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分析了《呼嘯山莊》中“迷路的孩子”的意象在書中的深刻含義。“迷路的孩子”的意象暗示了凱瑟琳自我失落的痛苦。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互為彼此,互為靈魂。她背棄希刺克厲夫選擇嫁給林惇就意味著她背叛了她自由的原始天性,意味著她背棄了深層的自我,她只能從此遭受痛苦和悔恨。凱瑟琳的最終回歸是通過小凱瑟琳實現的。意象的營造極大地增添了《呼嘯山莊》的藝術感染力。
關鍵詞:迷路的孩子;意象;自我;失落:回歸
《呼嘯山莊》在英國文學中是獨一無二的,無論就內容還是形式而言它都十分獨特。小說中那攝人心魄、并列紛陳的意象便是其魅力所在之一。在《呼嘯山莊》中,艾米莉營造了眾多含義豐富、復雜、深邃的意象,把筆觸伸入到了人物靈魂的深層空間,描繪了人物的內心和精神世界,揭示了人物內心的悲痛和人生的殘酷。其中迷路的孩子的意象在書中可謂意蘊豐富、含義深刻。
一、迷路的孩子
迷路的孩子的意象暗示了凱瑟琳自我失落的痛苦。凱瑟琳第一次出現是呼嘯山莊房客洛克伍德夢中一個無家可歸的游魂,一個迷路的孩子。
……我咕嚕著,用拳頭打穿了玻璃。伸出一個胳臂去抓那攪人的樹,我的手指頭沒抓到它,卻碰著了一只冰涼小手的手指頭!夢魘的恐怖壓倒了我,我極力把胳臂縮回來,可是那只手卻拉住不放,一個極憂郁的聲音抽泣著:“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是誰?”我問,同時拼命想把手掙脫。“凱瑟琳·林惇,”那聲音顫抖著回答。“我回家來啦,我在曠野上走迷路啦!”在他說話時,我模模糊糊辨認出一張小孩的臉向窗里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發現想甩掉那個人是沒有用的,就把它的手扼腕拉到那個破了的玻璃面上,來回地擦著,直到鮮血滴下來,沾濕了床單。可她還是哀哭著,“讓我進去!”而且還是緊緊抓住我,簡直要把我嚇瘋了。“我怎么能夠呢?”我終于說。“如果你要我讓你進來,先放開我!”手指松開了。我把自己的手從窗洞外抽回,趕忙把書堆得高高的抵住窗子,捂住耳朵不聽那可憐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鐘以上。可是等到我再聽,那悲慘的呼聲還繼續哀叫著!“走開!”我喊著,“就是你求我二十年,我也決不讓你進來。”“已經二十年啦,”這聲音哭著說,“二十年啦。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
聲聲凄厲,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動蕩不安的情緒、神秘奇特的現象,讓我們禁不住去問:這個與塵世的喧囂完全隔絕的山莊里,到底有著怎樣的故事?
不妨讓我們回到二十年前。早年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從清早就到荒原上奔跑嬉戲,在荒原的懷抱里他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荒原上的風景給了他們叛逆、執著、頑強的性格,也滋生了原始、野性、奔放的愛情。他們一起長大,感情的紐帶也越系越緊。希刺克厲夫是恩蕭從利物浦撿來的野孩子,幼年的他飽嘗人間冷暖,形成了倔強而又執拗的性格。這種性格使我們不難想象他對家的渴望,愛的渴望。老主人恩蕭給了他父親般的關愛,凱瑟琳給了,他純真的友愛。在老恩蕭死后,他卻受到了不應有的摧殘和侮辱,他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降為仆人,然而,凱瑟琳對他依然是不棄不離,凱瑟琳的愛給了他忍受一切、頑強地生存下來的力量,雖然存呼嘯山莊備受虐待,但有凱瑟琳他就有著完整的自我和完整的世界。凱瑟琳就是他的“生命”和“靈魂”。出生在呼嘯山莊并在呼嘯山莊的荒原上長大的凱瑟琳對希刺克厲夫具有某種難以言說的親緣感,她身上就具有希刺克厲夫的某些品質。正如小說中凱瑟琳自己所說,他們已成為互為自我的兩個人: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么愛他:那并不是因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論我們的靈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樣的:……”“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他永遠永遠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為一種樂趣,并不見得比我對我自己還更有趣些,卻是作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
她愛希刺克厲夫是因為他更像她自己,他們的靈魂是一模一樣的。他們互為彼此,互為靈魂。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都說,他們了解對方一如了解自己一樣,是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且其中一個的死亡必然會導致另一個的消亡。而這樣她竟背叛了她最愛的人。當畫眉山莊體面、富有、英俊的林惇出現的時候,凱瑟琳移情別戀,決定嫁給他。林惇和畫屑田莊與希刺克厲夫和呼嘯山莊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前者表現了溫柔、寧靜、和諧與文明的一致,后者體現了與文明和諧秩序相對立的狂亂、動蕩不安的靈魂,以及人性的激情與充滿風暴的大自然的融合。凱瑟琳盡管在天性上更傾向于希刺克厲夫,但他畢竟是英國社會的異數,身世不明,且一貧如洗、沒受過教育。當凱瑟琳順從自己的天性和內心的呼喚時,她愛著希刺克厲夫,但當她從畫眉田莊所代表的文明寧靜的角度看希刺克厲夫時,她又無法忍受他低下的地位和粗野的行為舉止,況且做林惇的夫人可以使她成為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然而,在凱瑟琳決定嫁給林惇的那個晚上,她對耐莉說:
“在這里,在這里!”一只手錘她的前額,一只手捶胸:“在凡是靈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靈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我是錯了!”
