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以外

插在地里的一張锨

一張锨插在地里再正常不過，再合適不過。锨還會插在哪里呢，城市堅硬的地面上插不進一張锨。如果硬把一張锨豎在城市里貼了馬賽克的樓墻上、廣場鋪了紅色花崗石的臺階上、高速公路漆了顏色的欄桿上，都會讓一張锨感到尷尬。锨是屬于土地的。你看，一張鍬直直地插在地里，它是多么威武。問題是該有一個人——高個兒。黑臉膛，穿著樸素，滿手老繭。他握住锨把，很輕松地把鐵锨踩進地里，然后把土翻出，揚起，揮灑自如。或者他這會兒沒有剜地，他把锨插在那里，在地頭上蹲著吸煙。一會兒又站起來，四處張望。然而沒有。地里沒人。只有插在地里的一張锨。

地有半畝左右，差不多叫一個人翻完了。現在，沒翻的地還有一張席子大小，不，還大一點，有半間屋子大小。土是黃色，略微泛黑，含沙，這是一塊好地，值得讓人精心侍弄。翻過的地暄軟平坦，像鋪好的新床。剜地的是個很細心的人，他把剜出的一锨新土放下，又翻過锨頭用锨背拍一下，把大塊的土拍碎。地里有不知怎么混進去的石頭，他把石頭捏起，在锨把上敲兩下，接著把它扔到地頭上。地頭上有一小堆被剔出來的石頭，石頭上粘著新鮮的泥土。但是，人呢?

他去嶺下的溝里解手?也許，他牽了一只羊出來，肩上扛著锨，手里牽著羊出來，他剜地，羊吃草。他剜地剜得很專注，把羊給忘了。鮮嫩的草把羊引走了。他轉身不見了羊。他去尋找。還有一種可能：他早上提了一壺開水出來，打算把這塊地一氣翻完，后來，水喝光了。他口渴(他出了不少汗呢)，回村提開水去了，又被家里的一件什么事給牽扯住……

我剛從村里出來。村里靜悄悄的。幾座嶄新的平房夾雜在老屋中間，像用不同花紋的新布補上了村莊的一個個破洞四周還留著歪歪扭扭的針腳。要過好長時間，這塊“新補丁”才能和村子一個顏色。一個婦女推著一輛三輪車賣菜，沿路叫喊：“誰買蘿卜土豆芹菜菜花辣椒蒜苗蔥……”一個老人趕著四只羊回家，一只母羊，三只羊羔。羊羔出生不久，走路還有些蹣跚。一只羊羔的頭和左前蹄是黑的，其余都是白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它自己可能渾然不覺。一個沒有院墻的院子里，一頭牛在樹下默默站立。一頭光鮮幼嫩的牛犢在母親腹下蹭來蹭去。我從這兒經過的時候，牛粗著嗓子低沉地哞叫了一聲。誰家敞開的屋門里，可能正熟睡蓿一個嬰兒。草垛旁邊，拱出一棵榆樹或者楝子。這些幼小的生命，在和煦的陽光下，開始了漫長艱辛的成長。每一個生命的誕生和生長，都使村莊不知不覺中改變著模樣。

沒有一個人從村里走過來。

我握住了插在地里的這張锨。

這張锨的锨把是用楊木做的。雙手抓握的地方，木紋非常清晰。隨著一次次的舞動，锨把會磨得越來越細，上面的木紋也會隨時發生變化，只是它的主人不會注意它，他注意的是地里的莊稼。锨頭是一位有名的鐵匠打制的，上部砸著一個方形的鋼印，這是那個匠人的印章，印章上只刻著他的姓。

