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乾,蒙族人,1910年1月27日生于北京。自幼半工半讀。1933年開始發表作品,1935年畢業于燕京大學,長期任《大公報》記者,曾任英國倫敦大學講師、復旦大學教授。解放后,先后任《人民中國》《文藝報》副總編輯。一生著作豐富,在英期間還曾出版英文著作五種。曾任全國政協委員、人民文學出版社顧問。
濟南城里到處淙淙地流著小溪,也流著成群低聲嘆息的難民。大明湖又蕩漾起秀逸的秋色了,尖長的蒲葉迎風搖擺。翠盈盈的千佛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只是湖畔失卻了它往日的寧靜。張公祠、鐵公祠、匯泉寺。一切為文人雅士吟詩賞景的名勝,都密密匝匝地擠滿了人。這樣狼狽襤褸的人當然不是游客。他們不希罕觀看湖色和遠山的倩影。他們直瞪著饑餓的雙眸,張著乞援的胳膊,爭吞著才領到的黑饃饃嚷著要御寒的衣裳。和其他同胞一樣,他們也曾有過房住,有過田耕,有過家來溫暖他們勞作的身心。但橫暴的黃河紅眼了,它奪取了他們所有的一切,還逼他們爬上門框、炕沿、屋頂、墻頭甚至樹梢,威脅著要他們的命。他們不服;連著幾個晝夜,老少合力擔土負石,拼命想堵上決口,為生存而抵抗自然。但是沒有政府支援,民力畢竟有限。孤單散漫的人力就越發微弱了。終于,他們張著兩只泥污的手,潰退了下來,落魄到這座大城里。
拐過一個土墻角,我聽見了一片嘈雜的啼哭聲。引路的友人說:“這里便是收容所”!
時候是大早,深秋正用澈骨的冰冷提醒著人們隆冬之將至。收容所門前擠滿了才逃上來的難民。他們幾乎顫抖成一團,胸上寫著號碼的白布條迎風飄動著,也隨著那些瘦弱身軀顫抖。孩子們無力地跺著小腳丫,“玲呀,冷呀”地嚎啕著。那聲音是有傳染性的,一個孩子可以哭醒許多縮在避風角落里的孩子們。哭,發泄了他們內在的要求,卻更增加了冷意,
一個中年婦人手拉著個赤裸的幼孩,走在人叢的前列,向我大聲絮絮叨叨地數落著:“先生,你給俺們想個辦法吧。水是半夜來的。俺孩兒光身逃出,俺想秋后水必然退了,可是已經九月了,家還泡在水里。俺這孩兒——”說著,她抱起孩子,竟擋著我的去路:“俺就剩這么一個了!他爹前年給土匪斃了——”
我邁過收容所的門檻,即刻一股難堪的氣味撲鼻而來。那是一座祠堂,堂的中殿和兩廂都躺滿了裹著破爛的人。我耳邊充滿了哭喊聲。迎門,一個年紀近八十的老太婆正和一個小女孩爭著一片破軍氈。老太婆由腳步聲覺出有人走近,就用蒙嚨紅腫的雙眼尋找。她顫顫地囁嚅著:“你小丫頭子,俺這把年紀,夜里凍得睡不著。你搶啥!”
我踩著殘破的席角向里走,多少期盼的眼睛由各角落撲來。作母親的忙堵上孩子啼哭的嘴,因肚囊空虛而昏睡著的老編也微微抬起了頭。我真感到慚愧,因為我聽到一個低微的私語:“乖,放賑先生來了,俺們明兒就有被蓋了!”
天真無邪的孩子!適才還哭鬧著呢,聽了她媽這無稽的安慰,就又玩起來了。她會哭,可不懂得愁。愁的卻是不肯大聲哭出來的母親。我聽到她們的交語了,她們是在互相勸慰著。她們用來勸慰的最好材料,便是自身遭遇的凄慘,
“唉,俺他爹有水膨癥,俺弄不動他。爺一共留下了二三畝地,這回給老天淹個凈。水來了,俺說不逃,死就死在一塊兒,他爹非叫俺上船。俺這時也不知道他死活呢——”婦人眼圈已經發紅,她像后悔逃到這大城里來。這里人多,但寄居在陌生人叢中,她越發懷念那朝夕聚在茅舍下,有時扣她,確時疼她的丈夫了,
“大娘,可哭不得!孩子哭得夠慘的,俺們可別湊。愁有啥用啊,大娘,俺還不也是一樣!俺他爹上關東賣煙葉子去了,水來時虧了俺舅舅照應。都是命!——命啊!”勸慰著別人的,這時卻也垂下頭嘆息起來,
靠著圓胖的柱,蹲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雖然涂滿泥跡,她有一張清秀的臉,身上穿著一件過于肥大的衣裳,那必是一件由世界某角落施舍來的,一件成人的短衫作為她的長褂:雖還太長了些,但原來的施與者卻絕想不出一件舊衣可以使這女孩引起多少人嫉妒,使這小小生命顯得如何活潑。
我俯身看她:那兩只瘦削的手正盤旋在一頭蓬亂的蒼發叢中,躺著的是一個患病的老太婆。她仰起頭,用沒有牙齒的口告訴我:“癢得慌,俺這孫女孝順,她給俺拿虱——”
靠著門框,一個中年婦人懷里抱個孩子迎上我來。她硬由孩子嘴里拔出正在吮吸著的干癟奶頭,扳過孩子的腦瓜給我看。我不忍定睛看了,遍布那腦瓜的是黏糊糊的膿瘡。“俺這孩子是撿的!”婦人告訴我。大水來的時候,她男人把他們都弄到墻頭上。她曾經失手把那孩子丟在水里,她哭著摸呀摸呀,水仍在漲。天落著滂沱的雨。孩子過后自己漂上來了。使勁把他小肚肚里的水擠出,孩子竟活了!可是頭上長滿了膿瘡,臉龐黃瘦如饑猴。
門后面躲著一個少婦,她身上居然有一件齊整的長襖。我一邊納悶她為什么要躲起來,一邊照例問道:“你哪里人?”她背過身去了。適才抱著長了膿瘡的幼兒的婦人指著她,插嘴說:“大爺,這也是俺莊上的,她出閣才兩天就鬧起大水,她想她娘家的媽——”我端詳一下這新娘子,她耳葉掛著的環圈在顫動著,這時候她已有些嗚咽了。
我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踱出收容所的門檻,也許母親們又撒開了,堵在孩子嘴上的手,一片“冷啊,冷啊”的啼哭聲由我后面緊緊地追來。秋風吹得蒲葉呼呼地響,湖面似飄著一片愁苦的灰云。
193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