她的心靈告訴她,畫眉山莊不是她的天堂,有希刺克厲夫的荒原才是她真正的天堂。
“我只是說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傷心要回到塵世上來。而天使們大為憤怒。就把我扔到呼嘯山莊的草原了我就在那兒醒過來,高興得直哭。”
呼嘯山莊在她心目中是原始的、狂野的、超越一切的愛的象征,是她的精神家園,是她的靈魂歸所。她背棄希刺克厲夫而選擇嫁給林惇就意味著她背叛了她自由的原始天性,意味著她背棄了深層的自我,她只能從此遭受痛苦和悔恨,從此陷入無盡的孤寂之中,靈魂不再完整。盡管嫁到畫眉山莊后,她曾一度收斂自己,試圖成為畫眉山莊高雅的女主人,可她的本性里,充溢著的還是荒野的氣息,她只不過是暫時安息的風暴而已。當希刺克厲夫出走歸來來畫眉山莊看她時,那顆本來屬于希刺克厲夫的心悸動不已:
“沒有多久,我聽見門閂響,凱瑟琳飛奔上樓,上氣不接下氣,心慌意亂,興奮得不知該怎么表現她的歡喜了:的確,只消看她的臉,你反而要猜疑將有什么大難臨頭似的。”
當希刺克厲夫讓耐莉告訴凱瑟琳他要見她,“凱瑟琳帶著緊張的熱切神情,盯著她臥房的門口,他并沒有馬上發現應該走進哪間屋子:她示意要我接他進來,可是我還沒有走到門口,他已經找到了,而且走步走到她身邊,把她摟在自己懷里了。有五分鐘左右,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放松他的擁抱,在這段時間我敢說他給予的吻比他有生以來所給的還多:但是先吻他的是我的女主人,我看得清清楚楚。”
原始的天性與世俗的理性不斷發生沖突。一邊是代表著她原始自然天性的希刺克厲夫的愛,一邊是應遵守的社會道德與理性,凱瑟琳處在內心極度的沖突之中,痛苦不堪、不得安寧……。她曾告訴耐莉:
“我曾經憤怒地反抗神。啊,我曾經忍受過非常非常的悲哀啊,耐莉!如果那個人知道我曾經是多么苦,他就該對他那因無聊的憤怒而不知去向的往事引以為羞哩。我一個人受苦,對他還好些,如果我表達出我時常感到的悲痛,他也會像我一樣地熱望著解脫著悲痛的。”
當林惇逼迫她在他與希刺克厲夫之間作出選擇,并要求她與希刺克厲夫斷絕來往時,失去自我的凱瑟琳的心理沖突達到了高潮: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呼嘯山莊還是在畫屑山莊,也分不清是白天和黑夜。她連續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在痛苦和幻象中掙扎,繼而出現了精神錯亂的癥狀:
“我已經不能管束我的舌頭或頭腦,他也許沒猜想到我的悲痛,我只感到我要躲避他和他的聲音。在我還沒有十分恢復能看能聽的能力之前,天就亮了。耐莉,我要告訴你我想過什么,還有什么想法總是不斷地出現再出現,搞得我都快要發瘋了。……我的心由于某種極度的憂傷而感到痛楚,可是我剛醒過來,又記不得是什么憂傷。我想著,苦苦地想發現到底是些什么。最奇怪的是,過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變成了一片空白!”
