會多一些。

我對他的印象總是很深，眼前常常浮現出他偏坐一隅、沉穩少言、靜靜傾聽的身影，與一些夸夸其淡、眉飛色舞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我一直執拗地判斷這是一個肚子里有成色，出手像泰森直勾拳一樣準、狠、高的伙計!曾經的經驗與記憶提醒我，“熱鬧的馬路不長草”、“叫喚的貓不拿老鼠”。一個寫作人，如果他只會夸夸其談口不釋聲，如果他能夠弄巧舌如簧圓滑熟稔，如果他說的本領蓋過了寫的風頭，那么他不是一個“江湖騙子”，就是一個“行動侏儒”。相反，沉默是金。凡有建樹者，無一例外地訥于言而敏于行，將所有口頭語言都默默而踏實地化做了紙上風云，牽來了一條內心洶涌的大江大河。我打內心尊重這些人，包括熱愛他們案頭的精神產品，他們讓我放心而熨帖，像陷在松軟舒服的沙發里不可自拔。對向民的感受，就是這樣的印象與記憶。

林子大了什么樹都有，有的只配燒火用，有的借助一只蟬或幾只鳥替別人說話，但有的秀出于林，一桿筆直向上，在風的摧打中巋然生長，帶給我們視覺的沖擊和靈魂的震撼。文字也是如此，太多的垃圾潭沒和蒙蔽了我們的眼睛，它們都像千張一面的塑料袋，可以在流水線上無休止地復制與粘貼。偶爾一束文字像一棵秀樹吸引我們的眼球，像一道閃電掠開我們的大腦，帶動腦細胞隨心所欲地像雪花或螢火蟲漫天飛舞。它散發著出世嬰兒那種最初來到人世間的自然柔和的呼吸，像黃澄澄而沉甸甸的麥穗一樣讓我們信賴，與我們偶然遭遇，聲氣相通，兩情愉悅，叫我們眼前一亮，心頭一動，互生靈犀。這樣的機緣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避逅了，便如親近了美人芳澤久久難以釋懷，那種高貴而干凈的精神沖動與享受如醍醐灌頂，四體通透，六根純凈，吐氣如蘭。

閱讀經驗告訴我，名家作品有時就像不系之舟，在顛覆和反顛覆的過程中其實并不可靠。因此我有時干脆略過作者，直奔文章，等到咀嚼得滿口芬芳，再回頭去看作者，就如鐵鉤銀劃似的牢牢記住了。就這樣，我數次與向民兄和他的文字激情遭遇在白紙黑字的叢林里，包括他那些被《讀者》、《散文選刊》，以及2005、2006、2007年度散文詩等年度選本選載的文字。

我很看重他的《鄉村鐵質》、《春天三章》、《泥土·泥土》、《面對糧食》、《尋找失落的家園》、《鄉村的青銅時代》等一系列關于鄉村題材的散文，他的這些作品有著詩的氣質，涌動著濃濃的詩意和充沛的激情，像春潮帶來了迅猛而濕潤的訊息。我更愿視之為詩散文——詩化的散文，他是像化鐵為鋼一樣，將散文詩化了，也化詩為散文了，他在這兩個不同的體裁里來往穿梭，游刃有余。他取材最多的是鄉村。當代鄉村是全球化背景下的鄉村，是夕陽西下失血過多的鄉村，是文明與功利交相傾軋的鄉村，正處在焦慮與抉擇的十字路口。全球化語境為書寫和描摹它提供了無限可能。向民兄走進了城市，仍依依不舍地加望鄉村，在日常生活中雖無法與土地月日肌膚相親，但始終以農人的眼光撫摸鄉村，他視土地如父親，視高粱、谷子和玉米為兄長，因此說他本質上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農人。鄉村是柔軟的，它不僅活在線裝的詩經、唐詩里，也在我們的記憶和經驗里。這種柔軟來源于我們的直覺、通感等等與修辭美學無關的感受。即使是堅硬的鋤、鐮等鐵質農具，也因為被農人開滿繭花的手日復一日地攥來攥去，有了體溫和汗水，甚至血與淚，被浸泡得柔軟了。即使是農人們的性格和作為，表面上看充滿著堅硬的鐵質，本質上卻是柔軟的，因為他們的喜怒哀樂都牽動著柔軟如綿紙的內心、他在《鄉村鐵質》中為我們描述了一個“處處鐵質，鐵質處處”的鄉村，柔軟的鄉村與堅硬的鐵質看似一對二律背反的矛盾，但“百煉成鋼繞指柔”，任何堅硬的鐵質最終都要被鄉村“柔”化，回歸它母親似的大熔爐，被它包容、消弭與吸納，化成了一個個似水東流的柔軟日子。

