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永
陜西三門峽庫區移民的代表陳思忠、郗新繼被華陰市公安局帶走了。這天,正好是他們到北京上訪,拿到國家信訪局批復的第10天。
記者在華陰市華西鎮孫莊村農民張純芳那里,看到了這一批復,上寫:“你們來訪反映的事項,我們根據《信訪條例》的有關規定,將轉送陜西省政府辦公廳處理?!睍r間為2007年11月24日。
12月16日,第三位農民代表張三民也被華陰市公安局帶走了。
張純芳,以及同時參與上訪的渭南市的大荔縣農民代表馬連寶、李孝玉,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處理流程:批復從國家信訪局批到省里,再從省里批到渭南市,然后由下屬的華陰市和大荔縣出面處理,處理的方式常常就是,出頭的人像陳思忠、郗新繼、張三民一樣,被公安局帶走。
而張三民被帶走的那天,距離華陰市政府曾經承諾的與農民代表談判的時間還有三天。
馬連寶則在聽到風聲后迅速離家。李孝玉從暫時的“避風港”蒲城縣趕來與其見面時,特意帶了一瓶二鍋頭,為這位70歲的老人“壓驚”。
國家信訪局批復中所提“反映的事項”,是指國家明文規定劃撥給農民、卻被地方政府發包漁利的土地問題,背景則是一段陜西渭南農民隨著三門峽水庫的漲落而漂泊沉浮的歷史。

艱辛返程
這段歷史是以當時慣有的磅礴的氣魄開場的。
上世紀50年代中期,初生的新中國處處洋溢著對快速發展的渴望,三門峽水庫作為一個“大手筆”粉墨登場。1955年7月,在全國人大一屆二次會議上,通過了《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將三門峽水庫的庫容面積設計為100萬畝,其中80%的庫區在陜西省渭南市所轄大荔、華陰、潼關三縣(市)境內。
這是一次牽涉28萬多人的大規模遷移,過程卻順利得出人意料。遷移在當時被當作一種資格受到追捧,第一批遷出人員無一例外都要經過嚴格的篩選,被選中的青壯年、黨團員和貧下中農在“敲鑼打鼓,披紅戴花”的熱烈氣氛圍中遠赴寧夏陶樂等地。
但在50年代,陶樂等地自然條件的惡劣遠超常人想象。很多移民后來向記者描述,他們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沙漠里幾無生命的痕跡,“一覺醒來已是大漠封門”。在新開墾的荒地里撒下種子,永遠也盼不來發芽的時刻,有放羊的孩子被狂風吹走后,就永遠沒有了消息。馬連寶告訴記者,當時十八九歲的他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四次搬家,“根本找不到一塊立足之地”。
在生活難以為繼的情況下,移民們的返鄉潮此起彼伏。
國家被迫在1960年進行第二次遷移,將他們從寧夏遷往陜西渭北的蒲城、白水、澄城、合陽等地。雖離家鄉近些,條件卻好不了多少,旱塬溝壑,土壤缺肥,生活依然艱難,很多人靠賣血度日,特別是澄城縣,“幾家都看不到一個女人,”一位當年的移民張彥龍說。
此時,三門峽水庫正在面臨始料未及的巨大考驗。由于前蘇聯專家領銜的設計團隊對黃河的品性不甚了解,建成后的三門峽水庫因泥沙的不斷增多而使河床抬高,15億噸泥沙鋪在從三門峽大壩到陜西潼關270公里的河道中,在潼關的渭河、洛河入黃口形成5米高的攔門沙,造成洪災頻發,對關中的西安、咸陽、渭南等市形成威脅。
在這種情況下,中央政府決定改變三門峽水庫的利用模式,從“蓄水發電”轉變為“徑流發電”——來多少水發多少電,不再大規模蓄水。
蓄水的減少使庫容大大壓縮,原來被淹的大部分土地浮出水面。為了不使這些土地荒廢,國家在1964年前后在庫區設立兩處軍事基地及農場,并將西安市的大批知識青年招收為農工安排到庫區建農場。
念念不忘返鄉的移民們,在庫區水位的節節下降中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他們開始偷偷地返回,在河灘上搭起庵棚,跟軍隊和農工爭奪土地,并與政府部門展開拉鋸——你追我跑,你退我返。
隨著返庫人數的不斷增大,返庫移民推舉出自己的代表,日后聞名的四大代表苗福群、陳文山、王福義、劉懷容正出于此時。