這張锨的主人習慣把左手放在上邊，右手放在下邊，用右腳踏锨，右邊的锨棱被踏磨得锃亮。那個人和我個頭兒差不多，剜地的架勢也一樣，锨在我手里特別順手。只是我覺得這件活兒的確費力，地里的哪一樣活兒你都別想偷懶。地上撒了一層薄薄的糞土，是為地施的底肥。糞土對莊稼最好。地面上長了密密的幼小的野菜，葉子有圓形的，有長條狀的，有鋸齒狀的，四面的葉子都平鋪在地上，像別在地上的一朵朵小花。翻完這片地，這些“花”就見不到了，未免有些可惜。從地里我翻出幾個上茬植物的枯根，仔細辨認了一下，我確定它們是芝麻。我還翻出幾片塑料紙，不知是哪茬蔬菜的覆膜留在地里。土地很難消化這樣的東西。我把塑料紙撿出，和地頭上那一小堆石頭放在一起。記得小時候剜地，剜不出塑料紙什么的，倒是經常剜出蛐蟮，蛐蟮無聲地在土里扭動，又一锨土把它蓋住。

地翻完之后，我把锨插好，站在地頭上休息，想那個人會在這塊地上種什么。是一片芹菜還是幾架黃瓜。左邊是幾畦油菜，右邊是剛剛培好的土壟，像是種土豆用的。一個月后，我再從這兒經過的時候，地里該是滿目青綠了，或許還會開出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

只是，直到我離開這塊地的時候，也沒有見到那個人。只有一張锨插在地里，等它的主人。

站在地里的一頭牛

牛到得比我早。我走過來的時候，牛已經在這兒站了不知多長時間。如果它往前邁一步，地上馬上就會現出四朵如模具一般的深深的蹄花。被牛蹄踏住的幾棵野菜慢慢地直起頭來，舒展腰身。牛斜斜地站在地里，呈給我一個側面，左面的背腹，半個臉和半個臀、我可能早就被牛發現了，或者它早就聽到了我走過來的腳步聲。我走近它的時候，它微微地扭一下頭，想把我看得更仔細些。它的眼睛長在兩側，微微地扭一下，就把一邊的東西看清楚了。不像人，得把頭扭成直角，才能看清。牛沒有吃草，也許它剛剛吃過，或者沒有吃，它是吃飽了出來的。它的嘴巴在上下翕動，嘴角流出一道白沫，它正在咀嚼什么，或者反芻，一邊默默地回憶往事，就像我喜歡慢慢地嚼著花生米想事情。牛戴著鼻圈，鼻圈戴得久了，被它磨得锃亮，鼻圈上面是兩塊交叉著的扁鐵，扁鐵和兩個套在牛角上的鐵環連著，緊緊地。扁鐵上面還印著兩道簡單的花紋。一截繩子從鼻圈上耷拉下來，隱沒在草叢里。其實把牛拴住是多余的，牛不會自己走出很遠。就像人長著雙腿，但有的人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自己的村莊。牛的胯骨上有一片白，這兒的牛毛被什么東西蹭掉了，露出堅硬的皮。這得回到它第一次做活的時候，一天，主人將它牽出牛欄，把一套用木頭和繩子做成的東西箍在它身上，當時它的肚子還沒有凸起，腰身不像現在這么飽滿，粗硬的繩子在它的骨架上蹭來蹭去，像刀剮一樣。不久，胯骨上磨掉一層皮，滲出了血，很疼。幾只蒼蠅飛過來吮血，它甩起尾巴把它們趕走。它曾經在休息的時候疼得抖動，將蹄下的土踢出老遠，大聲地哞叫，可是主人好像沒聽見。這是左邊的一塊。右邊肯定也有相似的一塊，是一塊兒磨出來的，像兩塊烙印，像兩個落難的兄弟。好多年了。現在，牛可能早把它忘記了。

油菜綠油油的，小蔥青靈靈的，菠菜嫩生生的。遠處的麥苗已經返青。蒲公英開花了，苦菜開花了，地黃也開花了。灰灰菜拱出地面，還有小薊，白蒿，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野草。每年春天，這兒都會出現一些新的植物，也會有幾種植物悄然匿跡。

