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閑淡淡
現在說起彭翼仲,我估計知道的人不會太多了。人們忙著憑苦力賺錢、憑奸詐騙錢、憑權勢貪錢,金錢之外,大體是什么也顧不上了。就連做新聞、研究新聞、學習新聞的人們也忙于自己的發稿量和稿費、忙于鉆研高深的新聞理論、忙于學習新聞技巧,也似乎忘記了一百年前,中國的新聞界還有這樣一位老前輩了。
彭翼仲(1864-1921),名詒孫,字翼仲,蘇州人。出身于高干家庭,祖父彭蘊章,曾官至咸豐朝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領班。就是這樣一位公子哥,在中國新聞史上卻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一生創辦了《啟蒙畫報》、《京話日報》和《中華報》,其中尤以《京話日報》銷路最廣、影響最大、聲譽最隆。
《京話日報》創刊于1904年,也正是泱泱中華多災多難之時。彭翼仲出售房產、典當衣物辦起了報紙。該報從創刊時即稱:“我們這《京話日報》是一個膽大妄言,不知忌諱,毫無依傍,一定要做完全國民的報”,要從列強手中“爭回這說話的權柄”,成為“大刀闊斧開天辟地的急先鋒”(阮經伯語)。
《京話日報》采用北京方言土語,不避俚語俗話,目的就在于讓老百姓看得懂。彭翼仲在各地設立“閱報處”,類似于現在搶眼位置上的“宣傳欄”,聘請有文化的人讀報、講報,“要叫不識字的朋友明白”(該報第263號),“要叫人人都知道天下的大勢”(第1號),即使“做報的賠錢折功夫,也是心甘情愿”。其中有“醉郭”者,擅長數來寶,義務為《京話日報》講解,北京天橋一帶竟出現了“滿市爭聽醉郭唱”的熱鬧場面。
彭翼仲辦報,一向主張“不怕得罪人,知道的就照直說”,“應該爭的,刀放在脖子上也還是要說”,因此《京話日報》對于官吏的貪贓枉法、魚肉百姓、權貴橫行鄉里、草菅人命等社會黑暗現象決不畏懼也決不留情。《京話日報》曾經圍繞那王府活埋侍妾的事件“訪了二十多次,還有人進府細察”,連續一個月集中報道和揭露,那王府惱羞成怒,不斷施加壓力,但該報終不為所動。創刊后的兩年間,該報因為不畏權貴的強項作風,招致“仇家太眾,日人銜之刺骨”,僅是收到的威脅恫嚇信函“裝在一個布口袋里,秤了秤足有二斤”(該報1906年8月23日)。
《京話日報》最終贏得了平民社會的贊譽,“居然喚醒了有一半多人”(該報1905年8月5日),因此引起清政府的嫉恨。1906年9月29日,清政府以“妄議朝政,捏造謠言,附合匪黨,肆為論說”的十六字罪名,將彭翼仲逮捕下獄。這在當時被視為“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國內國際報刊紛紛予以報道,《東方雜志》更是以此為時政要聞,將其進展編發于各期“中國紀事”專欄。北京報界則上書當局,表示抗議,彭的親友亦為之奔走,“暗中維護之者,無微不至”,彭在獄中這才得免苛虐。
后來,彭翼仲被判“發配新疆”,離京之日,“觀者如堵”,人們或“大為呼冤”,“語皆帶淚”,或“約請照相,留作紀念”,或贈送程儀無算,除個別故舊,“余皆素無往來者”。“醉郭”甚至不顧自身六十二歲的年邁之軀,堅決要陪彭流戍新疆,被婉言拒絕,但他還是堅持將彭送到保定才悻悻而返。還有一個叫苗鳳梧的人,自愿扶持彭翼仲前往新疆,自始至終,照顧彭的生活,六年之中,歷盡艱辛,樂而不悔。
“彭翼仲案”是1903年“蘇報案”后的又一起震驚中外的“文字獄”。可見,在清王朝垂死掙扎、文網密布、令人窒息的黑暗時代,中國還有義膽忠肝的血性報人,他們冒死盜火,即使付出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人常說:“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是老百姓”,彭翼仲雖然后受官府迫害,幾經竭蹶,但是作為一個報人,他挑戰了專制環境下公共輿論的空間極限,他得到了平民的愛戴,我想這是他平生最值得自豪的“殊榮”。有了這項殊榮,或許他在獄中、在流放途中,在大漠的風中、在某一個漆黑的夜里,枵腹沉思的時候,應該能夠感到欣慰,應該能夠感到“吾道不孤”吧。
插圖 / 卡贊尼夫斯基(烏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