返庫在1984年的“祭祖活動”中達到了頂峰。當年清明節,返庫移民以祭祖的名義強行進庫,搶收部隊和農工的小麥,砍伐部隊和農工的樹木,受到沖擊的農工則開著汽車,打著“移民要返庫,農工要返城”的牌子,浩浩蕩蕩來到西安,向陜西省政府要求返回城市。
“雙返”行動驚動了中央。在聽取了陜西省政府的有關匯報后,1985年5月8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聯合下發了中辦發[1985]29號文件,即《關于陜西省三門峽庫區移民安置問題的會議紀要》,對移民返庫的要求做出了積極回應:“三門峽庫區移民現有40萬人,其中15萬人生產、生活很困難,需要返回庫區安置?!?/p>
政策突變
所謂安置,其實就是解決土地問題。
當時的庫區土地共有58萬畝,其中歸地方國營農場使用的有30萬畝,歸部隊農場使用的有22萬畝,根據陜政發[1986]44號文件和陜政發[1985]133號文件,地方國營農場向當時的渭南地區行署劃交21萬多畝土地,部隊農場則向渭南地區行署劃交土地10萬畝。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兩份文件中,對于這總共31多萬畝移交土地的用途,都做出了明確的表述;即“為安置返庫移民”。
土地有了著落,搬遷工作隨之展開。為了嚴格控制返庫人數,政府對當時的搬遷戶實行自搬、自遷、自建原則,盡管可能無力承擔此間費用,但返鄉心切的移民還是有些迫不及待。當時,在渭北至渭南上百公里的公路上,男女老少肩背手提,一時間,主要的交通工具架子車價格倍增。
據渭南市移民局工會主席李萬明介紹,移民返庫工作于1986年開始試點,1987年集中進行,到1989年全面截止。
這里不能不提到一種情況,雖然國家計劃的返庫人數為15萬,但由于大家對自搬、自遷、自建心存忌憚,以及很多人已經在外鄉扎根等原因,實際返庫的并沒有那么多人。
據李萬明介紹,1989年這項工作全面截止時,實際返庫人數只有73900人左右,還不到計劃返庫人數的一半。這一數字在1992年渭南市移民局編寫的《渭南地區移民志》中得以確認。
按照劃交土地時的既定用途,上述31萬多畝土地應該在扣除1萬畝左右的公共用地后,平均分配給返庫移民使用。這一原則在返庫工作剛結束的1988年、1989年得以貫徹一當時,30萬畝土地在7萬多名移民中平攤之后,每人可以分到4畝左右土地。
這看起來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但對該地區移民前的生活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它僅僅是以前土地的一半。
黃河的屢年泛濫留下了廣袤的河灘,形成大片的可耕田,遷移之前,庫區的人均土地達到8畝上下。據馬連寶介紹,那時雖常遭黃河水患,卻每每在水患的次年
因河水的沖積而獲得大面積豐收。華陰市的北社、華西等地,一直是當地北糧南調的主要輸出地。北社鄉北社村農民張彥龍,將這塊土地稱為“白菜心”,是“休養生息的好地方”。
但是,土地政策在1990年風云突變。當地政府以返庫移民未達到預定數量為由,強行將農民剛剛耕種兩年的土地收回一半,只給每人留下不到2畝的可耕田,被收回的15萬畝土地由各縣、鄉政府托管,被稱為“預留地”,即以備將來可能返庫的移民之用。
據渭南市移民局工會主席、時任該局綜合秘書并負責移民數字統計的李萬明介紹,在長達四年的返庫行動后,有返庫意愿的移民,想回來的、能回來的早就回來了,留在外鄉的,要么是在當地已經扎根,要么是在庫區已無根可循。
承包夢魘
關于土地移民們還有一件事情“想不通”,這些土地剛從農民手中收回來不久,就以發包或者出租的方式,流落到了土地販子、某些官員、企業主以及與掌握土地發包權者關系密切的其他人手中。
1992年前后,由于群眾反映太多,渭南市政府不得專門組織一次有關土地使用狀況調查。李萬明在此次調查中擔綱領隊,與另外兩位同事一道,耗費一個多月的時間,調閱各種合同文本,造訪大量返庫農民,得出的結論是:政府部門發包土地的現象普遍存在,并且,幾乎所有土地,到達普通農民之手前都已經過轉包手續。