我曾在一篇《15路車》的散文中描述過無可奈何任人宰割的鄉村。一條叫光明大道的水泥路像一柄鋒利的刀刃，給鄉村開膛破肚，成片成片的麥子與玉米被齊刷刷地推倒被席卷著驅逐出了我們視野，它們正在養育和已經喂大的孩子，——我的那些農人兄弟，守著巨大的留白欲哭無淚，他們的最后一滴淚水早已滲透和滋潤了干涸的莊稼。沿路不斷有塔吊站起又倒下，不斷有圍墻包圍又撤退，不斷有“爛尾樓”矗立如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分貝取代了蛙鳴，紅綠燈代替了麥秸垛上升起的紅月亮，斑馬線絆倒了試圖橫穿馬路的羊群和它們的主人。面對這一切，我的書寫充滿了焦慮，我的文字騷動著浮躁，我像倏忽飄蕩過原野的一陣風，沒有根也沒有方向。我困惑，我迷惘，精神失腳陷入了泥淖，思想進入了“亞健康”，這一切都因為我對鄉村缺乏疼痛。是疼痛，讓我們警覺，也讓我們清醒，當代鄉村就像一個重癥病人，被各種亂花迷眼的“建設”和“新”的名義折騰得死去活來。它可以是一個晚期癌癥患者，電可以是一個尿毒癥患者，前者的病灶不時地緊拽著疼痛的神經，后者在家常便飯似的透析中慢慢地衰竭。而如我一樣的許多寫作人，坐在以屏保命名的虛擬的鄉村前進行著虛偽而矯情的唯美書寫，我不能不承認自己罪孽深重，背負著道德和情感的雙重枷鎖。而向民兄不同，他觸摸到了鄉村疼痛之源，或者說他本身就是疼痛的一部分，在大地絢爛，愛情生花的春天，他渴望躬身以犁，扎實地耕翻每一寸土地，扎實地播下每一粒種子。他將土地當做了命根子，是自己賴以安身立命的“氣”，他已經與鄉村元神一體了，成為了它的一個器官。他混跡于城市中間，根卻扎在了鄉村，身上散發著十分誘人的泥土芬芳，這是他隨時隨地進入鄉村的密碼，就像胎記與鄉音，讓他無法輕易抖掉。受困城市，他充滿了生存的焦慮，“總想踮起腳尖，站在城市的高處遙望鄉村：總想在陽光不充足的陽臺花盆里，種上一棵想念的莊稼”(《泥土·泥土》)。但他很快在觸手可及的親親莊稼上得到了排遣與慰藉，“一茬一茬的莊稼，就是生命的鏈條，他時刻都不懈努力，絕不讓鏈條的任何一節在他手中打滑。”他由城市興旺的陶吧想到了泥土，曾經被頂禮膜拜地祭祀和供奉的泥土如今被玩弄于股掌，成為了茶余飯后的娛樂“點心”，他內心同樣感到了疼痛，開始重新認識與審視泥土，直抵泥土的最深處，呼喚對泥土的敬畏與崇拜，從而也完成了一次對自己靈魂的觀照與反省，在《面對糧食》中，他清醒而深刻地認識到“父親給我的糧食，一半是食糧，飽腹充饑：另一半也是食糧，充實我的思想，使我的精神不至于空虛。”這讓他在物質殷實的同時，不忘精神的充實，這種雙向并進的呈現覆蓋與貫串了他的疼痛，既有了縱的深度，又有了橫的廣度。這一切都凝聚成了一個意象，那就是“在某一個下午，縱橫的根扎進我的腳心。疼痛，使我們相依為命”(《玉米》)。瞧，這個人!至此，疼痛讓他與鄉村的代表與象征玉米相依為命，而他自己就是一株移栽到了城市的玉米，永遠將縱橫的根系留在了鄉村，身體卻像稻草人守望著城市的出口，時刻準備著拔腳進入鄉村。

向民曾經是一個農民，自鄉村而來，時刻觀望著鄉村，牽掛著鄉村，總是寫一些關懷或者謳歌鄉村的文字，所以在他出版自己的詩歌散文集《鄉村時代》時，山東省著名作家、原省作協副主席馬恒祥為他作了《黃土地的歌者》的序言，稱他為“黃土地的歌者”，并指出，閱讀他的作品，“真切感覺到了歌者與生俱來的、與生俱增的鄉土戀情和鄉土一樣廣袤的情懷”。在閱讀了他的作品后，我認為，稱他為“黃土地的歌者”，應該是當之無愧的。他的書寫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現代意識的農人進入城市后，對鄉村美好的回憶和嘔歌，也寫出了與生俱有的各種疼痛形態，所面臨的精神危機與心靈尷尬，讓我們讀到了他一針見血的真誠，也讀到了他撕裂與掙扎得血淋淋的內心與靈魂。他的生活在城市，精神卻不在城市，而在鄉村。當代鄉村在向城市輸送無公害綠色的同時，自身的免疫系統卻遭到了嚴重破壞，漸漸黯淡成了支離破碎的灰色(鐵灰抑或煙灰?)，城市正以文明擴張的名義四下掠奪和剿滅它的生存空間。多年來，他總是一直陷于政務、忙于政務，卻進行不間斷的思考，并不斷付諸一些激情的文字，表述自己的情懷，表達自己的思考，以敏銳的觸角先于我們探知到了這一切，以及未來可能的趨勢。

我常常坐而論道地憑空想象，鄉村就像一個汁液鮮美、容貌端莊的桃子，它有著柔軟、潮濕、充盈的質地，城市就像其中的核，安眠在堅硬、干燥而封閉的夢境中，時時謀算著反戈一擊吞并鄉村。而一個桃子的生命正在它的速朽。漸漸地，桃子朽掉了，該發的卻發不出芽兒，大洪水彌天降臨了，所有一切登上了諾亞方舟，秩序被重新洗牌，道德被頻繁篡改……

到那時，我們還有向民兄的散文，它們像活在時光中的橄欖枝，自覺地排列組合起來，就是一個不可復制的完整而鮮活的鄉村，我們可以隨時推開農夫向民兄家的柴扉，進去討杯水喝，懷舊一下，疼痛一下，尋找某些像水土一樣流失的農俗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