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陳三兩》

馬翠花

河北梆子《陳三兩》是一出傳統名劇。故事發生在明正德年間。貪財的妓院老鴇以非法手段將妓女陳三兩賣給年老的珠寶商人為妾，陳三兩拒不同行，被商人告上了滄州州衙。

威嚴的鑼鼓聲中，“清正廉明”匾額高懸的公堂上，走來了一臉正氣、英俊倜儻的州官李鳳鳴。誰能看到這張英俊面具后面靈魂中的丑惡？畢竟“贓官”二字不是都寫在臉上，就好比驢糞蛋，外面總是光的。

金錢的誘惑就是一道關，過得了就是清官，過不了就是貪官。這個官司，原告商人自知理虧，便在訴狀中暗夾了一張銀票。李鳳鳴接到銀票也有過思想斗爭：“倘若如此，這算不算貪贓？算不算賣法呢？”又一想：“他們一方愿買，一方愿賣，本州怎能算得上貪贓賣法呀？”于是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賄賂。

戚戚哀哀的陳三兩上場了，這是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女人。李鳳鳴勸道：“那老客本是珠寶商人，你到他家之后，起身喚奴，張口呼婢，享不盡的榮華、受不盡的富貴，豈不比你在青樓為妓好得多啊”！看，貪官多慈悲，好人哪！只是，如果商人沒有送給他這張銀票，他會不會也這么好心地替陳三兩著想？內心貪婪的丑陋，巧妙地覆蓋上一層慈悲的麗飾：貪贓是做善事！既吃了肉又敬了佛，原來兩者可以兼得，這是什么菩薩？陳三兩啊陳三兩，貪官為你安排得多好，認命吧。可這個陳三兩拿著好心當驢肝肺，仗著自己通曉大明法律，硬要抗爭，質問李鳳鳴：“你做的是哪家的官？莫非商人給你什么好處不成？”這不是找不自在嗎！看看，吃肉菩薩惱羞成怒了吧？喝令一聲“給我拉下去打！”于是，她吃了皮肉之苦。

挨打后的陳三兩撿到了李鳳鳴失落的銀票，她明白了，“怪不得官司一邊倒，原來是貪官賣律條。”她憤怒了：“陳三兩公堂高聲罵，贓官，你受賄枉法罪難逃。禮儀廉恥全不曉，枉戴烏紗穿紅袍！”罵得過癮，罵得痛快。加上演員撕云裂霧般的梆子高腔，陳三兩激憤的情緒得以盡情喧泄。

罵是罵了，宣泄是宣泄了，可你一個妓女跟知州老爺對簿公堂能有什么好下場！貪官兜里的贓銀起了化學作用，于是，又一聲怒喝：“拶起來！”更厲害的拶刑給她用上了。

“好贓官哪！贓官刑法好厲害，不容分訴拶起來，雖然說不是殺人的劍，拶得我陳三兩痛難挨。爹呀娘啊，可疼死我……”疼死你活該！誰讓你跟金錢作對，誰讓你拿著雞蛋碰石頭？看你還敢胡言亂語！可這個不識相的煙花女子還是要抗爭：“陳三兩并非把法犯，你不該擅自動非刑。知理反做非理事，知法又把法看輕。倚仗刑法你欺壓我……”不欺壓你欺壓誰？誰讓你沒錢，誰讓你沒權！跟貪官講法、論法，和跟老鼠講保護糧倉有什么區別？到了這個時候，法就是張擦屁股紙，知道不？

要不就說陳三兩笨呢，太寧、太犟。有道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她是“不撞倒南墻不罷休”，這不，硬是把南墻給撞倒了。南墻倒了，露出一個八府巡按陳奎的大名。

原來，陳奎曾是一個流落街頭的孤兒，陳三兩遇見，心生惻隱，收為義弟，青樓設館教他讀書，得中狀元，坐了高官。

“哎呀！”這可把李鳳鳴嚇出了一身白毛汗。原來這個被他拷打，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青樓女子是個狀元之師啊，說什么他也不敢相信。于是，取出家傳《麻衣相書》來考陳三兩，誰知道陳三兩對答如流。哎呀，不好，他感覺到眼前此人極有可能是自己失散了十二年的親生姐姐。知道姐姐雙手能寫梅花篆字，就接著考試。陳三兩雙手握筆邊寫邊唱：“左寫一撇不成字，右寫一捺人字成。尊聲老爺抬頭看，人到了難處最傷情。人字兩邊添兩點，可憐我出苦海又入火坑。火字下邊添口字，陳三兩陷入幽谷中。谷字頂上加寶蓋，大老爺該容情為什么不容情？”一個“容”字寫罷，李鳳鳴大驚失色，進一步詢問身世，正是自己的姐姐。

原來，陳三兩真名叫李淑萍，父母被貪官劉瑾害死，為了撫養幼弟、埋葬父母，她頭插草標自賣自身，不幸淪落娼門。為了弟弟前途和家族名聲，改姓為陳，憑著自己的文才，靠賣文章為老鴇賺錢，才保全清白之身。因為她一篇文章就能賣得三兩銀子，故得名陳三兩。十二年后的今天，飽嘗苦難的陳三兩又一次遭受命運的捉弄……

這下麻煩大了，李鳳鳴將這樁案子審來審去，連自己也繞了進去。那被狗吃了的良心，又一點一點地往外吣，頓足捶胸要認姐姐。這是多么大的諷刺，雙親被貪官害死，為了供養自己讀書、埋葬雙親，逼得姐姐自賣自身，落入娼門，自己偏要把良心喂狗，也做貪官，而貪贓枉法所害的正是自己的親人，一母同胞的姐姐！

陳三兩帶著譏諷、怨恨、痛心、憤怒的情緒唱道：“我的大老爺呀——大老爺且不可將我錯認，我李家沒有你這樣的人！”別看人家是個下賤的妓女，饒你磕頭作揖，還就死活不認你這個五品知州的弟弟。偏偏這個時候陳奎來了，見了陳三兩就是跪拜。陳三兩向義弟借錢：“問兄弟帶來銀多少，將銀兩借與我幾封。送給這位大老爺用，也免得為姐再受刑。”李鳳鳴，你不是貪財嗎？給你送錢的來了。你可接呀，拿呀，干嘛咕嗵一聲跪下呀？看來，貪官多是些沒骨氣的稀泥軟蛋。陳三兩太傷心了、太失望了，她唱道：“寧愿李家死干凈，不留逆弟落罵名！”李鳳鳴不但丟了官，不是陳奎講情，恐怕腦袋也保不住。

戲演完了，我們不禁為李鳳鳴惋惜起來。從他遺失受賄銀票這件事判斷，還是個剛剛步入貪贓界的“幼貪”，就像是第一次出來偷油的耗子就被鼠夾夾住尾巴一樣，多不走運！這樣一顆冉冉升起的貪界新星，沒放幾點光就隕落了，要不是像螞蚱拉屎砸死個臭蟲一般湊巧地遇到這樁案子的話，說不定他會成長為劉瑾、魏忠賢、和紳一樣的貪界泰斗，千秋萬代被人用唾沫稱頌。實在可惜，筆者不禁嘆曰：“做清官難，做貪官也難呀！”