此時,土地承包價格早已超過初始的承包價格,甚至已經翻倍。
在渭南民間大量流傳著有關土地承包的交易故事,而每一個故事的主角都與這條利益鏈頂端的某些政府官員有關。
李萬明所做的此次調查驗證了部分民間故事的真實性。大荔縣移民局一位文書將大量的土地低價承包給自己的家人,這些土地又無一例外被加價轉包給了其他人;
華陰市一位鎮黨委書記擅自將780多名移民退回原安置區后,將空出的1000多畝土地私自承包;
華陰市城建局一位領導在就任某鄉鄉長時,為自己低價預留了幾百畝土地,謊稱是從部隊承包的土地,最近該領導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處分,非法承包土地的問題才逐漸浮出水面。
土地管理的混亂狀況還引來了大批逐利的外鄉人。他們通過各種渠道疏通關系,倒買倒賣土地。
據李萬明介紹,截至移民返庫全面結束的1989年,全庫區共有假移民7000人左右,光華陰市華西鎮西渭北村就有400人之多。他們中有的人能從鄉村干部中買得戶口,不僅分得土地,還盡享國家給予移民的各種福利。
然而,生活在本地的真移民卻依然生活困頓。華陰市北社鄉的很多田地位于毗鄰渭河的壩北,幾乎年年遭水災,今年雖非澇年,仍有大片莊稼淹沒在平流過來的渭河水里。該村村民張三民一家8口人,7畝半的口糧田全在壩北,如果遭遇水大的年份,那將顆粒無收。
另外,回庫移民們人口的增長也使得很多家庭的土地捉襟見肘。北社鄉北社村農民張彥龍對記者說,很多人丁興旺的家庭,能有一半人分到土地就已經不錯,有的八口之家只有兩個人的地可供耕種,要想靠著土地吃飯,惟一的出路就是再去包地。
普通的農民要取得土地的初始承包權,幾乎沒有可能,只能從包括土地販子的其他人手里拿到二手、三手甚至四五手的轉包地,這時的承包價格已經嚴重高企。
大荔縣平民鄉平民村農民王春明、李德沾向記者透露,去年以每畝400元左右的價格從別人手里包到手的土地,非但沒有賺到錢,還因為種地貸款欠下銀行一屁股債。
“晚上睡覺我都想不通,”馬連寶的語氣里有種深深的傷感,“本來屬于我們移民的地,現在卻要高價向別人承包?!?/p>
爭取依然未果
從政府部門將一半的土地從移民身邊拿走的那一天起,移民爭取要回這些土地的努力就沒有停止過。
這方面,他們有一個啟蒙者,就是上文提到的渭南市移民局工會主席李萬明。
李從1985年渭南市移民局成立伊始(當時還叫渭南地區移民工作辦公室)就在該局工作,當時的他并沒有想到日后會走上一條與所屬單位領導“對著干”的艱辛道路。
正是在他的不懈揭發下,移民們開始認識到土地分配中的巨大黑洞。在與地方政府交涉無果后,去北京上訪成為移民們寄予厚望的選擇。
2005年7月,移民代表曾經與陜西省、渭南市以及所轄庫區各縣(市)的相關領導進行對話,華陰市相關領導承諾在兩個月內對移民反映的土地等問題予以解決,但承諾期限過了40多天后仍無答復。
大荔縣的移民代表侯煥成,在北京上訪時,被大荔縣公安局帶回,并遭檢察院指控,可能面臨三年的牢獄之災,罪名是“詐騙罪”。事由為侯接受趙渡鄉富民村的委托,為該村跑提前修路之事,并以要向有關人員進貢為由,從該村支取了26000元。檢方控其編造進貢事由欺騙該村,為自己牟利。
接受采訪的一位當地律師認為,且不說檢方的指控能否站得住腳,單就這一案件被列為刑事案件,就讓人大為生疑。侯與該村本為民事委托合同,代理費用的多少乃你情我愿,不管侯編造什么理由討要這個代理費,都只是侯的一種“要約”,承不承諾的權利掌握在富民村的手里,怎么就成了一個刑事案了呢?
在對話不成的情況下,2005年秋收后,忍受不了高價承租土地的移民,在他們認為應該屬于自己卻被縣政府發包的7000畝黃河灘地上,強行種下自己的小麥。然而,一個月之后的一個晚上,縣政府動用大型機械,將已有半尺高的小麥全部鏟掉。
“當初要知道這么難,我也不會干,”說起爭取土地過程的艱辛,馬連寶頗為感慨,為了此事,他前后已經投入了四五萬元。
“但我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边@聽起來不像是誓言,倒更像對自己的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