現實與夢幻交纏糾結,表現了凱瑟琳被兩個愛人分裂的痛楚的心理狀態。對于凱瑟琳,唯有解脫肉體才能達到精神的解放,與戀人靈魂的合一。最終,凱瑟琳走向死亡,死后,她的靈魂在曠野上久久徘徊,不肯離去……。即使是在她死后的二十年里,她的靈魂也在荒原上游蕩,苦苦地尋找著、等待著……“二十年啦。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因此,離開了呼嘯山莊,離開了希刺克厲夫,失去自我的凱瑟琳猶如一只迷途的羔羊,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只能承受流浪、漂泊之苦。可以說,凱瑟琳對自己本性的背棄是書中一切悲劇的起源,
二、回歸
由于艾米莉筆下的人物往往是宇宙力量的象征,這種自我的失落與找尋,在深層意義上也意味著人在廣漠宇宙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精神流放感,與戀人精神合一的渴望也是對回返到自己的渴望。
嫁到畫眉山莊后凱瑟琳,在靈魂深處渴望回到家中,渴望與戀人在精神上的完全認同與合一,在對方巾找到“我”。甚至在高燒時,她都渴望在狂風之夜飛過石楠荒地,回到幼時的家中:
“瞧!……”她熱烈地喊著,“那就是我的房子。里面點著蠟燭,樹在屋前搖擺,還有一支蠟燭是在約瑟夫的閣樓里……約瑟夫睡得遲,不是嗎?他在等我回家,他好鎖好大門吧。”
對于凱瑟琳,荒原就是她的生命之源、精神家園。而畫眉山莊對于她只是一個金絲鳥籠,像牢獄一般束縛了她自由奔放的心靈:
“使我最厭煩的到底還是這個破碎的牢獄,我不愿被關在這兒。我多想躲避到那個愉快的世界里,永遠在那兒:不是淚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著它:可是真得跟它在一起,在它里面。”
是啊,凱瑟琳的生命原本屬于荒原,她只有置身于呼嘯山莊荒原一般的環境中,才能成為一棵強健的樹。她本是個充滿激情、野性和旺盛生命力的人,然而正如沒法把一株橡樹栽成茁壯的盆景一樣,溫柔敦厚、脆弱無力的林惇所試圖營建的愛的土壤,根本不可能使凱瑟琳真正感到幸福,相反只能加速她的死亡。希刺克厲夫是了解她的:
“啊,我一點也不懷疑,她在你們中間就等于在地獄里!我從她的沉默以及任何其他事中,都可以猜到她感到什么,你說她經常不安寧,露出焦躁的神氣:這難道是平靜的證據嗎?你說她的心緒不寧,她處在那種可怕的孤獨中,不這樣又能怎么樣呢?而那個沒有精神的,卑鄙的東西還處于責任和仁愛來伺候她!出于憐憫和善心罷了!他與其想象她他能在他那浮淺的照料中使她恢復精力,還不如說正像把一株橡樹栽在一個花盆里!”
她多么盼望離開這牢獄一般的畫眉山莊回到充滿了自由、激情和生命力的荒原啊!她在臨死之前告訴耐莉:
“啊,我心里像火燒一樣!但愿我在外面!但愿我重新是個女孩子,野蠻、頑強、自由,任何傷害只會使我大笑,不會壓得我發瘋!為什么我變得這樣厲害?為什么幾句話就使我的血激動得這么沸騰?我擔保若是我到了那邊山上的石楠叢林里,我就會清醒的。”
臨終前,她撲到窗前,頂著呼嘯的北風凝望著朦朧的黑暗中那根本看不到的呼嘯山莊,渴望回到老家,渴望著呼吸到從呼嘯山莊吹過來的風。她說:
“啊,但愿我是在老家里我自己的床上!還有那風在窗外樅樹間呼嘯著。千萬讓我感受感受這風吧——它是從曠野那邊直吹過來的——千萬讓我吸一口吧!”
疾風呼嘯裹挾了人物若近若遠的悲吟,呼嘯的疾風帶給我們的是一股股悲愴之情。對艾米莉來說,最強大的激情就是與戀人在精神上的完全認同與合一。
凱瑟琳的最終回歸是通過小凱瑟琳實現的。在小說的最后,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之間這種強烈的、復雜的個人情感轉化為了它的對立面小凱瑟琳和哈里頓之間“那陽光明媚的、不那么強烈而又那么友好的、溫柔的愛。”小凱瑟琳和哈里頓結婚之后她的全名即是“凱瑟琳·恩蕭”,這恰恰是她母親未出嫁時的名字,這象征著兩種自然力沖突后達到的平靜和諧,就像自然界中所有的循環過程一樣。原始的本性演化為寬容的社會,早期的、無差別的、毫不妥協的激情轉變為成年人的愛與婚姻。這也暗示人們,生命是一個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過程,生命最終會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在《呼嘯山莊》里,人性因“愛”而扭曲,又由“愛”而回歸。下一代的戀人們不會住在呼嘯山莊,而是住在更為高雅的畫屑山莊,他們張開雙臂,既是從象征意義上來說,也是從實際意義上來說,去擁抱外部的世界和一個新的時代。也可以說,小凱瑟琳與哈里頓之間的愛情是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的原始之愛和凱瑟琳與林惇的世俗之愛的融合與延續,這愛的延續,象征著人類美好的希望和前景。
三、結語
在《呼嘯山莊》中,艾米莉以其詩性的筆觸,創造出了眾多豐富而深刻的意象:荒原、風暴、迷路的孩子、牢獄……放曠不羈的意象與受難監禁的意象并列紛陳,表達出了艾米莉想表達的關于生死、關于人類強烈情感的許多內容,深化了小說的思想內涵,也豐富了小說的藝術表現手法,極大地增添了《呼嘯山莊》的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