這是我經常散步的一條田間小徑。在小徑兩邊勞動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頭牛。

牛到這兒做什么?我不知道。但牛知道。一年中有多少活兒需要它干，它心里很清楚。什么時候拉幾車糞，什么時候犁一塊地，什么時候拉幾趟莊稼，它都知道。什么莊稼長在哪塊地里，收成的好壞，它也知道。它干多少年了。這是一些小地塊，是人們在一條水溝旁邊開出來的，地塊小得調不開犁，每年春天，人們都是用锨把地翻起。這兒沒有牛要做的活兒。也許主人把它牽出來不是讓它做什么活兒，而是讓在牛欄里憋了一冬的牛出來吹吹風，晾一晾，活動一下筋骨。這真是一個善解牛意的主人，

牛肯定不是為了耕地做活而生的。就像勞作不足人活著的目的一樣。雖然牛也做活，但那就像人不得不勞作一樣。

牛也許為了啟示和指導我們的生活而生的。你看，牛像一棵樹一樣扎在一片土地上，它什么事情不知道?它不停地思索，然后把禍福告訴我們，把坦途指給我們。你仔細聆聽過那深長渾厚的牛哞嗎?那不是明晰無誤的訴說和忠告嗎?可惜人不懂牛語，仍然懵里懵懂地過日子，以至幸福來臨時驚慌失措，悲痛降臨時痛哭流涕。看到這些，牛遺憾地搖搖頭。

一個婦人將從地里拔出來的小蔥捋得整整齊齊，放進三輪車的后箱里。車箱里伏著一條栗色小狗，狗看見生人，汪汪地叫幾聲，被婦人喝住。一個中年男子剮起溝里臟污的水倒進芹菜地里，靠近水頭的一叢芹菜被沖得彎下了腰，水流走，芹菜又直起來。幾只喜鵲嘎嘎叫著飛向遠處，像是一邊走路一邊跟誰打招呼。

小徑不是很長。再往前走，就到了另一個村莊。我不想到村子里去，就折身回返。

牛這會兒正對著我站著。可能在我走過去的時候，它就轉過身來，一直看著我。我感到牛的目光很清純，也很深邃。

在我散步的這段時間里，牛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它可能躺在地上翻了一個身，又站起來抖掉粘在身上的草屑，然后就和現在這樣看著周圍的一切。我很想聽到牛的意味深長的哞叫，然而牛沒有叫，就像一個人沒有話要說。它就這樣看著我，慈祥地目送我走遠，

在牛眼里，我大概是一個辛苦的莫名其妙的過路人。

曠野里相遇的兩個男人

我們離得已經很近了，我才看見他。原先是一條高出地面的廢棄的石渠把他擋住了。他微微地低著頭，眼睛似乎只看著路面，兩只手都空著，隨著走路的節奏前后擺動，看上去很自然，也很協捌。不像我，兩只手輪流插進兜里、抱在胸前或者背在身后，好像怎么放都不是很合適。他留著短發，這樣顯得很有精神。他的年齡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電是正有精神的時候。只是穿得不好。我想他一定有一身滿意而又合體的服裝，在家里放著，平時不穿，平時他得勞動。他這個年紀，眼神、聽力都很好，也愛談吐，腦子活絡。我也是這樣。我想這樣的兩個男人在曠野里偶然相遇，總該停下來說說話，說說各自一路上看到的東西，想到的事情，或者其他。若談得高興，他可能從兜里掏出煙來，送到嘴里吸，也許習慣地遞給我一只，我不會吸，但還是接了，吸了，直嗆得咳嗽。

然而沒有。兩個男人默默地擦肩而過。在擦肩的那一霎，還各自縮了縮靠近對方的那只胳膊。相互都沒有對視一下。走了一段路，我回頭看了看他，他頭也沒回地往前走。他走得比我快些。前邊正有一件事情等著他去做。

無論你覺得可惜還是不可惜，記住或者即刻忘掉，這都可能是兩個人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相遇，

