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生
上古中國哲人造就理想人格的標準,僅從孔孟到漢儒這一學源來說,雖有損益,但核心的價值標準除了更見豐富和完善也沒有什么大的不同,“孔子有三達德:智、仁、勇;孟子有四端:仁、義、禮、智;漢儒又有五常:仁、義、禮、智、信。”①燭之武退秦師事發公元前630年,孔子生活于公元前551年至前479年,兩者相距一個世紀,用后者的理想人格標準來評說前者的人格形象是否可行呢?我以為是沒有問題的。理由之一是,在上古時代,人們的社會實踐總是先于理論抽象的,人格行為與人格理想的關系也不例外;二是在《燭之武退秦師》中所反應出來人格標準已與孔子的三達德相去不遠。文章的結尾,事件的結束,就是以晉公的一番高調的人格表白收場的:“因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借助人家的力量又去傷害他,是不仁德;失去同盟者,是不智慧;用自相沖突去改變一致的步調,是不勇武)。如果說晉公的表白不過是一種標榜的話,那燭之武就是通過自己的行動實踐了一種人格理想。理想人格總是具有超越性的,具有理想人格的人也常常具有屬于未來的特點。于是,我想到了用孔子評價人的標準來觀照燭之武的問題。如果說這樣立論還屬于大膽假設的話,那就不妨來小心求證吧。
先從“智”的方面來看吧。孔子說,“智者不惑”,這是很高的境界。“惑”就是糊涂,“不惑”就是不糊涂。人犯糊涂要么是遇到了與自己利害密切的問題,身陷其中而當局者迷;要么是事情復雜到了超出了自身生活經驗和智慧。看來犯糊涂的不是價值失衡,就是能力不濟。智者不易,也不多。燭之武的“智”恰恰表現在,一能超過個人的利害得失,二有判斷非常是非和駕御復雜局面的能力。
燭之武先拒絕出使秦國,游說秦君的理由是“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這自然是對鄭文公不能知人善任的批評,對自己一生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怨憤之語,不平之言。按照人常事理,拒不從命于情于理也無大礙,然而,在鄭文公一番“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的歉言和“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的利害之理之后,燭之武終于超越個人的委屈,答應鄭君。一個識大體、顧大局,在關鍵的時候懂得孰輕孰重的人,無疑是一個智者。
燭之武的“智”還表現在對當時諸侯各國形勢的準確把握上:大國爭霸,身處大國之間的小國,常常成為大國爭霸的犧牲品,夾縫中求生存,要么依附大國強國,尋求保護;要么嚴守中立,互不得罪;要么兩面討好。然而實際的情形很可能是結盟常常招致別的大國或所依附國敵國的攻擊,給國家安全帶來隱患;騎墻往往弄成騎虎難下;兩面討好兩面受罪。事實上,鄭文公正是因為“貳于楚”才招致了“晉侯,秦伯圍鄭”。
燭之武的智慧表現在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利用秦晉之間的矛盾,瓦解其聯盟,說退秦國圍鄭之師,使國家幸免于難。
燭之武離間秦晉聯盟的方法就是羅陳秦晉矛盾的歷史和現實利益的沖突,分析擴大矛盾,激將秦伯,促使作出“正確”的選擇:是繼續聯晉攻鄭,還是班師回國。燭之武成功了。
再說“仁”。在說燭之武人格因素中“仁”的一面之前,我們不妨就“仁”這樣的一個人格標準作一番梳理,這當然是為了證明燭之武是否是一個“仁人”。“仁”是《論語》中出現頻次最高的概念,共計105次。孔門弟子向老師求教其內涵的也特別多,孔子賦予“仁”的內涵也特別豐富。豐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含混,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其作為普通的價值標準卻并不因其含混失卻其最本質的意義,即“它是基本的,普遍性的,并且是一切具體美德的根源。”②馮友蘭先生認為是“為仁的人,所必須有的素質”。他進一步解釋說:“孔丘認為,人必須有真性情,有真情實感。……剛毅木訥近仁(《子路》),‘巧言令色,鮮也仁(《學而》)的人和‘巧言令色的人,成為鮮明的對比。前者是以自己為主,憑著自己的真性情、真情實感做事的老老實實的人。后者是以別人為主,做事說話,專以討別人喜歡的虛偽的人。……‘仁的基礎是人的真性情,真情實感。”③
按照這樣一個對“仁”的認知前提,反觀燭之武的為人,則可以說他是一個不愧于“仁”的人。一個人既有志于政治,對國際國內形勢了然于心又完全符合現實,其見識和能力遠高于一般人,然而,在“世卿世祿”這種保守的人才體制下,卻沒有用武之地,看看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一個個飛黃騰達,身居高位,自己卻只能容志林泉,凡有血性者于心不甘,于憤難平,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不平則鳴,自然之理,所以當鄭國面臨大國加兵,“秦晉圍之”的危難關頭,佚之狐薦舉燭之武,紓解國難的時候,面對鄭君的求助,燭之武恃才傲物,滿口牢騷,發泄不平之氣:“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已也!”這一番怨語,不正是一個人真性情的流露嗎?
當然,如果燭之武僅止于敢于流露真性情的話,充其量不過就是一個率真之人罷了,歷史和現實生活中并不乏率真之人,有誰僅憑一腔怨氣而彪炳史冊的呢?看來一味地率真,還算不上“仁”,算不上“仁”,那算什么呢?總得有個說法。算“直”,就是孔子在《論語·雍也》中曾說到過的“直”,“人之生也直”。從自我出發,憑著自己的真情實感是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就說什么。看來“直人”和“仁人”是不可等量齊觀的,做人固然要“直”,不可虛偽,這是“仁”的基礎,但成“仁”的標準更高。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顏淵》)其實這句被廣泛引證的箴言,并非始出孔子之口,《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的詳情是:“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志”,記載的意思。看來一個人的人格,表面上看起來都是以個體為單位呈現的,其實它總是包含了其他許多非個人的東西的,比如:社會組織、社會的制度、社會的秩序、個人和社會的關系以及社會中人和人的關系等。這一切在當時統歸之曰“禮”。一個人能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和情緒,又能克制它,使之服從集體和國家的需要,才能稱得上真正的“仁人”。燭之武不僅能坦誠地面對自己的人生際遇,率性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而且在鄭君“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的義利曉導下,慨然捐棄前嫌,“許之”,國家大義和自己的長遠福祉克服了自己的委屈心理,是所謂“克己復禮”。
所以,歷史要給燭之武一個“仁人”的稱號,他是當之無愧的。《左傳·僖公三十年》記載了公元前630年鄭國、秦國和晉國三個國家之間的一場引而未發的戰爭,在記史敘事中突顯了燭之武這個英雄的形象。
再說燭之武的“勇”。孔子說:“勇者不懼。”什么是“勇”?“勇是沖破障礙克服困難的能力。”③是一個英雄不可或缺的人格素質,因而,培養勇氣是十分重要的,所以,孟子講“吾養吾浩然之氣”。養氣,就是養勇,就是通過修養培育剛毅不屈的精神。燭之武的“勇”主要表現在這樣幾個方面:
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在挫折中求生存已屬不易,在挫折中不放棄為實現理想而追求,勇毅更是不可或缺的。燭之武在出使秦國之前,經歷了怎樣的人生磨礪,文本沒有提及,但從面對鄭君的一席牢騷“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矣”,不難猜測的是智無處申,力無處用的壓抑,而終于老而有用,在不得志的人生中沒有放棄對實現理想的追求,“有高深修養的人,才能始終一貫地大義凜然,勇于赴義”。一遇打擊就退縮的人,必定一事無成,此其一也。
其二,如果說面對鄭君勇于直言,是出于一腔積怨,性情使然的話,那么出使秦營,面對秦君則是非大勇所能濟事也,這種大勇表現在對秦鄭晉三國形勢的正確判斷、深刻把握,而且表現在肩負國使之責,受命危難,不卑不亢,堅守立場,捍衛國家利益,不辱使命。
燭之武說服秦伯的一席話仔細推敲,委實不乏千鈞之力:
①“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事。”(如果滅掉鄭國對您有好處,那就煩勞您底下的人了)。
②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越過晉國把遠方的鄭國作為秦國東都的邊境,您知道是困難的,您何必要滅掉鄭國而增加鄰邦晉國的土地呢?)
③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害。(假如放棄滅鄭的打算,而讓鄭國作為您秦國東方道路上的主人,秦國使者的往來,鄭國可以適時供給他們所缺乏的東西,對您秦國來說,也沒有什么害處。)
④夫晉,何厭之有?(晉國人的貪心有什么能滿足的呢?)
⑤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用秦國土地減少的辦法來惠利晉國,希望您考慮這件事。)
話共五句,意分兩層。前四句中,首三句利用反正之法陳述滅鄭無利于秦,保鄭有益于秦;后一句利用反詰句,直陳滅鄭之害,晉收長遠之利而秦則后患無窮,且點到為止,促使秦伯反思秦晉交惡的歷史,第五句反語相譏,打消秦伯疑慮,促其作出撤軍決定。這種大勇更有堅持正義,忠于國家,具備為國家服務的美德,并能置生死于度外,非如此,則絕難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說到正義,有必要強調的是在此亦非虛言,而是有文本提供的堅實證據的,“秦晉圍鄭”,首惡是晉,晉候師出有名“以其(鄭)無禮與晉,且貳于楚”。且不說這已是以強凌弱,以大欺小,赤裸裸的霸主嘴臉,戰爭借口與幌子,毫無正義可言,在秦鄭修好,晉秦軍事聯盟瓦解之后,子犯請求攻打秦軍時,晉侯的一番高調,既可以看作是順水推舟的自搭下臺之階,也可以看作是對這件事情的反思,姑且不論,細玩其言,耐人咀嚼:“因人之功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那就是說,相處正義,準則是“仁”,處事之準則是知,戰爭則違背了這些準則就是“不仁”,就是非正義,非正義社會招致人心向背。燭之武堅持的也就是這樣一個正義,他能說服秦伯依靠的也就是這樣一個正義。晉文公霸鄭不成,退而求其次,大講“仁”、“知”、“武”,求的也是這樣一個正義。
其三,其勇力則不須贅言,若沒有健體強力作基礎,一個年事已高的之人怎么能夠在敵軍圍困萬千重的絕境下“夜縋而出”,在夜間從城墻上順著繩索墜下潛間出城呢?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左丘明筆下的燭之武就是一位“仁”、“智”、“勇”兼備的英雄,作為歷史人物,他長久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參考文獻:
①韋政通:《中國的智慧》,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70頁、第74頁。
②陳榮捷:《中國人和西方人對仁的解釋》、《中國哲學雜志》,1975年第2期第109頁。
③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2頁。
[作者通聯:湖北武昌水果湖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