我們相遇的地方離四周的村莊都很遠。我們相向而走的這條窄窄的小路正傍著一條長滿荒草的石渠。兩邊都是麥子，麥子已經抽穗，整個田野里蕩著一股鮮氣。石渠下，一片地黃頂著喇叭狀的花朵，幾棵蒲公英擎著一球白絨絨的種子。在我離開這里的時候，地黃的花朵就會凋謝，蒲公英的種子會隨風飄散。前方有一溜被堆好拍平的糞肥，糞肥堆上野生著一棵南瓜。南瓜枝蔓粗壯，葉片肥大，一片葉子的后面，生出一只嬌艷的黃花，下次再來，它該結出一個惹人愛憐的小瓜了。被一片野火燒得焦黑的土埂上，鉆出一叢嫩綠的茅草，不久，茅草密密的葉條就將把地面蓋住，遮住野火留下的痕跡。

蜉蝣

蜉蝣什么時候一下子擁到我的面前?我看到蜉蝣的時候，它們就在我的面前了。我不知道它們從哪個方向來，又到哪個方向去。我往前走兩步，蜉蝣也往前走兩步。不是兩步，是人的兩步的距離。也不是走，是飛。在野地里，蜉蝣有時候能跟人走好長一段路，又忽然消失。“跟”也不對，差不多是“領”。因為蜉蝣總在人眼睛的上前方。

蜉蝣不是一只兩只，也不是三只五只，是一群。或者說，是一尉。像黃昏樹林里的麻雀和秋天河灣里的魚苗。我們很少見到一只蜉蝣孤單地行動。蜉蝣上下翻滾，有時候組成一個長方體，有時候又組成一個圓柱體，像一截樹干，有時候還形成一個倒立的圓錐體，像個小漩渦。我想這團蜉蝣肯定有一個頭兒，在里面控制著這支散亂而有序的隊伍，只是無法找到它。幾只蜉蝣碰到我的臉上。我揮手朝這團蜉蝣抓了一把。展開手掌的時候，兩只蜉蝣在我的掌中斃命。蜉蝣的尸體很輕，在微風中，一只蜉蝣從我的指縫中漏下去了，另一只接連翻了兩個個兒。它的翅叫我弄皺了，長尾無力地耷拉著，像個多余的東西。我的手心里沒有一滴血漬(它的血是什么顏色呢?)，甚至沒有一絲污跡。我就這樣不留痕跡地結束了兩個微小的生命。抬眼再看蜉蝣，卻并不見少。

蜉蝣朝生暮死，它的壽命只有一天。在這么少的時間里，它根本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是什么，在人面前自己又是什么。這團蜉蝣可能想把我研究一番。或者我的呼吸使它們感到了不同于草叢和林間的氣息，它們在這道溫熱的氣體中有幾分陶醉抑或麻木。

我環顧四周，想找到蜉蝣出生的地方——春天的一片水澤。沒有。這兒是一片嶺地。去年秋天收獲完花生和地瓜的沙地閑到現在。凹坑一個連著一個。哪些是镢頭刨出的?哪些是人踩出的?幾瓣花生殼兒經雨淋過，被日頭曬過，泛出白色。野菜拱出地皮，薺菜、柴胡、拉拉蒿。地頭有兩座老墳，墳邊堆著一些碎石，墳坡上的茅草已露出嫩芽。一里以外的一片凹地里，有幾棵柳樹，樹頭隱隱地透出綠意。那兒一定有水。但是人眼里的一里地，在蜉蝣的眼里，該是多么遙遠。

轉回身來，不見了那團蜉蝣。它無聲地消失了。

它們去了哪兒?它們知道自己的壽限已到嗎?它們集體突然死去，還是一只一只慢慢地匿跡?它們感到恐懼和痛苦嗎?它們尸落何處?它們的尸體被大些的昆蟲吃掉還是化作泥土?

這兒是城郊。空曠而又寂靜。遠處有一群羊，在一個老漢的揮趕下往前蠕動，大概它們正動身回家。通往城市的公路上，行人如蟻。我推起自行車。我先到這座城市的中心，去上班的地方取一樣東西，然后出來，拐三個彎兒，回家，與從另一個方向轉彎抹角回來的妻子一塊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